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板,我说你就别再端着架子了。瞧瞧这里哪还有半点从前的模样?如今好不容易有人愿意买下,你拿了钱想干嘛干嘛去,何必非要死守着这么个破戏院不放?”
嘴里咬着烟杆的男人不耐烦的用指关节敲着桌面,他已经站在这里快半个小时了,可周尽欢就跟个听不懂人话的蠢货似的,脑子就是转不过弯来,一定要对方同意买下了不能拆除。
这盛京大戏院都被烧的面目全非了,两年来跟个鬼屋一样,人人都避着走。这都不拆,难道要人买来供鬼神用?
见周尽欢还是闷着头不松口,男人的耐心告罄了,话也难听了起来:“我知道你们唱戏的有脾气,像你这样曾经是角儿的,以前到哪去都有人前呼后拥。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你得看看现在自个儿是个什么情况。就你这腰上的伤,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下半年你妹妹就要升学了,公学的学费可不是小数目。难道你真舍得让她辍学,跟你去茶楼里学端盘子?”
男人的嗓音像扫帚摩擦着地面般难听,在提到周尽欢的妹妹时还特地加重了嘲讽的语气。周尽欢果然不悦了,把头抬了起来:“汪叔,你既然知道我妹妹的情况,就该知道我卖戏院也是不得已的。还是那句话,要买可以,但不能拆。”
被称作汪叔的男人眼珠子一瞪,烟杆终于咬不住了,拿下来骂道:“得了!我也是吃撑了跟你在这浪费时间。要不是看在以前跟你爹有点交情的份上,我何苦给你跑这个腿?你爱卖不卖!反正这地界死过人,买家还嫌它晦气呢!”
他抓起桌上的合同书,扭头大步走了。等他出了戏院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后,周尽欢才撑着桌沿站起来,抬头去看漏光的屋顶。
前天下了一场暴雨,上面的瓦砾又掉了不少下来,显得那个破洞更大了。
他望着那方寸间的天空,心里又一次涨满了苦涩。
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他苦尽甘来,红极一时的地方。
他的所有荣辱,幸福和痛苦都与之捆绑在了一起。
即便已经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了,即便死去的爹娘回不来了,即便他再也不能登台唱戏了,他也不想失去这个地方。
他叹了口气,手搁在胃部揉了揉,往戏院外走去。
早上出门的匆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空荡荡的胃经不住冬日里的寒风,已经痛了好一阵了。
他边走边想着这个月的收支。昨儿刚交了水电房租,还给尽欣交了学校的伙食费,口袋里已经没剩多少了。想着还有半个月才发工钱,他裹紧了身上的棉短褂,决定还是不吃了,去店里喝点热水就好。
只是他这边刚迈出戏院大门,就被一个小乞丐撞到了。
那乞丐也就七八岁的样子,满脸黑泥,撞到他的时候力道极大,幸亏他撑了一下旁边的墙。尽管腰又隐隐作痛了,但好在没有摔下去。
他顺手扶了小乞丐一把,同时也听到了不远处有人在大喊:“快抓住他!”
周尽欢转头一看,那小乞丐就在这一瞬间绕过了他,一溜烟跑远了。
他还没搞懂这是怎么回事,就被赶来的人揪住了衣领。
抓他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西服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一看表情就不是好惹的。
果不其然,男人开口就骂道:“妈的,我让你抓住他,你倒把人给我放了!你俩是不是一伙的?合伙来偷我的皮夹子?!”
周尽欢愣了愣,总算听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刻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刚走出来就被他撞了一下。”
“你们这种下三滥的人说的话鬼才信!”男人骂骂咧咧,扯着他的领子就往跑来的方向走:“跟我去警察局!我那皮夹子里可放着刚取出来的美金,哪能这么容易就让你们给偷了!”
周尽欢穿着是朴素了点,但也不至于跟乞丐沦落为同等的程度。见这男人一上来就黑白不分的冤枉自己,他脾气也上来了,抓着男人的手腕一扭,脚上一个倒勾,男人猝不及防的就被他推了出去。
他碍于腰上的旧伤不敢用力,这个动作的威力就大不如前了。男人只是踉跄了几步就停下来了,再回头时表情狰狞,卷起袖子就要来打他。
他赶紧往后退。男人第一拳挥空了,第二拳却差点擦过他的鼻尖。他躲的狼狈,腰上的刺痛感又提醒着他不能乱来,他只能跟这个人讲道理:“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怎么能一上来就冤枉我?”
他生的清秀,这两年又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人看过去瘦弱了许多。男人就认定他就是凭着外形在装模作样卖可怜,更是火冒三丈了。
男人在速度上没有占到便宜,就起了旁的心思,突然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砸了过来。
这要是放在以前,周尽欢只需要一个闪身就能轻松避过,但如今他做不了这么激烈的运动了,只能抬起手臂挡在脸上。
可他顾得了上面却顾不得脚下,仓惶间没有站稳,一下就往后倒去。
他心道完了,这么一摔肯定又要十天半个月起不来了。可迎接他的却不是僵硬的地面,而是一个很稳的怀抱。
他转头一看,终于松了口气。
接住他的人托着他的腰,小心的扶着他站稳了,随后抽出自己腰间的警棍,“唰”的一声抵在了冲上来的男人眉心处:“干什么的?大白天的当街撒野,当警察死的是吧?!”
