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心向阳

八月,秦淮河畔丝竹奏响,美人摇曳,才子吟诗,鼓瑟吹笙。

又到了三年一次的乡试,江南贡院附近多出无数五湖四海的学子,齐聚此处,或坚持埋头苦读,或徘徊风月感受江南风光。

才子佳人,长街河畔,夜夜笙歌好不热闹。

河畔边酒楼更是纵横林立,几家稍大的酒楼几乎每晚都会组织斗文诗会大赛,备受瞩目。

但凡是来此考试的学子都可报名参加,声势浩大,连附近百姓都会争相前来观战,姑娘们身处游船画舫,为自己心仪的才子加油打气。

是每天夜里最热闹的活动。

大宜朝从前重武,但近两年来却越发偏重培养治世之文臣。

尤其是一年多前,皇上便颁布法令,更改了一些律法,加大了朝廷对文人的需求,也提高了对文人的奖赏和待遇。

此举更是激发了饱学之士的入世之心。大凡是富有才情的学子今年都想一试,待他日高中,为国效忠。

即便这一年来大宜与北戎交战,战火纷飞,但战场却只设在北戎。

大宜兵强马壮,本就是蓄势待发。

交战一年多,却也未见对其他地方造成丝毫影响。

而不能否认的是,朝廷对文人的重视,主要还是起源于他们大宜的文曲星。

当年的向阳侯以一篇惊世绝艳的文章高中状元,而后励精图治,辅佐皇上铲除奸恶。

他在文斗时一人连战昌国数名大学士的事也被广为传颂着,到了今日,但凡是向阳侯做过的诗、写过的词句,都会被广为流传,争相传颂。

连那几大酒楼之中,也处处挂满了侯爷的词句墨宝,作为装饰。

当然,词句是后期找其他书法家誊写上去的。

至于侯爷的墨宝……在民间却是极为少见,流传出来的真迹并不多,即便有也少有人认得。

因为自打去年二月份时起,侯爷便不在京中任职了。

有人说他是接受了皇上的密旨,如前年去河道治水一样,下到民间惩奸除恶。

也有人说侯爷出尘脱俗并不属于朝廷,如今他正遍访名山大川,纵情山水,斗酒吟诗自在享乐。

甚至还有人说侯爷本就是下凡的仙人,他作为文曲星下凡,帮皇上铲除恶党后便归了仙位。

……毕竟容貌惊为天人,又是绝世之才,这样的人又怎能在人间见白头呢?

