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心向阳

“陛下,前面就到江南了。”

一行数十骑人马,星夜兼程从北部赶到了中原地带,一路上跋山涉水昼夜不息,未有停歇。

但听见手下回禀,为首之人却当即手臂一收,勒住了马缰。

看着山坡下面灯火辉煌阑珊,星星点点修饰着长流河畔的景象,那为首之人突然又无故陷入一阵紧张。

“阿……向阳侯便是在这里?”他声音极度沙哑粗砺。

像风沙打磨着岩石,乍听起来还带着一些沧桑。

为首之人穿着一身黑衣,因一路上风尘仆仆,黑衣也已经布满灰尘,形容颇为狼狈。

只是他跨于马上的身姿挺拔似巍峨雄山,使得其狼狈中也带着几分坚硬坚韧之意。

除此之外,他面部线条如刀斧雕琢般分明明朗,斜飞入鬓的眉宇间亦是英气十足。

因着长期在战场上厮杀的缘故,英俊中又带着几分戾气,疏狂中带着几丝凶残,一袭寒气遍布周身,看上去亦正亦邪。

“是。”后面的属下如实汇报:“侯爷虽然将眉骨上的疤痕抹去……轻微易了容貌……但特征还是很明显,极好辨认。”

“嗯。”为首之人闻言,八风不动,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稍稍闭了闭眼。

脑中便自动映出那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影。

顾景愿……

一年了。

一年多了。

……

你过得还好?

重新张开眼睛,为首之人将手中长鞭一扬,率先纵马前行。

一行人长驱直入,闹市中倒也不能再骑马,几个人将马安顿在了驿站,龙彦昭带着几个影卫直接向探子打探到那人所在的方位行进。

秦淮河畔夜夜歌舞升平,但却似与龙彦昭无关。

即便他是皇上,此时也没有几分兴致观看这四海升平的景象。

甚至他沿途都没什么表情。

皇上这一年多都这样,几乎没什么神色变化,因此才叫人难以琢磨,才更令人觉得可怖。

今夜不知是有什么大型活动,河岸边全是出门逛街的百姓,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龙彦昭的身高仍是最高的,鹤立鸡群。

他像是一把钢刀直接劈开沿途的人群,向着那个他心中固定的目的地坚定进发。

……皇上的脚程很快。

丝毫都不允许自己被人群阻隔住一般,几个影卫给他开路都来不及。

“陛下……公子。”影二忍不住与他并肩而行,叫住了他。

龙彦昭稍作回头。

一双眼睛直白且犀利,望着人时总会令对方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影二有些紧张,但还是提醒他:“咱们要不要换身衣裳……”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陛下身上这身简陋的黑衣。

……简陋倒是没什么,关键是灰扑扑。

一直以来赶路都穿它了,蒙了一身的灰。这若是被顾大人见了……

“的确是不妥。”龙彦昭沉吟一番后说道。

这么长时间没见了,他是合该给阿愿一个好印象的。

若是一个全新的印象就更好了……

龙彦昭赞扬地看了影二一眼,觉得他不愧是自己的影卫首领,见多识广,还知道向阳侯爱干净。

“回去记得管朕要赏赐。”皇上说。

说完,他抬眼向四处张望,便带着属下们蹿进了一家成衣铺中。

影二:“……嗻。”

其实对于影二来说换衣服还是其次。

关键是人这么多,皇上一门心思地往前冲,万一遇上了刺客可怎么办!

这一年多皇上遭遇的刺杀还少么,虽说江南一带远离战火,相对来说比较稳妥,但还是小心为上。

从成衣铺中再出来,几个人摇身一变,都变成了一袭布衣长衫,手持折扇的公子哥。

——正巧赶上乡试,周围人大多是这身打扮,若想不引人注意,当然还是要穿与他们一样的衣服。

只是跟随皇上的这一队人……包括皇上本人,都是在沙场上拼杀过的,出生入死,血洗草原黄沙,一个个凶神恶煞,看上去就不像是个文人。

再说长期锻炼也使他们的外表看上去更为高大强壮,就算换了衣裳,在人群中仍旧是极为突出。

是以临进明岳楼之前,龙彦昭还理智地提醒自己的部下:“注意收敛,别惊动任何人。”