那男人一看这人穿着警服,身材又比自己高大,气势顿时收敛了些。不过还是指着周尽欢的鼻子骂道:“警官你来得正好,这人是个小偷!我刚从银行取了一千美金就被他的同伙抢了,赶紧把他抓起来审啊!”
那警察面无表情道:“按你这么说,抢你钱的人并不是他,你怎么就料定他跟那抢匪是同伙了?”
男人显然没料到警察会袒护这个穷鬼,顿时跳着脚道:“我让他抓住那乞丐,可他放人家跑了啊!”
警察转过脸来,看着周尽欢:“你说。”
周尽欢沉着脸,不疾不徐道:“早上汪勇约我去戏院谈买卖合同,我刚出戏院大门就被一个小孩撞到了。那孩子跑的很快,我也不知道他偷了这位先生的钱,何来掩护的说法?”
警察挑了挑眉,又去看男人:“听到没?”
男人被这俩过于明显的一唱一和的给噎住了,正要再反驳,就听那警察对跑过来的两个下属道:“带这位先生回警局录口供,帮他把抢钱的乞丐找出来。”
“是。”两个下属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的架住了男人的手臂,不由分说的就把人拖走了。
那男人接连被下了面子,当即叫骂起来,说自己才是受害者,警察袒护贼之类的话。结果被其中一个警察捂住了嘴,低声威胁道:“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我们蒋队长也敢得罪?”
男人是上个月底才到北平来的,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倒是麻溜的散了,一个个都缩着脖子,恨不得用背对着那几个人。
等那聒噪的声音终于停下了,蒋文邺把警棍收起来,转身对周尽欢道:“你怎么样了?腰痛不痛?”
周尽欢按住刺痛的腰椎,脸上倒是笑的温柔:“还好。”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蒋文邺继续道:“是不是还没吃早饭?”
周尽欢还没回答,就听蒋文邺接着自言自语:“别给我说吃了。汪勇约你一早谈合同,你肯定一起床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见他又把自己看穿了,周尽欢只得继续笑:“我也不太饿。”
瞧着那张瘦到了巴掌大小的脸,蒋文邺叹着气,扶着他到最近的早点铺里坐下,叫老板上了豆花包子和油条。
“你先吃着,吃完了我送你去看杨医生。”蒋文邺道。
“不必了,我只请了一个小时的假,马上要去店里了。”周尽欢拒绝道。
他说归说,倒是诚实的拿起了包子来吃。蒋文邺让他慢点,自己跑去对面街的药铺,买了他常用的那种跌打药酒和药膏回来。
他吃得匆忙,在蒋文邺回来的时候已经把桌上的东西都扫荡干净了。见他嘴里塞的满满的,蒋文邺又给他叫了碗豆浆喝,然后付了钱出去,拦了一辆黄包车。
蒋文邺让他上去,他说自己可以走。结果蒋文邺给了车夫一个银元,让车夫拉稳点,别颠着他了。
这下他只能上去,刚坐稳就听蒋文邺道:“今天下班以后我去你那,上周答应了尽欣的东西今天到了,我给你送过去。”
周尽欢说好,跟蒋文邺道了谢就催车夫赶紧走,他要迟到了。
车夫腿脚麻利,一路避开人群,很快就把他送到了目的地。
他工作的地方叫畔湖茶楼,是在城东风景如画的太湖边上。
茶楼做的是民生的买卖,人手也不算充裕。他既是账房先生,又要在柜台负责收钱。一天站下来,往往腰酸背痛的,回去就要贴上药膏热敷。
蒋文邺说他这工作太辛苦了,要给他换一个轻松的。他知道蒋文邺只要动动嘴自己就能轻松许多,可这两年来蒋文邺已经帮了他不少了,他不能总是这样依赖着朋友。
再说现在的工作挺好的,至少不必再挑挑扛扛,不必看人脸色,没客人的时候也能坐下来休息。
他进了店里,等到再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
周尽欣每周一到周五都住在学校里,平时他就不赶着回家,不过今天蒋文邺要来,他得早点回去做饭。
他忍着腰上的酸痛,一路沿着太湖畔的小道往家的方向走,大约半小时就到家门口了。
他像平时那样先看信报箱里有没有信,正低着头,就感觉到围墙尽头的另一扇木门被人推开了。
一个男人背对着他的方向出来,迈开长腿往前面走去。
他住的地方是戏院烧毁以后才租的,是典型的民初小楼建筑。不过人口复杂,两层就住了六户人家。
这个男人穿着笔挺的西服,头上戴着礼帽,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走路的背影在夕阳下一丝不苟的,一看便是家教良好的上等人。
周尽欢打量着他,穿成这样却来这里,难不成是院里哪一家人的远亲?
不过这个背影……他犹豫了一下,总觉得有点眼熟。
这两年来他都没接触过这样的有钱人了,便也没有多想,推开这一头的木门进去了。
等他进去后,已经走远的霍恒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眼。
刚才被推开的木门已经合拢了,夕阳只照到了角落的一堆建筑废料上。
他又抬头去看沐浴在赤金光线下的老旧建筑。
一个女孩拿着口琴,站在阳台上吹着不着调的旋律。见他看过来了,腼腆的躲进了阴影里。
隔壁的大妈收被子的时候用力抖了抖,漫天浮尘在夕阳下飞舞着。霍恒皱起了眉,最后看了眼尽头那扇紧闭的窗户,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