销声匿迹一年多,关于侯爷的种种传说仍旧是坊间津津乐道的话题,最受欢迎和瞩目,没有之一。

……

秦淮河附近,最热闹的酒楼明岳楼中,刚刚进行完一场诗文比赛。

明岳楼是去年刚刚开起来的酒楼,并不是这里规模最大、地段最好的。

却是最别具一格的。

装潢别致优雅,不禁将文人的高雅描绘在了每一砖每一瓦上,又大气上档次,处处透着奢华。

菜式和服务自不必多说,每一道都可看出其掌柜的考究和用心程度。

是以明岳楼从去年时起,便一直客似云来。

今年赶上了春闱,自然也吸引了一众品味不俗的才子前来打尖入住。

客房日日爆满不说,还有不少人是慕名而来提前数月便开始登记订房。

因为其中最吸引人的,还是这里的掌柜。

掌柜不常在店中活动,但如果运气够好,还是可以看见他在柜台前打算盘核对账目的身影。

那掌柜怎么说呢……

天下至美,世间尤物。

细数整个秦淮河畔,竟无一人能与之相比。

他不仅容貌过分俊秀,言谈举止也不俗高雅。

静静垂眸时犹如画中仙人。

抬眸时,他会微微勾起唇角,一双桃花眼眼尾轻轻上挑,美目圆睁,明眸皓齿正对着来往客人,杳杳生辉。

甚至有人还说,以他的容姿比之向阳侯来应该也不遑多让。

即便这位梅掌柜从未展露过任何才学。

但或许是这样一个人,足以给这里平添一抹亮色,所以今年各家举办的诗会大赛中,无疑是明岳楼的生意最好。

就拿今日刚刚结束的这一场文斗来说,竞争到激烈处,这场诗文比赛甚至吸引了上千人前来观战。

不少游客挤不进酒楼,就只能租了画舫和游船,在河中观看。

文斗时,那位梅掌柜也会现身。

虽从不展露学问水平,也从无佳作问世,但他大概是极喜欢吟诗作对之人。

这些日子的文斗他场场都未落下过。

只是每次都坐在店中最隐秘的角落,经常是一个人。

有时身边倒也会有三两位好友,经常出现的是一位姓荣的男子,是位年轻俊朗的青年,据说还是一位神医。

其余的,皆是因瞻仰梅掌柜容貌气度而来,主动拜会。

但梅掌柜虽性格温润,平易近人,却也是个有脾气的人。

性格合不来的、才学不能被他赏识的,在这种斗文比试期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来接近他的。

相反的,性格能够被梅掌柜接受、或是有大才华之人,他倒是不介意引其为座上之宾,与其共饮一杯清酒。

今日这场激烈的文斗结束后,还有许多人围在此处,意犹未尽不愿散去。

他们共同饮酒,观赏酒楼之中的各类真迹,指点江山褒贬时弊,纵情丝竹管乐之间,尽享秦淮山水之乐。

在众人簇拥,品茶斗酒的热烈场面中,坐于二楼隐秘一角的梅掌柜独自起身。

今日他穿了一身藏青色的长衫,腰身束得很高。

或许是由于他身形高挑修长,却又过分细瘦,这使得他的腰身看上去也过分纤细。

虽然纤瘦,却不孱弱。

梅掌柜的腰背总是挺得笔直,脖颈欣长向上,凤表龙姿,玉树临风。

时间已经不早。

从二楼的小间处起身后,这种时候通常梅掌柜是要回后院休息了。

但今日,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却有楼下之人骤然唤住了他。

悦耳的丝竹声里,热烈的氛围中,突然有人从下方呼唤他:“梅先生!”

待众人紧随声音望过去,发现那唤他之人,正是今日斗诗的胜出者时,便不由展开一阵兴奋的议论。

无数窃窃私语响起,氛围更浓烈了。

梅掌柜脚步并未停驻,但那胜出者却不肯罢休。

“梅先生请留步!”他直接追了上去。

明岳楼里重新翻饰的朱红色地板被踩得咯吱作响,在众人目光的追随下,那名胜出者脚步如飞,直接跑到楼上,就停在梅掌柜的面前。

他亦是飒爽英姿的青年才俊。

面若冠玉,神采英拔,风流潇洒。

他手持折扇,待跑到一袭深色衣衫的梅掌柜面前,眼睛不由都亮了一下,冲他深深行礼道:“梅先生。”

楼下众人皆循声望去,仰头看着凭栏旁相对而立的两名男子。

一个意气风发,笑容灿烂,刚刚才拿下今日的胜出名额,从容自信,浑身散布少年英气。

另一个本就是当世一顶一的美男子,侧影矜贵挺拔,侧颜亦是姣好犹如梦中化境。

这两人站在一起便已经足够夺人眼球。

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也不过如此。

不过刨除相貌气质的登对,这俩人相对着站在一起时,气氛看上去却并不浓烈。

只见梅先生站定脚步,举止从容优雅,只是眉宇间又透露着一些疏离。

他冲对面人稍一点头。

“姜公子。”

