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恒拿着条薄毯子,走到了诊疗床边。
周尽欢睡得很沉,虽然被松开了裤腰带,远东也没让不该被看到的部分露出来。
霍恒用左手牵开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又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盯着他的睡脸看。
周尽欢歪着头趴着,细软的刘海挡住了额头,有几根落在睫毛上。霍恒本想给他拨开的,刚站起来就看到他蹭了蹭枕头,居然想要翻过来。
霍恒立刻按住他的肩膀。他依旧没醒,只是又动了动就没反应了。霍恒怕他再翻身,干脆坐在诊疗床边,直到半个小时后远东进来。
远东把热疗仪关掉,又为周尽欢穿好裤子,这才叫霍恒出去谈。
远东给周尽欢开了止痛的西药和活血的腰贴,又叮嘱了注意事项,等护士拿了药上来,周尽欢还是睡得很香。
霍恒不忍心吵醒他,让远东开一间病房让他睡一晚。
护士去查了下,回来说没有空余的单间病房了,只有公共病房有床位。
公共病房住的人很杂,都是十个人一间的,这样的环境不可能睡得好。霍恒便借了医院的电话打回家,让自己的小厮元明过来。
元明是打小就跟着霍恒的,霍恒让他不要惊动家里人,到了医院便让他背起周尽欢,去了医院斜对面的瑞来大饭店。
霍恒开了一间房,元明小心的把周尽欢放到床上,直到盖好了被子周尽欢都没醒来过。
“三少爷,这位是?”元明揉着酸痛的手臂问道。
“你刚才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谁?”霍恒不答反问。
元明摇着头:“没,您叮嘱了别让人瞧见的,我走的后门。”
“那就好。你留在这里伺候着,如果他醒了就送他回家去。”霍恒叮嘱道,又把手里的药袋子递给元明:“这袋药是他的,里面写了该怎么服用,记得交给他。”
元明接过来,疑道:“三少爷,他究竟是谁啊?”
刚才去医院的时候元明只来得及瞥周尽欢一眼,当时觉得这人有点眼熟,怎么都想不起是谁。现在周尽欢躺下了,大半张脸又埋进枕头里了,他根本看不清。
霍恒沉默了片刻,道:“周尽欢。”
元明的眼珠子一下瞪大了,吃惊道:“我的爷!您怎么去招惹他了呀?这要是被大少爷知道了肯定又要找您的麻烦了!”
霍恒斜了一眼:“他哪天不找我麻烦?”
元明咽了口唾沫,倒是没法反驳了,但还是指着床上的人道:“三少爷,您这两年都不在家里,自然是不知道大少爷有多讨厌周尽欢的,连带着老爷也不待见他。您以后还是别跟周尽欢有接触了,省得平白遭罪。”
在霍恒回来的一星期前,元明得了重感冒,李秋怕他把病过给霍恒,就让他休息去了,直到昨天下午才回来伺候的。所以霍恒没从他嘴里问过这两年家里的情况,如今他主动提起,便问道:“大少爷为什么厌恶他?”
元明在霍恒面前是不必捡着话说的,听到这就嗤了声:“还不就是嫌周尽欢摔坏了腰不能唱又不能生了呗。”
他说的和霍谦一模一样,霍恒又问:“真的只是这样?”
元明点着头,靠近霍恒耳边小声道:“其实大少爷不娶他才是对的。周尽欢只是一介戏子,就算名气再大也够不上咱们霍家的大儿媳妇。何况他又不能生了,难道真要大少爷做善事收了他?”
元明并不知道霍恒心中所思,自然是想什么就说什么。但是说完以后看霍恒的脸色不好了,以为他是不喜欢自己替霍丞说话,赶紧补充道:“不过大少爷也是狠心,周尽欢好歹救了他,也是为了他才摔坏腰的。他说悔婚就悔婚,一点补偿都没有,还把上门来讨说法的周小姐给打了呢。”
霍恒的眉都要拧成川字了:“他打了谁?”
“就是周尽欢的妹子啊。当时周尽欢的爹娘尸骨未寒,他自己又躺在医院里,戏院又烧毁了。大少爷在这时候悔婚,那周尽欣气不过就去找大少爷,结果被大少爷打了两耳光赶出去了。”
说起这个元明就来气。他虽然看不上周尽欢的身份,但是更看不惯霍丞的德性。当年周尽欣也不过是个小女孩,突然面临家毁人亡已经够惨了,霍丞还这么蛮不讲理。霍宅里的下人没一个看得上他的做法,都在私底下骂他不是东西。
这些细节霍谦是不知道的,霍恒也是第一次听说。本想再多问些,床上的人在这时候又动了动。霍恒怕把他吵醒了,或是让他听到了这些不好,便不再说了。只叮嘱元明好好伺候着,不准泄露自己的身份。
元明是知道轻重的,也记得霍恒明天一早要去火车站接黄晓晓,便道:“三少爷您赶紧回去休息吧,这有我看着呢,不会有问题的。”
他把霍恒送出门,转身就坐到了椅子上。一开始还能盯着周尽欢,等到夜深了便开始频频打哈欠,最后不知不觉的也睡着了。
周尽欢是在黎明时分醒的。他一贯是这个时间起床,不过和平时不同的是这一觉睡得爽极了,非但腰不痛了,就连身上的被褥都软绵绵的,舒服的像是做梦一样。
不过他只享受了片刻就反应过来了,睁开眼看四周的环境。
这间房很大,所有家具都是西式的,而且看装潢就很昂贵。他坐了起来,又看到了在角落的椅子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元明。
以前他还是角儿的时候阅人无数,一眼便能看出元明的打扮是下人,但又不是一般的下人。他仔细回忆着昨晚的事,只记得去了中日友好医院,那个叫远东的日本医生给他做热敷治疗。怎么现在醒了又在完全不同的地方了?而且这个下人又是谁?霍恒呢?