然而他虽然表面看上去平静,心中却紧张得砰砰直跳。

——他此刻就站在阿愿开的酒楼门前。

过了这道门,他便能看见……

酒楼之中热闹非凡。

……或者说太热闹,他们来晚了,一开始压根儿就挤不进去那道门。

宾客云集响应。

龙彦昭骤然想起先前顾景愿与他说过的那番关于经营酒楼的心得与言论,看着如今眼前的盛景,不禁有些欣慰。

不过又在意料之中。

……这里的老板可是顾景愿啊。

阿愿想做的事情哪儿会有做不到的呢?

龙彦昭摇了摇头,回过神来,开始有些暴躁地往里挤。

可惜正中的擂台上面不知在举办了什么活动,别说是进门儿,连后门对着的河道上面都停满了画舫游船,上面甚至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

等他们终于挤进去了,里面的活动也已经结束。

龙彦昭刚进门儿,就听人高声呼喊梅掌柜……他身高有优势,视野比常人要开阔,因此不经意间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凭栏旁所立之人……

一年多没见,再看见这个身影,龙彦昭几乎愣在当场。

对方换了一身深颜色的服装。

黑发不像在朝中那样总是规矩地挽一个发髻。而是留了一半的发散落开来,工整地披散在肩上,长身玉立,出挑醒目。

他视线淡淡地环视着楼下,表情平和宁静,却又像伫立云端,自带神圣光芒,高高在上。

任你如何跳跃触摸,也不忍碰触其一片衣角。

……

顾景愿便是那样淡然地站在那里。

容姿没有变。

离得太远,容貌上有些看不清,但一切似乎还是一年前所见的模样……

龙彦昭心房颤动地更剧烈。

他不得不紧紧捂住心口,尽量阻止里面的那颗心跳跃,才能防止它从胸腔里面蹦出。

可尽管这样,他却又在对方视线看过来时不受控制地向旁边躲闪,直接闪身到屋内漆红粗壮的立柱后面。

再后来,人群中爆发出各种激昂起哄的议论之声。

他才知道这里有人极度仰慕顾景愿。

……也实属正常吧。

阿愿那样风流标致、完美无瑕的人物,走到哪里都该是极受人爱戴推崇的,有人喜欢一点都不奇怪。

谁会不喜欢顾景愿?

龙彦昭再次捂住心口,里面的心脏在隐隐作痛。

他与阿愿都一年多没见了……

他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是一个人。

再后来,龙彦昭便眼睁睁地看着顾景愿与那名他的仰慕者双双消失在了楼上。

楼下聚集观看比赛的人中也不全是文人墨客,还有许多当地百姓。

茶余饭后,大家最喜欢谈论的就是哪位佳人相中了哪位才子,哪位才子与哪家的姑娘趁夜泛舟。

而在这明岳楼中,被拿出来讨论最多的,自然便是那位梅掌柜的事情了。

什么今日拔得头筹的姜公子也完全不过是为了博取梅掌柜的一个眼神,什么他已经在此徘徊数月,日日执着纠缠……

再听不下去,等回过神来,龙彦昭已经闪身来到了梅掌柜家的后院。

小小的庭院中建了一个小小的凉亭。

繁花似锦,将盛夏的夜晚点缀得泛起了一丝轻微的凉意,落英缤纷,整个院中都有种淡淡清香气。

……顾景愿在京中的住处便不是这样的。

龙彦昭去过他府上两次,与这相比那里简直要简陋得多。

不是庭院简陋。

而是四开的大院,宽敞明亮,但主人却从未用心装饰过。

院中无花草,屋内无摆设。简简单单,就像顾景愿一颗目标直接直白的内心一样。

……他早就应该觉出不对的。

顾景愿在京三年,家中一直都是一片萧索单薄。

他早该发现的。

……

深知阿愿五识比旁人要敏锐得多,龙彦昭猛力屏住气息,不敢有片刻失神。

蹲在梅掌柜家院中不起眼的角落里,嗅着周围淡淡的草木香,龙彦昭悄悄听着他们谈话的声音。

……幸好,那位什么姜公子也只是阿愿的迷弟之一。

至于说他是什么昌国的三皇子?

