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皇陵地处北郊,距离荆平城还有一段距离。
“去皇陵做什么?”顾景愿问。
“到了就知道了。”龙彦昭露出一个神秘的、又带着一丝顽劣的微笑,“就是去转一圈儿……看看风景。”
将顾景愿腰间的衣带系好,皇上跟着又说:“阿愿若不愿意去也没关系,在这里休息,等朕回来。”
顾景愿:“……”
他大概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了,思索一番,顾景愿还是不放心,决定跟皇上同去。
顾景愿现在不方便骑马,龙彦昭表示也不着急,于是二人乘着马车秘密出了城,走走停停,终于于午夜时分来到了北戎皇陵的所在位置。
月黑风高,远远地便听见了一阵挖掘声。
草原民族四处为家,其实并没有墓葬的习俗。
只是近些年来,逐渐建立都城的北戎王室也习得了一些中原风俗,尤其是身为高高在上的王,死后怎能没有魂归之所?
皇陵由此演变而出。
通常来讲这里也该有重兵把守的,但不知是战乱当中,北戎王将这里的兵将也调走了,还是龙彦昭用了什么手段,此时皇陵四周空旷无比,举目四望,外头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等他们畅通无阻地到达北戎皇陵的时候,用石头搭砌的皇陵都已经被人掘开,一群黑衣人正在挖里面的坟堆……
“……”
那群黑衣人见有人来了,来者还是他们的君主,便立即过来行礼。
同样换上了夜行衣的龙彦昭冲他们点点头,要他们起来回话,问道:“到哪步了?”
“回皇上,咱们很快就要将北戎王的尸身掘出。”
顾景愿:“……”
他旁边龙彦昭一点头:“嗯,继续吧。按朕先前说的做。”
黑漆漆的皇陵中,除了头顶的星光外,就只有几根火把在跳动。
黑暗里,龙彦昭牵住了顾景愿的手。
顾景愿也没有说什么,就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将老北戎王从坟墓中掘出,看着那个仍旧一身华贵、但早就变成一副枯槁……枯朽得只剩一身残渣,根本无从辨认眉目的男人被人高高挂起,接着一鞭一鞭,被人抽得骨断筋折,毫无尊严和昔日威望可言。
……
这个人便是他们的父亲。
曾几何时,那一度是顾景愿最想取悦讨好的人。
他是北边的战神,犹如孤狼一样的男人,阴险狡诈难以取悦。
还无比自私。
但顾景愿却也仍记得,很小时母亲生病去世,自己忍不住一直哭。
守了一夜灵的父王一边责备他不像是个男子汉,一边又将他抱坐在肩头上,给他指远方的地平线,告诉他那就是他作为王要守护的疆土,那就是他生在这世上的使命,而不是所谓的儿女情长。
那个男人问他,“有信心帮父王分担这一切吗?”
那是顾景愿第一次坐在那么高的位置上,看见那么辽阔的疆土。
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指点江山,也第一次与父王那么近距离的接触。
无形间,对于刚刚失去母亲的人来说,父亲便成了山一般的依靠。
他望着那时父王还算年轻的侧颜,不知怎么,莫名便有了勇气,奶声奶气地回答:“有。”
只不过顾景愿以前一直以为,父王也是有心的。
——他始终记得,母亲去世的那晚,父王在她灵前枯坐了一夜。
是以他对自己要求高,有时也很冷漠,会不由分辨地打骂他,都只是像他说的那般,他是一个帝王,他的子女便注定要背负使命,所以他对他们的要求很高。
但是后来,很久以后顾景愿才彻底知道,原来父王并不关心哪个孩子可以与他分担一切。
他只要最好的那个。
所有骨肉都可以随意祭天、送人,甚至引导其自相残杀。
他也许有心,但所有情感与那至高无上的王位比起来,都何其微小。
真的不需要儿女情长。
只留下最好的那一个便好。
顾景愿也犹记得被灌下化元汤的那天,王后和太子恶劣的大笑声。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于是什么尊严、什么高贵,都统统抛下了。
第一次,他祈求他们,只为见父亲最后一面。
怎奈换来的却仍是嘲笑和冷漠。
“你还是没明白。”他们说:“对于王上来说,是不会在弃子身上浪费更多时间的。”
于是他终究没有再见过那个男人。
……
再后来一过很多年,谁能想到再见面时,变成枯骨的那个人却不是顾景愿,而是……他至高无上的父王。
远处的鞭尸仍在继续,顾景愿却语气很平静地问龙彦昭:“皇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派人来掘墓的?”
