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山东街一带是北平老区里地价最贵的路段,车夫把车停在了一处私人大宅的门前,接过打赏,便恭敬的目送那年轻人进去了。
霍恒踏进了门庭,刚穿过假山旁边的荷花池,就被一个丫鬟给叫住了。
“三少爷,老爷让您一回来就去他的书房。”
霍恒脚步一顿,道:“有没有说什么事?”
他嗓音低沉,却有着格外好听的磁性,配着那挺拔的身形和俊朗的面容,属于让人一眼便很难移开视线的类型。昨儿回来的时候就惹得家中那些刚来没两年的丫鬟们议论纷纷,一个个看到他都闹红了脸。
这不,传话的事本来该是老爷身边的下人做的,结果也被个机灵的丫鬟讨来了。
那丫鬟虽低着头,却大着胆子偷瞄他。见他开口了,心里更是一阵激动。
好在进霍家之前都有严格调教过的,倒也没有真的失了礼数,还是能好好说话:“老爷说您昨儿刚回来,还有些事没跟您交代,让您赶紧过去。”
霍恒道一句“知道了”便走。那丫鬟巴巴儿的望着他的背影,似乎想要再说点什么,却又没有胆量拦他,只能跺跺脚作罢了。
霍家的大宅是六年前新建的,是民国中期的建筑风格。除了前**院还保持着中式设计,用来居住的四层洋楼则随处可见西方人的品味。
霍恒推开大门,穿过待客的花厅和一楼客厅,走上了延展式的大楼梯,进了二楼最里面的房间。
霍英年正坐在露台的椅子上抽雪茄,见他进来了,便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霍恒走到他面前去,一直没情绪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温柔的踪迹:“爹,怎么这么晚了还坐在这吹风,当心头风又要犯了。”
“不碍事,你爹身子好着呢。”霍英年打量着宝贝儿子,眼角的褶子仿佛都透着股慈爱。
他道:“去哪了?现在才回来。”
霍恒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就随便转了转。”
霍英年点着头,把雪茄放在烟灰缸上:“昨儿你回来的晚,爹也没来得及问你。晓晓不是答应了跟你一起回来?怎么又说要晚几天?”
霍恒拿起桌上的壶倒了杯热茶,递到了霍英年手里才道:“她那边还有点事没处理完,反正也不急,我就让她慢慢来了。”
吹着茶水里的热气,霍英年放心道:“那就好。晓晓是你妈看上的儿媳妇,你俩回来以后就抓紧把婚事办了。省的她一天到晚在我耳朵旁边唠叨,说我偏袒你大哥。”
霍恒笑了笑,靠到椅背上,看似不经意道:“说起这个,爹,为什么大嫂换了个人?”
霍英年就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把杯子放下来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只能说原来那位没福气。”
霍恒蹙起了眉。
当初他走的时候,周尽欢已经答应了霍丞的求婚,家里也开始准备了。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周尽欢的时候,那人修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虽然很扎眼,却也挺好看的。
周尽欢皮肤白,模样又俊俏。加之从小就学戏的缘故,身段更是好的无可挑剔。
这样的一个人,是配得上霍家大少夫人的身份的。
霍恒默默的祝福过他,只是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两年多的时间,一切就天翻地覆了。
这次回来的时候,盛京大戏院没了,周尽欢的爹娘也没了。想到刚才去过的那个老旧又杂乱的院子,霍恒就会想起以前曾见过的盛京大戏院后台,那个坐在单独的上妆间里背对着自己的人。
那人的身上只穿着素白的水衣,脸上的妆也才上了一半。但那一屋子五光十色的戏服和配饰,还有桌上都要堆不下的珠宝首饰,简直叫人晃花了眼。
被那些东西围绕的周尽欢就像一朵干净的青莲花。明明值得一切最美好的事物,却也仿佛不需要那些凡俗的点缀。
霍英年的话拉回了霍恒飘远的思绪:“昨晚上吃饭你大哥大嫂没赶得及回来,你大嫂说给你备了赔罪的礼物,晚上你可要态度好点,别当着她的面跟你大哥顶嘴。毕竟是一家人,面子还是要给的。”
霍恒扶着霍英年起来,那张脸又恢复了没有情绪的样子了:“知道了,爹你放心吧。”
霍英年并不放心的看了他一眼,父子俩下楼去了。结果晚上的饭桌上,霍恒的表现果然又惹毛了他大哥霍丞。
“老三,我说你在日本读了几年书,怎么就把咱们中国人的礼义廉耻都给丢了?”
当着旁边几个下人的面,霍丞一点面子都不肯给,张口就是难听的话。
他老婆程月玫赶紧给他夹菜:“老公,吃点韭黄,今儿的韭黄可嫩了。”
霍丞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起身呵斥道:“吃什么吃!我气都气饱了,爱吃你自己吃吧!”
“老公!”程月玫想要拉住他,却见霍英年也重重放下筷子,板着脸道:“想吃就坐着,不吃就滚上楼去!”