龙彦昭露出一个阴鸷的微笑,无声的。

——只要阿愿不喜欢他便好。

……

那阿愿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么久了,他还是一个人吗?

心上又有些不舒服。

龙彦昭努力克制。

……不能被阿愿发现。

他就只是来看一眼。

看一眼罢了。

……或许也不是一个人了吧。

阿愿那样美好。

倾慕者一定不计其数。

在最喜欢的地方,做着最喜欢的事情,再选一个喜欢的人……

他值得这样的美好。

而自己,只要确定他还好就好了。

但也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可能,阿愿至今还没有找到一个令他喜欢、能够另眼相看的人……

若是这般……

像等待上天宣判一样,结果是五五开的,可能这样也可能那样。

而每次一想到这些,龙彦昭便紧张到呼吸都变得困难。

即便知道第一种可能更大,已经完成一切目标的阿愿该追寻自己的自由了,但他还是在奢望……

突然,属于小婴儿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龙彦昭呼吸一滞。

他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探出头去看院中的场景,就眼睁睁地看着几名女眷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交到了阿愿手上……

“公子,小少爷又不肯睡觉了,哭着让您抱呢。”

“别说,这孩子长得跟你还真像!”

……

心脏似乎更疼了。

里面哗啦啦的,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瑜文帝愣在原处。

他就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呆呆地等在那里。

直到那位三皇子被顾景愿请了出去。

直到哭声渐远。

直到那令他魂牵梦绕的修长身影消失在院中。

.

秦淮河畔边,深夜依旧灯火通明。

不断有画舫从此处经过,半倚在桥栏上的龙彦昭一手握着一只酒壶,另外一只手向下伸着,无意义地摆动着,看样子是想去捞水中的月亮。

“既然那么放不下,又为何要狠心分别这么久?”一旁的卓阳青说。

去年年节以后皇上就有了大动作,出手将京中腐朽世家们全部整治了。

卓阳青身为广平王世子,又有爵位在身,虽然与盘踞京城的纨绔世家们不一样,但为了防止他被波及,龙彦昭还是提前将他下派出了京城,所选之地,有意无意便定在了江南。

如今小侯爷每日也要去衙门点卯,职务有时候还不清闲,无巧不巧,这次正是被知州大人派来协助主考官,共同办好这次乡试。

如今听说皇上来了,小侯爷自然是赶过来接驾。

只是没想到兄弟俩一年多未见,刚见面就要看他在这里黯然伤神……

再见面,皇上的五官都要比以前成熟了许多。

见他也不说话,卓阳青只能尽量分散着他的注意力,又说:“顾大人的那孩子……也不一定就是他的吧。”

此话出口,沉默如石头一般坐在那里的皇上终于有了个反应。

他眼睫抖动了一下,望向小侯爷,示意他继续说。

小侯爷的目光却有些躲闪:“主要是……没听说他身边多了个人啊……”

卓阳青其实也不确定。

皇上将他派来江南这边,但也不在秦淮一带做事。

虽然明白皇上的苦心,是要他找到顾大人,若顾大人果真来到了江南便顺便照应一把。

但卓阳青能做的也是派人在明岳楼附近看着,确保没什么可疑的人来伤害向阳侯。

再多的……他若是做了,恐怕就暴露了。

再说皇上也的确未对他提出任何要求,更没叫他打听过任何关于向阳侯在外的事。

顾大人离京以后皇上便将影卫们都撤了,后来更是直接御驾亲征,在北部待了一年多,也再没派人打听过这个人。

朝中的大臣们还没忘记顾大人。但大家也隐约觉得,皇上应该是已经将他忘了。

毕竟这一年多来,皇上日夜身陷沙场几次出生入死,都再没提过顾大人的名字。

除了依旧是一个人,不选秀不封妃嫔皇后外……

但也可以理解。

一直在打仗,不也一直都没有那个时间不是。

别说别人,就连深知皇上最后对谁动了心的卓阳青都要以为他是真的放下了。

却没想到,如今北部的新形势才初见端倪,皇上就直接千里奔袭来到了江南……

“所以皇上,您这不还是在惦记着人家?……那您这一年多不管不顾又是怎么回事儿?我要是顾大人我也……”

