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向生而死,向死而生

龙彦昭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能几天没合眼了,头脑迟钝,手脚便不听使唤。

以至于等他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摸上了顾景愿的床。

顾景愿身上还是熟悉的皂角香。

从后面抱住对方的一刹那,猛然之间,皇上的一颗心就定住了。

空虚的怀抱终于重新拥抱住了对方清瘦的身躯,龙彦昭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先前所有的犹豫都全部褪去。

什么面子里子……只要能这样抱他一下,便什么都值了。

“阿愿……你别怕,朕只是想来跟你说说话。”

被点穴的顾景愿动不了,龙彦昭自身也绷得死紧。

他为对方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要他靠在自己怀里,只是仍旧保持着背对自己。

……皇上现在有点没勇气直视顾景愿的双眸。

怕人冻着,还用棉被兜头将人裹住。

而后,龙彦昭轻轻贴上他的脊背。

“但是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不如我们就来谈谈心?朕以前从未跟你说过朕的事,阿愿也从不跟朕说自己的事情……朕把朕的事情都告诉你,你就把你的事情都告诉朕好不好?”

说着,龙彦昭半抬起身,去看顾景愿的反应。

可顾景愿已经闭上了眼睛。

……即便他不用手捂住对方的双眼,顾景愿也不想看他。

这个认知让龙彦昭觉得有些酸涩。

但连对方说不爱他、只是利用他他都忍了,还能这么上赶着跑过来……很明显,这一点点拒绝之意并不会被皇上放在心上。

……来都来了,那就最后再试一次。

这几天他也想了很多,自己的确是没怎么关心过顾景愿。

他不知道他的学识和才华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喜穿红衣。

除了喜欢吃辣以外,他不知道顾景愿还喜欢什么其他的东西,有什么爱好。

甚至于他眉骨上这么长一道伤疤是怎么来的,他都没有询问过。

为什么没有问过呢?

因为自身觉得不重要。

因为顾景愿,从来都不需要他问询。

他乖巧、懂事,内敛又强大。

他总是无微不至地出现在自己身边,仿佛没有半分自身的脾气秉性,毫无棱角可言,圆滑细润如美玉。

可是偏偏也是这温润的美玉,贴在皮肤上、戴得时间久了,便会叫人忽略。

……

但忽略对方其实是不对的。

顾景愿也是人、也是真实存在的,很显然他也有情感。

他只是不求。

尽管这份“不求”,就目前来看极可能是因为在顾景愿眼里自己也给不了他什么,想要的他都可以自己去挣,所以不求。

但……

就当是为从前的冷漠做一次补偿。

最后一次。

他想问一问顾景愿潮湿的眼。

青年的双眸无论如何都不愿睁开,龙彦昭也不在意。

“那就当你答应了。朕先说,然后阿愿再说。”

皇上咧嘴笑了一下,又大咧咧地躺了回去。

长臂重新环绕着那截令他魂牵梦绕的窄腰,龙彦昭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朕给你讲讲小时候的事儿?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朕对这个京城的记忆其实很少。”

小时候他作为潜力最大的皇子,生活得还不错。

对母后的印象很少,但那时父皇疼爱他,七岁以前,他都是皇宫里最尊贵的主子。

再后来就是被指刑克六亲以后。

那两年父皇身体的确是越来越差,外加上差不多跟他一起诞生的昊王还是个有天疾的,于是父皇便听信了那术士的谗言,将他送出宫外。

“朕就是在那里遇上阿启的。”

龙彦昭说到这里,又抬起头看了看顾景愿的反应。

顾景愿仍旧没什么反应……眼睛先前倒是睁开了,只是平静地望着前方,未有丝毫波动。

瑜文帝的嘴角,牵强地扯出了一个弧度。

是了,阿愿都不喜欢他,又怎会在意他与阿启的过去……

龙彦昭断断续续地说。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阿启这次过来,希望朕派兵帮他,可朕总觉得他变了……不一样了。”

“朕与杨丞相他们商议过,可以派兵帮他,条件是要他签一份两国契约。可是阿启他不同意。”

“……朕是一国之君,一国之君岂能儿戏?朕可以把命还给他,但以大宜的将士和国力作陪……却不可以。”

“阿愿……朕做错了吗?”

顾景愿仍旧说不了话。

他亦早就重新闭上了双眼,像睡着了一样。

龙彦昭轻轻摆弄着他的一绺长发。

阿愿的发丝乌黑光亮,却细细软软的,很好摸。

下意识地拿发尖儿搔了搔自己的面颊,皇上觉得更新鲜了。

以往在床上时除了睡觉,他从未这般长久地抱过顾景愿。

观察他,拥抱他,细细打量着他的每一根毛发。

从未有过……

“朕也不知是朕变了,还是阿启变了。从前的阿启……从不会强人所难。这一次他要夺位,一开口便向朕借五万兵马,还拒绝签署任何条件……别说无法说服百官和万民,便是朕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朕宁愿亲自去为他刺杀了北戎太子,也实在无法派兵助他……”

“朕不是说他不该来找朕……只是他这个要求,朕实在帮不了……”

“其实很久以前……朕刚回宫不到一年的时候,阿启也写信向朕求助过一次。那一次……”