霍英年年近六十,身子骨不大好,虽然已是在家将养的年纪了,但手里还是握着霍家生意的话语权。霍丞就算背后有他母亲那一族的家底撑腰,也不敢真的跟他爹叫板。
何况霍英年这两年多来基本上没对他黑过脸。就连他甩了周尽欢,要娶程月玫这个交际花这么荒唐的事也没有真的拦着。
不过霍丞心里是清楚的,霍英年之所以对他宽容,那是因为霍恒还没回来。
如今霍恒学成了,又要娶黄晓晓,一下就成了他最大的劲敌。要是霍英年再把霍家的钥匙交给霍恒,那他可真的要丢尽脸没地儿站了。
想到这,纵然心里再不爽,霍丞也只得收敛了火气,转身坐回位置上。
霍英年瞪了他一眼,大太太杨娟兰赶紧当和事佬,劝老爷莫生气。又对霍丞使眼色,让他赶紧给霍恒说两句好话。
三太太李秋看气氛和缓了下来,就给霍恒倒了杯酒,让他给大哥大嫂敬一杯。
他是老幺,刚才也确实对霍丞语出不敬,这事怎么都不能让霍丞先低头的。
霍恒知道他妈这么做是不想他一回来就为这种事得罪大哥。纵然也很不爽,还是端起了酒杯,没什么诚意的先干为敬了。
霍丞勾了勾嘴角,眼神冷冰冰的,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
一场烽烟又消弭了下来,霍英年的脸色终于好转了些。正要说话,就听大门那边传来了门铃声。
下人打开门,道了句“二少爷”,片刻后就有一个穿白衬衫灰西裤,戴着鸭舌帽的青年走了进来。
那青年先是对霍英年叫了声“爹”,也不坐下,径直走到霍恒身边把人拉起:“老三,跟我出去一趟,我有个朋友有点急事要人帮忙。”
霍恒被他拉着走了两步,霍英年训斥道:“你那些朋友能有什么急事?别胡闹,赶紧给我坐下!今晚你大哥大嫂特地给你三弟接风洗尘的。”
“哎呀爹,我朋友有个新闻稿今晚就要翻译成日文,这不临时找不到靠谱的翻译吗?”霍谦说罢也不停留,拽着霍恒就溜了。留下霍英年又吹胡子瞪眼的,杨娟兰和李秋一人一边,赶紧给他拍胸脯抚背的劝好话。
霍恒由着霍谦拉着,一出门就坐上了家里的汽车。霍谦说了个地址,司机轻车熟路的调了个头。霍恒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霍谦的胳膊伸到他肩膀上拍了拍,奸笑道:“好了,把你救出来了,今晚的酒钱可得你付啊。”
霍恒也笑了,翘起二郎腿道:“哪次你嫖了没给钱不是我帮你擦屁股的?”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看大哥刚才骂的没错,你还真是越来越过分了。我好歹是你二哥,你给我点面子啊。”
霍谦卷起袖子就是一副要跟他计较的样子,霍恒最怕这个唠叨鬼来这套了,赶紧投降。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的拌着嘴,等车子开到金巷的昌隆大戏院前面时,霍谦先下来了。
他一站稳,立刻有穿着高叉旗袍的女子迎上来,热情的笑道:“谦爷,您可是好些天没来了。”
霍谦挑了挑眉,指着身后刚刚下车的霍恒道:“这是我家老三,带他来放松放松。我的老位置今晚没人包吧?”
女子赶紧道:“没有没有,二位今晚来得早了,陈老板也才刚到呢。”
霍谦就是奔着陈玲生来的,自然不必女子说这些。他带着霍恒进去,直接上了二楼,在戏台子正对面的雅座上坐下。随后就有人端了水果瓜子,又上了一壶霍谦平时喝惯了的祁门红茶。
霍恒跟着坐下,视线往周围扫了一遍。
这昌隆大戏院是在他离开北平后才建的,他是一次都没来过。见他到处打量,霍谦忍不住道:“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个花来。这昌隆大戏院可比不得当年的盛京,哪哪都透着股俗气。要不是陈玲生常驻在这,求我都不来。”
看着不远处那造价不菲的戏台,霍恒又想起了今天看到的盛京大戏院,便问道:“盛京是怎么烧起来的?烧成那样也不重建?”
霍谦叹着气:“周尽欢没钱啊,听说半年前他就挂出戏院的地要卖了。其实还是有不少人感兴趣的,毕竟盛京那边的地段好。可不知他是不是当年脑子一起摔坏了,居然提出买地不能拆戏院的要求。你说说,这谁会买啊?”
霍恒蹙起了眉:“他摔过?”
霍谦剥着橘子皮,表情倒是真惋惜的:“是啊,不过我也是听我妈说的。”他递了一半给霍恒,剩的一口气塞进嘴里,等吃完了才继续道:“咱俩一个法国一个日本的待着,我也就比你早了三个多月回来,要不是听了些内幕,我真没想到咱大哥会那么绝情。”
霍恒把橘子放到盘子里,问道:“大哥到底为什么悔婚?”
霍谦擦干净手,身体往前倾,小声道:“盛京着火的时候大哥也在场,还喝醉了。周尽欢为了救他从二楼滚了下来。后来送医院,医生说周尽欢的腰摔坏了,这辈子怕是不能生了。”
作者有话说:
《夜宴》大概是民国初年的时间线,《尽欢》是民国中后期时代的故事哦。虽然都是架空的不要考究,但是这样说的话就有参照,也容易理解两篇文的背景以及习惯和说话等区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