我也不等了。

后面的话,小侯爷没敢说出口。

“朕与阿愿之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龙彦昭说。

说着,他半靠在那里微微仰脖,酒壶倾倒,琼浆玉液缓缓流下,滴入嘴中。

如果阿愿只是阿愿……他或许会直接将他绑在身边、困于眼前,日日夜夜地纠缠他,对他好,把他捧在心尖儿上,建最美最华丽的宫殿给他。

可……

阿愿却是那个背负了太多的阿愿。

他心疼他。

心疼顾景愿。

疼到不能呼吸。

疼得不能原谅自己。

在那种强烈的心疼下,为阿愿报仇已经是他唯一想做的事。

或者说,也是他唯一能做的、该做的事。

而若要报仇,若要让所有伤害过阿愿的人全部付出代价,那顾景愿便不能留在京中。

他不想有人联想到顾景愿。

不想百年之后有人置喙顾景愿,说瑜文帝是为他北伐北戎的。

也不想顾景愿再被人误会了。一丝一毫都不想。

所以要放他走。

不问不管。

甚至……不能留在自己的心上……

对于龙彦昭来说,与北伐期间都将顾景愿勉强留在身边相比,他宁愿就这样偷偷想着他、悄悄念着他,同时……狠心放开他。

是的,他放开顾景愿了。

诛杀族人的事情怎能让阿愿来做?

两国交战,所有杀戮罪孽,都由他龙彦昭一人承担。

没错,他就是放开顾景愿了。

放他归于天地,隐没在他喜欢的人山人海,任之纵情灯火嫣然。

放他去追寻自己想要的自由。哪怕从此天高路远,再无前缘。

虽然龙彦昭也有奢望。

奢望能有机会让阿愿喜欢他,心悦他。

那样他就可以在所有事情都完成后,再紧紧地拥抱他,不松手。

……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很忙。

但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只是偶尔,他会纵容自己去做一个梦。

一个……重新拥抱阿愿的梦。

…………

不过即便梦醒了,发觉自己已经无法环抱住他,那似乎也没关系的。

只要阿愿幸福……

只要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没关系的。

也料到过这种情况了。

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所以……

真没关系的。

最后一口清酒入喉,龙彦昭两只手双双垂下。

唇角勾起,当今圣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清酒入喉,为何带来的却是苦味?

酒壶重重砸在地上,在青石板的河岸边跳动了两下,向远处滚落。

龙彦昭一晃神儿的功夫,身体一歪,向旁边倾斜了一下,竟然直直栽入了旁边的河道之中!

小侯爷和守在旁边的影二:“陛……!!”

.

顾景愿只身抱着怀里的婴儿回到屋内,并没有立即放下,而是用自己的手臂细心地托着小婴儿,轻轻地摇晃着。

嘴里轻轻浅浅地哼唱着家乡的安眠曲,他低垂着眉眼,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小孩儿。

两三个月大的小孩子,白白净净的,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一眨一眨地望着他。

顾景愿心上柔软了一分,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小孩儿柔软的面颊。

而后他的那根手指便被小孩握住了。

小小的孩子,整个手掌的宽度都不及他一根手指长,就那样死死地攥着他。

又软软的。

而后,已经吃饱喝足的小孩子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冲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顾景愿呼吸都滞了一下。

数月前答应暂时收养这个孩子的时候,对方才刚刚出生不久。

小小的一团儿,又脆弱又软糯,他根本就不敢抱他。

现在已经比那时候好了许多,他可以熟练地抱着他,独自哄他入眠。

小孩儿很依赖他。

每晚都要他亲自哄了才肯入睡。

顾景愿也不在意,没有任何不愿。

事实上漫漫长夜都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而变得不一样了……

“宝宝……”

削薄的嘴唇轻启,顾景愿低低地唤他,声音很轻很柔。

小孩子全无睡意,圆圆地脸蛋冲着他,肉乎乎的手脚都蹬踹着,更加开心地笑了起来。

顾景愿也跟着扬起了唇角。

他目光清湛,眼眸隐隐透着光。

与温和的表情不同的是,他眼神中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很浓,好似好多年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信念了。

他在小孩肉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再抬头时,面上比方才多了些血色。

顾景愿偷偷说:“父亲……父亲会保护好你的。放心吧宝宝……”

.