龙彦昭没注意到身前一直紧闭双眸的顾景愿,霍地张开了眼睛。

他说:“那次阿启并未在信上写是什么事,只问朕借十数人……可是那封信比他从前给朕写的都要潦草了很多,朕直觉出了事,那时候是真恨不得亲自去找他,只是……只是那时候朕生病了。”

顾景愿眼睫抖动了一下。

可龙彦昭也同样陷入了纠缠着他的回忆里,并未察觉。

他语气迟缓,声音更沙哑了:“病了差不多一年。”

“朕也不知自己生了什么病,只是周身溃烂生疮,高烧不退,难以下床……那段时日,朕好像在鬼门关附近走了无数回。可事实证明,朕是真的命硬。”

龙彦昭轻轻地笑了一下,竟不觉开心,反而还带着一丝自嘲。

“只是等朕挺过去了,病好了,再回头调查,发觉……虽没有明确证据,但所有证据全部都指向了朕的母后……”

“是朕的母后在给朕下毒。”

“她……想毒死朕。”

不知从何时起,龙彦昭的声音变哽咽了。

深埋在心里、最疼的一道疤若想拿出来与人诉说。

便势必要经历一阵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会疼得心神激荡。

即便他是那个小时候被打被骂被所有人欺负都不会哭的龙彦昭。

顾景愿的眼睫颤得更甚。

可他被点了穴道,不能说也不能动。

只能任凭身后之人紧紧地抱着他。

过了很久很久。

“是燕王和广平王先后进京,臣才保住了这条命。”

龙彦昭声音恢复如常。

“再后来外戚势微,母后只能重新依赖朕,朕便健康地活到了现在。朕病过的事,太后说病得诡异,传出去会动摇民心,于是下了死令,任何人都不许再提。”

“朕其实不怪她。是朕的命不好,连累了她。”

“但朕又恨她。所以朕又做错了什么?”

“至于那个昊王便别指望朕会对他负责了,朕不是煞星。只是被奸人所害,被朕的父皇相信朕是个煞星。”

顾景愿重新闭上了眼。

一滴清泪从眼角落下,无声无息,浸入枕巾当中,消失不见。

直至又过了很久,吐槽完昊王的龙彦昭再次去看他的侧颜。

……

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凝集在了这张脸上,他想在那面颊上亲一亲,或者去吻他的唇。

可在发生动作之前,他又生生止住了。

皇上重新躺了回去,拥紧顾景愿,将头埋在他倾泻的青丝里面。

“后来朕就遇见了阿愿。”他充满无限怀念的声音响起。

跟顾景愿在一起的日子乍看起来很平淡,但如今回味,又绝不平淡。

因为每一天都是甜的。

不是糖果那般浓烈的甜。

但却是那种丝丝入扣、叫人回味无穷的甜。

他这辈子好的记忆不多。

所以说起来就分外详细。

即便并不必交代,因为当事人就在他怀里。

也不必仔细回想。

这会儿迟钝的大脑又变得清晰无比,往昔跟顾景愿在一起的画面都历历在目。

但龙彦昭还是忍不住细细地想,回想着每一个自己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又说得很慢很慢。

一点点地诉说那些曾经以为很寻常,现在却无法再拥有的岁月。

不舍得说完。

因此一说便说到了天亮。

顾景愿他沙哑的嗓音中,不知何时已然安静地进入了梦乡。

安静地被他纳入怀中,被解了穴的身体自动裹紧被子,团成一个团。

龙彦昭嗓子哑了,不说了。

就那般看着这人的睡颜。

记忆回不去了,那他还能重新拥有阿愿吗?

龙彦昭不知道。

末了,他轻笑,隔空刮了刮顾景愿俊秀英挺的鼻梁。

“对了,你瞧朕,说说便跑题了。”

大概是真的说得很随性,他刚刚明明是在说阿启。

……

那一次阿启向他求助,他虽然病着,根本无力出宫,但好在他最信任的人当时就在北戎边境,便直接派他过去了。

后来才知原来只是自己想多了,阿启并没有什么事,反而还成了北戎王最宠爱的孩子。

再后来,阿启给他写了最后一封信,要他不必再介怀,跟他道别……

他们便再没有联系过。

一晃儿到了今日……

龙彦昭并没有再说这些事。

他没有吵醒顾景愿,而是轻轻地起了身,又帮顾景愿盖好了被子,像从未来过这里一般,翻身出了院子,直接骑马向京城的方向赶去。

他最终也还是没有将程阴灼接入宫中。

这几日对方数次派人来催,他也一直多有回避。

但这一刻,龙彦昭突然明白了。

明白自己从前有多优柔寡断。

欠阿启的他还不了。

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

如果放不下阿启,他又当如何光明正大、明目张胆地爱阿愿?

若什么都给不了阿愿,他又怎好意思去要求对方视他为第一?

快马奔腾间,龙彦昭只觉得自己拨开了一层浓雾。

换了一个思维去思考事物,便觉得豁然开朗,也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自己的心中所想。

——他现在之所以只敢这样偷偷摸摸地来找阿愿、明明很生他的气,又还是隐隐觉得底气不足、不敢真的怪罪阿愿的原因……

不正是因为在外人及阿愿看来,他的心意也一直都在摇摆不定吗?

他从未对任何人表露过喜欢阿愿。

包括在阿愿本人面前。

又怎么会去怪他,并不喜欢自己呢。

……

龙彦昭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直接去了驿站。

去找程阴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