这位梅掌柜寻常时并非这样冷漠。

只是这位姜姓的胜出者一连在此徘徊数日,经常会上楼叨扰梅掌柜观看下面的比斗,行为举止也多有冒犯,看上去有几分孟浪。

他文采的确十分出众,若非如此也不会在今日拔得头筹。

通常来说,梅掌柜都极欣赏有才华的才子,若是遇见让他惊艳的,甚至还会主动相邀,共饮一杯。

但这位姓姜的才俊却硬生生地因举止孟浪而数次被梅掌柜拒绝。

……

他大抵是少数的因脾性秉性不合而无法成为其座上之宾的人。

不过这位姜姓青年却也全不在意。

他并不将梅掌柜的冷淡疏离放在心上。

甚至在被拒绝数次后,还能厚着面皮、屡次三番地不请自来,直接上楼叨扰梅先生,与他讨论学问上面的问题。

执着程度可见一斑。

用他自个儿的话说:“只要能让梅掌柜看他一眼,于学问文采上得一声梅掌柜的赞赏和青睐,便也值了。”

甚至他先前并没有报名参加文斗比试的打算。

若不是梅掌柜只喜欢在文斗的时候于凭栏前向下观望,寻常时并不怎么与人单独建立往来,他也不会报名参加。

……

如今夺得了胜利,才华令人称道,成了今日千人瞩目的存在。

但被众人拥簇的姜延却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称赞。

他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楼上,寻找梅掌柜的身影。

与在明岳楼的初赛中拔得头筹,被整个贡院才子所悉知、被所有秦淮两岸的姑娘们倾慕相比,姜延还是更在意……

获得了进入下一场比试的机会,他便可以继续被梅掌柜瞧到。

姜延有些激动。

所以猛地看见起身的梅掌柜,便不管不顾了,直接冲了上来。

这会儿面对梅掌柜的礼貌和疏离他也浑不在意,只是迫不及待地询问他:“不知我今日的表现,梅先生以为如何?我那句诗文可曾让先生动容?”

梅掌柜虽是掌柜,又被姜延尊称为先生,但其实观面相,他年纪并不大。

单看皮相的话,或许才是及冠之年。

只是举止太过淡定稳重,眼神中间或会有沧桑之意,倒叫人摸不透他的真实年纪。

但其实也并不必得知。

以文会友,从来不看年纪相貌或出身。

楼下的众人屏息听着上面二人的谈话。

其实大家也不解,梅掌柜虽是这里的掌柜,是这里文斗的组织者,又一身卓越气质,看上去应该是个文人。

但他本身并没有什么作品出世。

从未见他作诗吟赋,更没有参见过这样的比试。

他一直都只是在上面看着,偶尔招待一些饱学之士、或者家境落魄的读书人,却也只听他们谈古论今,从未流露出丝毫才情,也从不展现。

所以长聚于此之人、对梅掌柜有些许相熟的,都猜测他只是喜欢与文人墨客相交,或许只是一个普通商人。

因此众人不解的是,这位姜公子缘何如此执着,非要得梅先生的赏识?

“这姜公子也不是寻常人。”人群当中有人议论道:“众多学子都齐聚于这江南贡院准备参加贡试,而今日明岳楼中这一场比试便有几十人参加,而依我观察,少年英才不知凡几,唯有他脱颖而出,可见其确有才华。”

“是啊……梅掌柜虽然未有作品问世,才情深度也不为人知,看上去更像是个寻常商人。但或许真的学富五车,才能让姜公子在如今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最想要的也不过是他的一句点评和赏识。”

“姜公子平常时行为孟浪乖觉,极具个性,是以他的目光想来也不会有错。”

“我一直觉得梅先生深藏不露,先前不是还有一位举人前来拜会他,也尊称他为先生。”

“若是梅掌柜愿意下来与咱切磋论道就好了。”

“那可未必,要我说,姜公子看上的主要还是梅掌柜的容貌吧!才子佳人才子佳人,有才气的公子哥儿喜欢的不都是没人的赞扬……”

……

无论下面如何议论,梅掌柜的表情依旧很淡然。

他没有当场点评姜公子的诗作,只是说:“烦请公子与梅某过来一趟。”

说着,便当先转身离开了凭栏。

浅色的细纱帷幔轻轻荡漾了些许,楼上的小间已经没有了人。

下面响起了更激烈的起哄声,有人大声恭喜姜公子,终于在一展才华之后赢得了梅先生的赏识,成了入幕之宾。

有人则表示嫉妒。

若是每一日的胜出者都能赢得梅掌柜的青睐,哪怕只是单独共饮一杯酒……那他们也想夺一夺这个头筹!