第二日,是荣神医登门拜访的日子。

荣神医两个月前被梅掌柜请到了江南,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而是为了给梅掌柜家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看病。

小孩子很小,又身患怪病,也唯有请荣神医出马才能救治一二,得以续命。

荣清给小孩儿号脉,顾景愿便抱着小孩子,尽力安抚他。

他淡色的薄唇紧抿,仔细观察着荣清的神色,生怕这一回诊脉又出现什么不好的状况……

正紧张的时候,突然有前面的小厮跑了过来,声音有几分急切。

“掌柜,外面有人闹事,您快出去看看吧!”

顾景愿抬眸望了望门口,又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孩子,有些纠结。

“你去吧,这也不用你。”荣清赶他,“不是还有这么多人照顾吗?”

他指的是顾景愿专门雇来照顾小孩的奶娘和侍女们。

“好。”顾景愿这才起身,将小孩儿递给其中一位乳娘,又道:“那就麻烦荣兄了。”

说着,他跟小厮一起走去前面的铺面。

等经由后院来到酒楼大堂前,里面已经黑压压地围了一圈儿的人。

外面的人都是在看热闹的,冲突中心,是几个手拿木棍等凶器的小混混,声势很浩大,吓走了寻常用餐的食客不说,好像还将自己的一位小厮给伤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顾景愿的声音在大堂内响起。

他音色有些清冷,声音也没有太大起伏,但嘈杂混乱的大堂却愣是因为他这声询问而安静下来。

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以及被地痞们赶到门外的食客们都不约而同地轻呼:“梅掌柜来了。”

“是梅掌柜来了。”

“梅掌柜快报官!这太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打砸抢,反了天了!”

“谁说我们打砸抢了?!”外头的议论声被里面的地痞听见,一个穿着破烂衣裳、手持木棍的混混对着门口啐了一口:“昨日在这儿吃坏了,今日还不能来这儿说说理了?”

凶完了路人,他又转回头来看着顾景愿。

那混混一边要人扶出一个捂着肚子哀叫不止的同伙儿,一边痞坏地笑着,对顾景愿说:“梅掌柜,在你这儿吃坏东西了,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吃坏东西了?”顾景愿的表情很淡定,只是清冷疏离地笑着:“这好办,别担心。正好有神医在我这里……”

他对自己的伙计说:“快去将荣神医请出来,在哪里吃坏了是小,伤了身体也就是大事了,快去。”

对面的地痞们:“……”

其实哪里有吃坏肚子,他们单纯就是来这里找事的。

那个哀叫不止的同伙也只是象征性地装一装,如今却有些装不下去了。

无他,实在是荣神医来到秦淮还没两天,便医治了不少疑难杂症。

能百病全消不说,还经常分文不取。

他在这儿的两个月已经彻底驰名秦淮河畔,河堤两岸的人对他的呼声极高。

若等会儿要被他诊治,那么装病一事,很轻易便会被戳穿……

只怪荣神医经常神龙见头不见尾,也不住在明岳楼中,是以即便隐约知道荣神医与这里的掌柜交好,他们也没想到荣神医竟然现在就在店内。

“是谁病了?”一袭青衫的荣清从后面走出,脸色很臭。

他已经听去叫他的伙计说了是什么事,刚听说竟然有人敢来找顾景愿的麻烦,荣神医直接炸了,快速踱步而出,他直接走到那个捂着肚子的壮汉面前。

“是你吃坏了?”

把脉问诊一气呵成,不容人分说间,荣清已经将几根银针刺入了他的指尖。

“啊!”那壮汉呼痛大叫。

其他人没反应过来,都吓得纷纷后退。

“吃得太多,饮食不规律,便秘,早起胀气。”荣清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是吃坏了肚子,只是积食了。”

众人:“……”

荣清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不过食物在体内淤积,时间长了也会致使肠胃受损。所以我准备给你开一副方子,售价只要五两,你考虑一下?”