“朕一早就想这样做了。”
龙彦昭轻轻摩挲着他一截纤长的指骨,说:“只是今日听闻阿芷的事情,便加快了这进程……阿愿怪朕草率吗?”
顾景愿轻轻摇了摇头。
“不。”
他怎能怪一心要为他与阿芷出气的龙彦昭?
他只是……
顾景愿闭了闭眼,说:“只是我没有想到,我竟是这样恨他。”
以前不是恨。
要恨也只是恨自己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这位所谓的父亲,可以带给他温暖和关爱。
要恨只恨自己太愚蠢。
而对这个人,他只会感慨亲情凉薄,会伤心,会寒心,甚至还会怪自己做得不好,没有像程寄那样狠心,进而长久地自暴自弃,自我怀疑,自我嫌恶厌弃。
等等等等。
那主要的都不是恨。
直到重新见到阿芷时起,那恨意才彻底被熊熊燃起。
他怎可以让阿芷嫁给一个三十多的男人做续弦?
当初那种情形,北戎与北崖原本就不必靠联姻来维系关系,他怎可以那般无情,完全无视阿芷的感受和幸福,甚至是死活……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他根本就不配做他们的父亲。
骤然捏紧拳头,顾景愿发现及至此刻,亲情给他带来的打击已经不是心如死灰,而是这汹涌的恨意。
他仿佛终于跳出了那个父王为他搭建了多年的陷阱,看清了一些本质。
——他根本不必活成那个男人期望的样子。
不是生成这样的身体错了,也不是选择善良,选择尝试去信任、去爱他人错了。
他从来都没错。
错的只有那个被他们叫做父亲的人。
……是他错了!
或许像今夜这般做个了断也好。
就当是也给阿芷一个交代。
……
骤然想起自己那位妹妹,顾景愿心底便不禁柔软一片。
他不是一个被所有人都出卖抛弃的不祥之人。
他还有惦念着他的妹妹,以及……
远处的动静很大,这一边,顾景愿却静默了良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思绪放回归现实,感觉那个人还在他身边陪着,顾景愿也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说:“谢谢你,皇上。”
他是死过数次的人,身体一度犹如行尸走肉,仿佛根本不是自己的。
所以他对死后的事并不关心。
也不觉得入土为安这四个字有什么道理。
但对于那个建立了精美的皇陵、身着一身华服将自己安葬的父王来说,死后被人刨坟掘尸、鞭刑三日,或许便是一种极大的惩罚,永世不得安宁。
“世人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他手上,他给活人带来了那么多的苦难,死后自然要偿。”顾景愿看着远方的景象说。
“阿愿。”夜晚有点冷。
龙彦昭便紧紧抱住青年。
这种场面也不需要他再说什么安慰的话,顾景愿心中的结要一点时间慢慢消解。
今日的事是他一直想做的,想了很久了,从当初知道真相的时候开始,便一直在想。
说他睚眦必报也好,说他幼稚、记仇感情用事,连鞭尸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都好。
反正他就是想这样做。
也就是想要这样做。
哪怕告诉他掘人坟墓有损阴德,龙彦昭也不在乎。
……他早就说过,所有罪孽都由他龙彦昭一人来抗。
他真的不在乎。
只要……
只要有一点点可能,能让阿愿放下过去,或者哪怕只是开怀了一些,便都是值得的。
几个影卫轮番上前抽打,最后都累得筋疲力尽。
影二回头请示自己主上,询问是否可以歇一会儿。
顾景愿说:“够了。”
他看向龙彦昭,认真谏言道:“天快亮了,若被北戎人知道我们这样对他们的王,恐怕会有不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皇上?”