不少人转头便去柜台处登记,要报名参加明岳楼后续的活动。

下面的声音更大,鼓瑟声中,刚刚举行完异常激烈文斗的明岳楼中歌舞升平。

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没有人注意到今夜的人群中,还掩藏着一位人高马大、看上去丝毫文人气质都没有的……俊朗男子。

那男子面容很严肃。

虽是极度英俊的相貌,剑眉星目的,但那双眼睛漆黑恍若不曾透出过光芒。

虽也身着长衫,但一张脸上杀气纵横,他紧抿的唇角弧线犹如刀锋。

像他这样的人原本应该极其醒目的,尤其气质与这里众人都格格不入。

但偏偏他只站在角落,又刻意隐藏了存在感,因此并未被几人注意到。

此时他向楼上望了一眼,眼见着二人消失在围栏边,眸光一沉,刻意走到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火速闪身,直接追了过去。

.

紧随梅掌柜从后方楼梯绕至后院,姜延心里激动得砰砰直跳。

他满眼都是梅掌柜纤细的腰身、对方挺拔的身姿、还有他如瀑般随意披散在肩的黑发,只觉得他这个背影都犹如天仙下凡,天生带着一种高贵圣洁,叫人不敢轻易接近亵玩。

但越是这样美妙矜贵,就越是能让人欲罢不能。

想要去接近,想要沾染一些仙气……

姜延看愣了,一直到他们二人双双步入后院,来到梅掌柜惯常会客的凉亭内,才稍稍回神。

梅掌柜并不客套,直接问他:“三皇子是如何伪造身份,来参加今日这场文斗的?”

姜延:“……”

他想起自己刚刚与梅掌柜相识不久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到处游历,偶尔经过秦淮一带,猛然见到了眉清目朗、惊才风逸的梅掌柜,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游历的计划全部被打乱,他改为在秦淮常住。

几次纠缠过后,对方不堪其扰,最终也是将他带来这处院落。

这处后院与明岳楼打尖儿的客栈并不是一处,只是一个很小的院落,是梅掌柜的私人领地。

但单从梅掌柜引他来的这处凉亭来说,无论是亭子外面栽种的各式花卉、挂着的鲛纱帷帐,还是亭中摆放的棋盘和古琴,都极具风格品味。

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这院子逼仄,也丝毫不会影响到风月。

只是当时,还未待他彻底打量完这处院落、将这里的别致之处一一挖掘品评,姜延便听梅掌柜颇为无奈道:“三皇子不是本该四处游历?缘何在我这个小地方一住便是半月?”

听他这样说的姜延率先一愣。

待反应过来,他又猛地笑了起来:“难怪世人都说大宜的文曲星,顾大人不仅才华出众,亦是无双智慧,常人难以匹敌……所以向阳侯是如何看出本殿的身份的?”

当时的向阳侯自行动手收了茶盘,又摆上茶杯和水壶。

细白如葱根的手指衔着水壶把手,顾大人眉眼内敛低垂着,纤长的眉毛在半空中展现一个姣好的弧度。

对方亲自为他这个昌国的三皇子倒了一杯热茶。

“昌国王室便是姜姓。三皇子子骁,三岁成诗,五岁作赋,自幼文采出众却又离经叛道,喜好在外游历不服管束。最重要的……”

修长的手指将茶杯放在姜延面前,顾景愿看了他一眼,“三皇子的本名中,也有一个延字。”

“……”

闻言,姜延再次愣住。

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茶,又看了看顾景愿,不由继续大笑:“仅凭这些你便敢叫出我的身份?侯爷就不怕叫错了?”

“还有许多其他特征,因此不会有错。”顾景愿轻轻地摇了摇头,反问他道:“再说,三皇子不是也认出了在下么?”