“……”

外面看热闹的人群中响起一阵讥笑声。

是啊,明岳楼的食物会有问题?他们可不信!

有人不耐烦地吆喝:“既然不是吃坏了,那便赶紧出去,别耽误我们吃东西!”

“对!就算真吃出了什么问题,那也该去官府报官啊!快走快走!”

“既然是个误会……那梅掌柜,是我们叨扰了。”

打头之人说着,向顾景愿作了个揖,跟着就要走。

今日他们的目的其实已经达成——就是被人雇来给梅掌柜找麻烦的。

捡食客数量比较多的中午和晚上前来闹事,再赶在官府来之前离开……待他们来的次数多了,大家都知道明岳楼是非多,便不会有人再来这里吃饭,到时候附近酒楼的生意便可以变得好做一些……

要怪就只能怪梅掌柜这边生意太红火。尤其是夜间,这里几乎汇集了所有知名才子前来切磋互相讨教,全河畔的酒家都没有他这边的热闹,自然是要遭人妒恨。

“慢着。”

几个人正想走,身后却传来了梅掌柜的声音。

他今日已经换了身衣服,颜色比昨晚的要浅,是一袭月白色的长袍,更趁得他彬彬有礼,温润如玉。

只是梅掌柜的声音冷厉,听上去全不似往常那般随和。

他向前走了几步,直接来到自己被打了的伙计面前。

“列位虽说是受人之托,来故意来闹事的。但打了人也该负责不是?”他说话的音色很平淡,几乎没什么起伏,但又像是酝酿着什么怒意一般,振聋发聩。

“什……什么受人之托,我们是真的以为吃坏了肚子……”打头之人嘴硬不承认。

“不管如何,打伤了人就要负责。”梅掌柜已经直接了断道:“来人!”

他一声令下,竟然直接从后方跑出十余个同样拿着武器的青年。

这些青年个个年轻魁梧,脸上稚气未脱,且穿着一样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梅掌柜私养的护卫。

明岳楼围观的人群中再次响起一片惊呼。

他们中有不少人经常来这里吃饭,还有不少人便住在此处,却从来不知这楼中竟然还有护卫……

十几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护卫瞬间将那几位前来捣乱的地痞围住。

只见梅掌柜一双桃花眼婉转流光,其后美目又骤然睁圆:“将这些人擒住,全部押解送官!”

“是!”那些年轻的少年们都十分听话,动作也整齐规划,看上去像受过训练。

他们皆依自家掌柜之命行事,看上去唯命是从,自梅掌柜一声令下过后,便将那几个地痞流氓团团围住,这会儿也没费什么力气,三下五除二便将他们全部扣住押在了地面上。

“记得将幕后主使问出,乡试在即,尚有众多学子来此入住,我不希望以后再有人来我这楼中找麻烦。”梅掌柜又说。

“是。”

这群少年之中明显有个领头人,面庞很生嫩,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大,却手长脚长,骨骼匀称,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那些个少年领命,押着人去了。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尽,食客们重新坐回去,明岳楼再次变得客似云来。

经历了今天这一幕,所有人都知道明岳楼中有打手,有训练有素的护卫,再想找小混混过来故意捣乱是不可能的了。

“这顾大人,真是未雨绸缪,又有无穷无尽的方法和手段,难怪陛下您一点都不担心。”

散开的人群中,卓阳青跟高大威武的瑜文帝走在一起。

皇上并不说话。

昨夜掉进河里,便顺便在里头洗了个澡,龙彦昭如今已是冷静了许多。

顾大人智慧超群,的确不会被一些普通的竞争对手打败。

他从未担心过这一点。

只是阿愿后院里所养的那些少年……

龙彦昭敲了敲自己钝痛的太阳穴,不允许自己乱想。

但又无法做到不去想。

因为阿愿看那些少年的目光……实在是太熟悉、也太叫人妒忌了。

……就跟很多年前阿启看龙四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