那说话的声音沙哑,笑起来又闷,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想着怎么就这么倒霉,刚来了一会儿就碰到了。不过听那人说话的语气应该是还没有发现自己,他看了眼电梯上面的楼层指示牌,觉得还是走楼梯为妙。
他拉高围巾,转身就往旁边的过道走去。只是他一心低着头,没注意到转角那边走出个身材高大的洋人。那洋人在跟身边的女伴聊天,也没注意到他,就被他撞了上来。
手里的铅笔盒“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笔滚了出来。他赶紧蹲下去捡,连洋人问他有没有事都顾不上回答了,收拾完就走。等到终于出了百货公司的大楼才敢喘气,像是虚脱一样靠在了墙上。
想到刚才差点被霍丞发现了,他就觉得这种地方不能来第二次。只可惜他才刚放下心来,旁边的玻璃旋转大门就转出了三道人影,他瞥了眼,手脚都僵**。
霍丞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不怀好意的看着他:“果然是你。怎么,当我是瘟疫避之不及?”
周尽欢立刻转身,结果那两个跟班的速度更快,一下就拦在了面前。霍丞走近他,伸手把他挡脸的围巾扯下来了,露出那张青白交加的脸。
霍丞“啧”了声,嫌弃道:“两年不见,你怎么丑了这么多?”
周尽欢很清楚霍丞的嘴有多毒。他斗不过霍家,也不想再跟霍丞有任何牵扯,因此没有反驳,只是想尽快离开。
但他的忍让并没有换来对方的适可而止。那两个跟班一步也不让,边笑边用不正经的眼神打量着他。周尽欢恼了,沉着脸道:“霍丞,你我早已井水不犯河水,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哟,瞧这口气真不小啊。”霍丞吹了声口哨,一把捏住周尽欢的下巴,迫使他面对着自己:“既然是井水不犯河水,那你来我霍家的百货公司干什么?”
听到霍丞问他的来意,他顿时想到了手里的彩色铅笔。这套彩色铅笔关系着周尽欣的学业,也是他借了半个月的工钱才买来的,可千万不能被霍丞毁了。
想到这,他只能逼着自己妥协下来,放缓了语气道:“霍大少爷,请您高抬贵手,我真的还有急事。”
霍丞以前见多了他春风得意,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如今就喜欢看他有脾气却不得不忍耐的样子,继续嘲讽道:“有什么急事?是给陈家唱堂会,还是去王老板那陪睡啊?”
那两个跟班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直接道:“大少爷您这可就是开玩笑了,周老板现在这副鬼样子怎么唱戏啊。”
另一个也插嘴:“对啊,昨儿个我去点金楼,还听见韩少爷在大骂周老板,说现在就算是倒贴大洋也没人会让他爬上床的,您就别说这些话叫他难受了。”
“你们瞧我这记性。”霍丞跟那两个跟班一唱一和的,还做出吃惊的模样来:“我怎么忘了周老板的腰早就摔坏了,唱不了也生不了。这天可怜见的,才两年就成了这样,以后岂不是要去讨饭?”
他一副轻佻又污蔑的语气,换做以前周尽欢早就给他一脚了。可今时不同往日,周尽欢得为了妹妹考虑,只能继续忍着:“刚才是我言语冒犯了,大少爷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真那么想走?”霍丞松开他的下巴,见他沉默着点头,便邪气的笑道:“行啊,那跪下来把我的鞋擦一擦。”
说罢,穿着皮鞋的右脚就踩在了墙壁上,一脸志在必得的睥睨着他。
这架势明摆着就是找茬,已经有几个路过的人停下来观望了,对面的大楼窗户里也有人拿起了相机,对着他们拍照。
周尽欢用来挡脸的围巾已经被霍丞扯到了地上,纵然他瘦了许多,这张脸在北平城还是能叫很多人一眼就认出来的。这不,停下来指指点点的人里就有议论着他名字的了。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这种事的,更不愿意让人把他和霍丞的名字一道提起,于是瞪着霍丞道:“做人别太得寸进尺了。这可是在大街上,你就算要羞辱我也别搭上你霍家的名声!”
本来霍丞是一定要看到周尽欢丢人的样子才罢休的,可周尽欢这么一说,他心里又生出忌惮之意了。
虽说他是霍家的大儿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他爹从小到大都更偏爱老三霍恒。这次霍恒一回来,爹就让家里资历最高的董掌柜亲自带着熟悉事务。那位马上要嫁给霍恒的黄晓晓家中又是做运输的,这要是真的进门了,对霍家的生意又是一大助力。
想到这种种,霍丞就后悔当初仓促的娶了程月玫。尽管程月玫长得美艳,可家道中落。而他之所以会急着娶,更是因为周尽欢导致的。
算到最后,这笔账还是落到了周尽欢的头上。要不是当初周尽欢在戏台上使尽魅惑手段勾引他,又怎么会换来这样的结果,好处全让霍恒那小子霸占了?!
霍丞气的牙痒痒,却又碍于这是在大街上,确实不好太过分的为难周尽欢。
他不情愿的把脚放下,手掌在周尽欢的脸上用力拍了拍,嫌恶道:“得了,爷今天心情好,不跟你个**计较。赶紧给我滚!”
周尽欢忍着这难听的话,不卑不亢的捡起地上的围巾,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离开了。霍丞看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骂道:“真他娘的晦气!”