“哈哈哈!”姜延朗声大笑。

他在明岳楼中长住了大半个月,数次叨扰其掌柜,还真是因为认出了对方就是大宜朝的文曲星。

与市井百姓不一样,姜延多少还是有些见识的。

姜延从小便富有才气,在文人遍布的昌国中也能脱颖而出,因此素来高傲。

但也正是如此,所以他才极仰慕比自己还有才学之人。

不巧,前年在大宜朝被顾景愿打败的那位大学士,正是他的老师。

等老师回国以后,他便既听说了顾大人的容貌是如何叫人惊艳,又真正见识到了对方的能力……

他忍不住在前年出使大宜的使团中挨个儿找人询问过,仔细打听了关于顾大人的一切。

容貌身姿,举止神态,穿着打扮。

从头到尾地都了解了一遍,越了解便越向往。

直到最后听说顾大人被封了向阳侯,却又离开了大宜朝廷,不知所踪,他便再也忍不住,亲自出马来到大宜境内,去探寻这位传说中的文曲星。

没想到找了快一年的功夫,竟然让他在这里找到了!

一开始也仅凭他人口中描述的容貌和画像来判定,隐约觉得这位秦淮河畔的小小掌柜便是向阳侯顾大人。

却也不敢全然确信。

因为对方行事极其低调,从不与人有过多接触交谈。

谈吐倒是文雅风流,但寻常说话也见识不出这人到底有多大才华。

再者就是据说顾大人的眉骨上有一条颜色鲜艳的红疤。十分妖冶醒目,可这位梅掌柜的脸上却什么都没有,因此也不敢断定他就是自己要找之人。

但在细细观察了近半个月后,他发觉梅掌柜的两边眉毛还是有所区别的。

一面看上去要更为突出一些,不近距离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望过去都发现不了这一点。

也正是因为发现了这点,他才越发能够确认对方的身份。

其后更是一番死缠烂打,究其原因,也只是想与这位传说中的文曲星切磋一二。

顾大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不喜欢对外展露才华。

但或许因为身份已经被人认出,那天晚上他们倒是酣畅淋漓地较量了一番学问。

斗酒作诗,谈古说今。

姜延好像这么多年都未有如此酣畅之时。

虽然最后他还是输了……连输两场,既没接上顾大人的绝句,也无法引经据典,反驳顾大人的一些言论。

但他还是觉得畅快!

只可惜当日较量之前他们便已经说好,只较量这一次。

而且还打了赌。

若向阳侯赢了,他便不许再缠着向阳侯。

更加不许在任何场合叫出他的身份,二人只当并不相识。

……而后他便输了。

三皇子虽是个文人,但也没有文人相轻之气,他是真的离经叛道。

就连脸皮也比一般文人要厚上一些。

——输是输了,但也死活不走。

顾景愿不愿再与他切磋论道,他也无所谓,只各种寻着由头,来找梅掌柜单独叙话。

继续游历的计划全部被打乱,他如今又已经在此处停驻了一个月有余。

此时,面对顾景愿问他是如何伪造身份来参加文试的,昌国三皇子笑而不答。

向阳侯的脾气大概很直接,从来不懂与人客气,从来都是直来直去。

姜延并不觉得他说自己伪造身份的事有什么冒犯之处,这会儿面对梅掌柜那张精致俊秀的容颜,他不答反问:“所以侯爷看到我发挥了吗?你觉得我到底怎么样?有没有资格与你再比一场?”

顾景愿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三皇子又何必过分执着成败?”

“本殿不是那个意思……”在自己所崇拜之人面前,姜延也不能免俗。

他急于解释:“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比两个月前有没有进步,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说完,他又鞠躬行礼。

梅掌柜却说:“学海无涯,殿下自是有进步的,却也没有尽头。”

姜延:“……”

不满意地咧了咧嘴巴,好像每一回他这样问,先生的答话也总是这些……

“先生……”

他重新直起腰来,向顾景愿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亭中空间本就小,仅能容下二人相对而坐,如今他再一靠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便近到几乎快要贴上。

姜延看着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但仿佛又经历了许多的青年,突然在学问以外的方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先生为何不在大宜朝中供职,却来到这里做一名小小掌柜?”