顾景愿说到一半儿,翘挺的鼻梁突然被人用手指刮了一下。
意识到影二还在旁边看着,龙彦昭也骤感不妥,没敢说他方才仅是觉得阿愿的容貌过于俊秀了,太招人喜欢,没忍住便摸了一把。
九五之尊眼神向旁边随意瞟去,就是不敢直视他,说:“没什么,朕只是看阿愿的鼻子上有点脏了。”
“……”
接着,皇上又吩咐影卫们:“既然这样那便先到这儿。这坟不用填,尸体也挂在那儿,也让这老东西晒晒太阳,免得长期在地底下待着,越捂越黑。”
“是。”
影二憋笑着应了,几个人也不打理现场,便那般任由尸体高高挂在那里,就这样离去。
回去的路上,依旧坐在马车里,顾景愿还是有些担忧:“若知道皇陵被掘,只怕北戎王会趁机煽风点火,引起北戎人的奋起反扑。”
“这个问题朕考虑过。”皇上兴致勃勃地过来抱顾景愿。
他太喜欢抱着阿愿了,一刻都不想与之分开,道:“先前朕倒是也有这样的顾虑,不过如今嘛……这不是还有个跟北戎交恶的北崖么。”
顾景愿:“……”
说到这里,皇上的笑容带上了一丝邪气:“那皇陵距离北崖可不远,反正也没人看见是我大宜朝做的。”
“……”
顾景愿被他无赖的语气逗笑,轻挑起了唇角:“皇上学坏了。”
“朕这应该叫借刀杀人还是挑拨离间的反间计?”龙彦昭认真看着顾景愿,被对方的笑容晃了眼,他忍不住在那上扬的唇角上吻了一下。
顾景愿唇角继续上扬,说:“都算。”
“不过臣还有一计,皇上想听么?”
流光婉转,美目盼兮,迎着顾景愿浅浅带笑的晶亮眼眸,龙彦昭呼吸一滞。
下意识收紧手臂,近一步将顾景愿按在怀里,他认真请教他:“嗯?老师,您说。”
“……”
顾景愿笑容骤然僵硬了一下。
切实感受到了后面的变化,他看龙彦昭的眼神都带了点惊恐和难以置信。
顾景愿声音带上了恳求:“皇上,不来了。”
……真的不能再来了,他身上这会儿其实还特别不适,再说这是战时,明日还得赶路……
“那就抱着。”龙彦昭小小地叹了口气,也不勉强。
……能抱着就很好。
北戎不比江南,天气永远是又干又凉。
无论几月份,哪怕是正夏十分,夜晚也凉得紧。
但两具滚烫的身体贴在一起,便不会觉得冷了。
“所以文曲星的计谋是什么?”
……
第二日,整个北戎境内都听说北戎皇陵被刨、老北戎王被人从墓里拖出来鞭尸暴晒的事。
对于迷信风水的人来说,北戎皇陵被掘,没人会对是谁干的感兴趣。
只要稍有人一引导,他们感兴趣的便齐齐变成了——
“北戎皇陵都被掘了,从风水上来讲,是不是就是北戎气数已尽的意思?”
“那还用说吗!看看那荆平城以前的城主是什么德行就知道了,那些个被他关起来的妇孺惨的哦……所以是都是自作孽不可活吧,恶人自有天收。”
“依我看,北戎的气数也该尽了。”这话是大宜士兵说的:“如若不然,咱们怎么会这么顺利地一路打到这里?”
“能打到这里,当然是圣上用兵如神。陛下可都说了,骄兵必败,越到这个时候咱们越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我觉得你们说的都对,北戎气数已尽,上天就是派咱们陛下来收拾他们的,哈哈哈!”
……
这种说法在北戎境内不胫而走,不出半日便席卷了整个北戎,许多北戎民间百姓和将士们也都这样觉得:皇陵被掘,不管是谁做的,那便是北戎气数已尽。
再想想这些年王室所做的那些事,或许这是上天的一种暗示,要他们弃暗投明……
至于北戎王那边,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趁夜去掘了他父王的陵墓!
大宜朝的军队面对最近几次突击都有所防备,他想出的用议和来缓兵的计谋并没有什么切实的效果,大宜军队还是随时有可能直达京都城下,直捣黄龙。
慌乱下他将四周大营的兵马全部调到了京都城围守,却没想竟会有哪个丧心病狂的,不仅掘了他父王的皇陵,还以此来扰乱军心!
下令彻查以后也没有什么准确的结果。
大宜军是极有可能的。
那个还有脸来管他讨要逃跑皇后王子的北崖王也不是没可能……
北戎京都乱成一团,此时北戎王尚不知道,后面还有更糟糕的情况以及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故人”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