他下了床,在房间里找了一遍,连厕所都看过了也没见着人,倒是发现床头柜上有个袋子,里面装着药,还有个单子写着用法和用量。
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远东给他开的,于是过去拍了拍元明的肩膀。
元明睡得倒是不沉,一拍就醒了。看到周尽欢站在面前,他立马起身道:“周老板,您醒了啊。”
周尽欢疑惑的看着他:“你是?”
“我是我们少爷的小厮。”元明解释道。见周尽欢还是困惑的看着自己,又反应了过来:“我家少爷叫李恒。”
周尽欢了然了,对他点了点头:“请问这是哪?你家少爷人在何处?”
“这是瑞来大饭店的客房,我家少爷已经回去了,他叮嘱我在这守着,等您醒了就送您回去。”元明笑道:“对了,床头柜上的那袋药是给您的,您的腰伤如何了?”
“你家少爷太客气了,我已经没事了,倒是他的手臂怎么样?”周尽欢问道。
元明愣住了:“手臂?什么手臂?”
“他的手臂不是受伤了吗?”
元明来的时候根本没听霍恒提起受伤的事,而且霍恒把袖子放下了,他也没看出来。听到周尽欢这么一说他急了,赶紧问道:“他怎么受伤的?伤的重不重?”
周尽欢便把昨晚的事大致说了下,元明急的直跺脚:“三少爷怎么能把受伤的事瞒着呢!周老板,既然您没事那我就不送您回去了,我得赶回去看看少爷。”
周尽欢立刻点头:“应该的。你替我问候他一声,还有问问他看病用了多少钱,我找个时间拿给他。”
元明的心思已经不在周尽欢身上了,鞠了个躬就跑。周尽欢目送他离开,等他跑没影了才想起来忘记问李家在哪了。
想到昨晚霍恒又出力又出钱的帮自己,还开了个房间让自己睡觉,他就觉得越发的过意不去了,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钱还给人家,再买点什么东西作为谢礼。
他洗漱一番也离开了,出来的时候天都亮透了。昨晚他提前走,也不知道店里的情况,便直接赶了过去。
岑老板夫妇已经回来了,也听说了昨晚的事。见他一早就来店里,还关心他伤势如何。他说没事,不过因为他惹怒了韩栋梁而弄坏了店里的一条凳子,愿意扣工钱赔偿。
岑老板虽是开茶楼的,但也看不惯韩栋梁一天到晚仗着爹嚣张的蠢德性。何况警察队每天都会巡逻,蒋文邺也常来店里跟周尽欢说话,韩栋梁是做不出什么事来的。
他让周尽欢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晚市过后还打包了一笼灌汤饺和三个糯米鸡,让周尽欢带回去给妹妹吃。
今天是周五,周尽欣下午就放学回来了。等周尽欢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把家里的卫生都打扫干净了,还把外面晒的辣椒腊肉和衣服都收进来了,又烧了一锅稀饭等周尽欢回来吃。
周尽欢在路上给她买了百香园的红糖糍粑,她一看到眼睛都亮了,直接用手拿了一块塞进周尽欢嘴里,歪着脑袋笑道:“甜吗?”
周尽欢的眼睛都弯成月牙儿了,摸着她的头:“甜。你吃吧,哥去给你把糯米鸡和灌汤饺热一热,这是岑老板给你的。”
周尽欣的个子才到他肩膀,看着瘦小却很会做家事。见他拿着东西就要进厨房,赶紧拉着他坐下:“哥,你床头的那袋药是怎么回事?你腰又不舒服了?”
他的腰三天两头就得疼一回,为免妹妹担心,基本都不说实话的。今天也是一样,只说这几天店里太忙了,所以有点酸痛,没什么问题的。
周尽欣说已经烧了洗澡水,让他先去洗个澡休息一下,自己去炒个腊肉和青菜等他吃饭。
他知道妹妹懂事,也就不争了,等洗完澡坐在饭桌边上就开始问这周末的功课。
周尽欣说老师这周没什么安排,让重温上课学的东西。他俩又聊了一会儿家常,吃完饭后他检查了周尽欣上课的笔记,然后就睡下了,结果第二天一早在附近的巷子遇到了周尽欣的同学叶小满。
叶小满主动打了招呼,问他周尽欣醒了没有,一会儿该准备去写生了。
昨晚周尽欣没说写生的事,周尽欢便多嘴问了句,这才知道这周开始的美术课增加了室外写生的课程,而且要用彩色铅笔来画。
彩色铅笔在那个时代属于舶来品,只有大的百货公司有卖。一套十二种颜色,售价接近普通人家十几天的伙食费了。
想到周尽欣回来只字不提,肯定是不想让他为难,他就觉得自己这个做兄长的真是太没用了。
他问叶小满这个作业是不是很重要?叶小满说写生课是她们今年必学的,在毕业的时候会额外加分。
他考虑了片刻,到了店里便跟岑老板预支了一个月的工钱,午市过后去了百货公司。
北平城有三大百货公司,他去了东洋花和红心两家,都被告知最近水路运输涨价了,彩色铅笔暂时没货。
他问了店员哪里会有,对方说南山百货应该还有库存的。可是听到这个名字他就不想去了。
南山百货是霍家的产业,当年他每次去逛都有霍丞主动陪着,后来落魄了就不再踏足了。
想到去那个地方可能勾起的回忆,他就本能的排斥着。可是周尽欣要用的彩色铅笔只有那里才有,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过去。
好在出门的时候他围着大围巾,能把半张脸盖住。他在四楼找到了卖彩色铅笔的柜台,付了账,正想等电梯下去,就被身后传来的熟悉的说话声给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