“……”

梅掌柜性格很好。

但但凡是涉及到一点他的私事,都一定不会回答的。

他这次也一样沉默。

姜延只好继续没话找话:“我听说大宜军在瑜文帝御驾亲征中所向睥睨,很快就要直捣北戎都城……你们大宜的皇帝的确是骁勇,沿途所见,百姓也是竞相称赞。但一路扶持皇上的顾侯爷却隐居于此……隐姓埋名,一身才学自此湮没,这究竟是为何?不会是……”

“姜公子……”

越往下猜,姜延的面色越深沉:“不会是你们大宜的皇帝他有负于你……”

“姜公子。”

梅掌柜冷声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别忘了我们的赌约,你输了便再不能叫出我的身份。”他望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认真,也丝毫不惧皇子威严地说:“而你输了。”

说完他转身,深色衣袍衬托的洁白肌肤在夜间也显得白若凝脂。

只看得姜延心头一跳。

三皇子不禁再次笑了出来,又拿出了自己厚脸皮的功夫:“幸好我们的赌约不是我输了便要离开。梅先生,这日子还长着呢。”

“三皇子。”转身以后的梅先生又叫他。

这次他没有回身,只是声音清冷道:“按明岳楼的规定,每晚比试只有今年参加贡试的学子才能报名。您捏造了身份,因此名次取消,今晚所有报名者明日会重新比试。虽说文试活动也只是酒楼私自举办,重在参与,胜出者奖励甚微。但您破坏了规矩,明岳楼不再欢迎您,还请明日便搬出这里。”

姜延:“……”

他并不是故意要伪造身份,只是大宜朝的科举,他一个昌国人当然考不了,只能故意搞了个假的身份,又糊弄了楼中的伙计,这才报上了名。

姜延气极:“梅先生,你们这是歧视!这个规定它本身就在歧视我!”

梅先生却不听,已经抬步向外走去。

正这时,两名老妈子带着三四个侍女模样的人从旁屋里走出,其中一位老妈子怀里还抱了个襁褓中的婴儿,见到梅掌柜,一行人不禁喜笑颜开。

“公子,小少爷又不肯睡觉了,哭着让您抱呢。”

梅掌柜果然走了过去,将那婴儿抱在怀里,细细地哄着。

姜延不喜欢婴孩,但对顾大人的孩子又极其好奇,不禁凑上前去看。

没错,梅掌柜有一个儿子。

据说才两三个月大,尚在襁褓之中。

没人知道这孩子的生母是谁。

只知道梅掌柜对这孩子极为重视,专门照顾孩子的乳娘及一应侍女一共就请了十余人,更时常亲自陪伴照顾。

他不在前院儿店里的时候,多半就是在陪孩子。

姜延来的时候便知道向阳侯顾大人院子里有一个小孩儿。

他也不觉得奇怪。

……虽然隐隐听说向阳侯与大宜朝皇上的关系不一般,但后来不又听说,瑜文帝昭告天下,说他们不过是为了锄奸在演戏吗?

就算真的关系不一样……

那也没什么。

他们昌国民风更为开化,即便是皇上的男宠,在外面也可以有自己的家室,并不稀奇。

是以姜延对这孩子的身份并没有半点怀疑,默认就是向阳侯的。

眼见着顾大人极其熟练地将小孩儿抱在怀里,细细哄着,低垂的眉眼间满是温柔,那画面简直太美太和谐,美的人心神激荡。

他忍不住也凑上前去,细细打量着那个被梅公子抱了便笑得眉眼飞扬的小孩儿,忍不住感叹,“别说,这孩子长得跟你还真像!”

……

刻意收敛了气息,隐藏在角落偷听的高大男子双目赤红如血。

听闻小孩子的哭声,他表情绷得死紧,骤然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