对面大楼那位一直在拍照的人放下了相机,目光追着周尽欢的身影,直到他拐进巷子里消失了才又去看霍丞。
那位霍家大少爷一脸恼怒又败兴的样,那两个跟班把围观的人都哄散了,在他身边不知说着什么。
“总编,这是刚才收到的投稿。”助理手里拿着一份牛皮纸信封,林遇笙看都不看就扔在了桌上,把相机递过去:“马上把里面的相片洗出来。还有,把上周霍丞在俱乐部跟陈弘文抢女人的照片也拿给我。”
“那照片已经锁起来了,不是不能登吗?”助理不解的看着他。
林遇笙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勾着唇道:“是不能登,不过很久没有拜访过霍老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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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恒把桌面的文件处理完,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
时针指向了傍晚五点,他站起来,把身后的百叶窗拉开。赤金的斜阳透过玻璃洒了进来,他眯了眯眼睛,顺着南边看去,目光停在了一座钟楼上。
周尽欢住的大杂院就在钟楼附近,从这里看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他却没时间过去。
这两天他要跟着董掌柜熟悉家里的生意,还得和霍英年去拜见一些叔伯前辈。好不容易忙到了晚上,又要跟双方家长吃饭。昨晚他看账本看到了天亮,白天睡了一会儿就陪黄晓晓去了新津女子公学参加慈善义卖,回来忙到了现在才停下来,也才有空去想周尽欢。
那天他没等到周尽欢醒来就走了,虽然元明回来的时候告诉他周尽欢已经没事了,他还是不放心。
昨天他打了个电话给日本那边的同学,那位同学家里是开骨科诊所的,他让对方帮忙问问周尽欢这种情况有没有西药能根治。
对方今天中午回电话给他,说具体的还是要确诊过才知道。但如果要确诊,就要带着周尽欢去日本,这是不现实的。霍恒只能从远东那边先入手,尽快找个时间再带周尽欢去看一次。
不管怎么说,周尽欢是因为救霍丞才摔伤的,他们霍家不能置之不理。
他望着那座钟楼,片刻后便穿上西装外套,去了周尽欢的家。
他已经开始接管家里的生意了,霍英年就给他配了一辆汽车。他自己能开,就没要司机。在快到周尽欢住的地方时,他又想起两手空空的过去不大好,于是拐到附近的大龙凤饼店买了几盒高档点心,又买了广式烧鹅和两头腊鸭才过去。
他把车停在了大杂院对面,刚跨进门槛就看到了那人的背影。
周尽欢正迎着余晖在收被子,洗旧的棉服袖子上套着两个绿花袖套,在他侧过身来的时候,霍恒还看到他鼻子上沾了些白色的粉状物。
霍恒朝他走过去,到了近前他才察觉过来,惊讶道:“李先生?您怎么来了?”
霍恒把手里的东西提了提,笑道:“我是来探病的,你的腰好些没?”
周尽欢手里抱着棉被,那棉被也是旧的,边角还有点棉花漏了没来得及补。眼下被霍恒看到了,他只能尴尬的笑:“好多了,倒是您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霍恒随口编了个理由:“我问了你店里的伙计。对了,你脸上是什么东西?”
他隔空指了指周尽欢的鼻子,周尽欢腾出一只手摸了下,表情更尴尬了:“刚才在揉面做葱油饼,可能是不小心沾上的。”
霍恒点着头:“正巧我饿了,不知道周老板愿不愿意招待我一顿?”
周尽欢忙道:“我家里简陋,吃的东西也上不了台面,不如我请您出去吃。那天您帮了忙我还没道谢,也还没把看病的钱给您。”
“不用那么客气,其实是我想吃葱油饼了,周老板不会是对自己的手艺没信心吧?”
他都这样说了,周尽欢只能同意,带着他往楼梯那走去。
大杂院里住的都是些穷苦人,所以院子,楼梯过道这些地方都堆满了杂物。周尽欢在前面带路,不时的回头让霍恒当心脚下。
霍恒穿着笔挺的西服,头发也梳的一丝不苟的,刚走上二楼就被转角的油漆桶蹭脏了裤腿,沾了一块白油漆上去了。他低头看了眼,什么都没说,反而提醒周尽欢也注意看路。
周尽欢住在走廊最里面的那间,外头的夕阳大半都沉到山下了,昏黄的光线从尽头的窗户投射/进来,照的浮尘满目飘摇,像是光阴在眼前淌过一样。
霍恒看着前面的那道背影,想着他曾经出入的那些纸醉金迷的场合,再想想现在住的地方,心里便起了一阵难言的感觉。
周尽欢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打开房门后就把他让了进来。而他在看到这比自家下人住的还不如的屋子时,那种难言的感觉仿佛化为了利刃,一下就扎进了心底。
周尽欢把被子放在了木板搭成的床榻上,匆匆收拾了桌面上放着的书和本子,给他让了座:“家里有点乱,你先坐一下,我给你倒杯水。”
霍恒让他慢慢来,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桌上,又看了眼书的封面。
那是两本手抄的戏曲新编,书面有焦黑的痕迹,连边角都翘起来了。霍恒翻开第一本的扉页,上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字,虽然很模糊了,但还是看得出内容。
“给我最爱的欢儿,生日快乐。
——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