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镜中花,水中月

第二天醒来的有点晚,顾景愿像往常一样伺候皇上洗漱更衣,而后二人匆匆忙忙地去上了朝。

下早朝后,顾景愿随同其他官员一起步出了皇宫。

——今早上皇上没说要他下朝后回书房之类的话,顾景愿也就全当皇上是默许他出宫了。

若再在宫里那般住下去……

顾景愿摇了摇头,将没有的思绪全部甩开,他先去礼部点了个卯,没什么事,就直接回到了自己家中。

他的院子还是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平时不会有人进来,整体来说,顾景愿还是极满意能在自己院中看书打发生活的。

只是不想,还未等到吃午饭时间,换了一身常服的九五之尊便又来了……他人高马大的身影出现在顾景愿的屋门前,想想昨天晚上的情形,顾景愿突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是想要静一静的。

没想到皇上竟又来了。

来不及想太多,顾景愿起身接驾,无奈地问:“皇上怎么从不走正门?”

龙彦昭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他意有所指地望着顾大人,竟然极为肯定地一点头:“朕是挺喜欢走后门儿的。”

“……”

顾景愿反应了一会儿。

待发觉龙彦昭这是在一语双关,面色不禁立即爬满了嫣红。

他要扭身回去坐着,又被皇上拉住,龙彦昭说:“朕也不是真闲的没事儿才来找你的,走,带你去看个热闹。”

“什么热闹?”顾景愿问。

“去了你便知道了。”龙彦昭神神秘秘地冲他眨眼睛,还露出了一口的白牙。

猝不及防地看见这样的笑容,顾景愿像被晃了眼睛一样,忙别开眼去,点头道:“好,待臣收拾一下。”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只是顾景愿回来后便换了一身他惯穿的红色常服,这会儿听皇上说要出门上街,他便又不喜穿红衣了,反而是换上浅色低调的布衣会觉得更舒服些。

他换衣裳的时候龙彦昭就在一旁等他,随意翻看着他刚刚看过的书籍。

等顾景愿换好了,九五之尊又自动拿过顾景愿挂在室内的大氅,亲自为他披在身上,二人这才出了门。

出门的第一件事却也不是去看什么热闹,正值中午,龙彦昭说还没吃饭,便拉着顾景愿一起去阳昇楼吃了一顿。

这次他依旧是让顾景愿点菜,但又吩咐他说:“只点阿愿喜欢吃的就好。”

顾景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知道皇上在吃上没什么口舌之欲,便遵了陛下的旨,只点自己爱吃的。

生病的这些日子只能吃清淡的,还要日日都喝滋补的汤水。

顾景愿即便对食物也没有什么太过强烈的**,但也受不住日日那般吃喝。

如今有了机会,自然不会跟陛下客气。他点了几道符合自己口味的招牌菜,菜单还未看完,一杯热乎乎的红枣茶便被递到了他的手边。

顾景愿一到冬天便容易手冷,摆在他手边的茶水杯壁不是很烫,倒可以用来握着取暖。

他稍稍愣了下,随即说:“谢谢黄公子。”

阳昇楼的生意依旧火爆,点菜的小二却极有耐心站在他二人边上,静静等待。

一个是眉目清朗俊秀,气质温文如玉的布衣公子,另外一个则是极度张扬疏狂,举手投足都透着矜贵之气的华服少爷,这一对儿不是第一次来他们这里吃饭了。

小二还有印象。

或许是因为这二位客观的面容气质都极为突出,搭配在一起也足够醒目,所以他对他们的印象还不是一般的深。

不禁料想这二位一定是感情至深的至交好友,否则一个文雅一个霸气侧漏,坐在一起时的模样看着怎么会这般和谐呢……

顾景愿点菜的时候龙彦昭一直都在细细地观察他。

观察他看到哪一页哪一道菜时目光会多停留一会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他只是觉得顾大人微垂着眼睫看菜谱的认真模样格外耐看,赏心悦目的,看多了都能让人提神醒目。

待到顾大人点完了菜,对方喜欢什么他心里大概都有了数。顾大人从众多菜色中挑出的那几样也被他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身为皇上也是要学会察言观色的。

不仅要会,而且还要比所有人都懂、比所有人都精。

这样你才能知道你的臣子在想什么,你身边的人都在想什么。

这话好像很久以前顾大人便跟他说过。

但或许的确是天生的君王,龙彦昭在驾驭旁人这方面并没有刻意留意过,却也能知道百官是什么性格,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像今日这般努力观察旁人的时候不多。

却也莫名觉得格外有趣。

会让年轻的天子心中有一种自己已经取得进步了的自豪感。

.

用完了午膳,顾景愿便立即问道:“所以陛下要带臣去看什么?”

虽然这样催问着,但他语气中却并没有多少期待,反而还有些淡淡的无奈。

龙彦昭只以为他是不愿外出,却也不觉得奇怪,只是说:“阿愿很快便能知道了。”

而后他随意走进一家商铺,在里面买了两顶笠帽。两个人戴在头上遮住脸面,顾景愿被龙彦昭带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南承伯府门前。

南承伯府与阳昇楼挨得极近,仅隔了半条街,位置上却取了个巧。

这处大宅虽处于京城主干道,但门庭前却极为宁静,鲜有人从此过往,是典型的闹中取静。

而与平时的安静不同,今日的南承伯府却热闹非凡。

不少人围在门口,对着大门指指点点。

大门口处则立有一女子,梳着挽髻,腹部高高隆起,俨然是有孕在身。

顾景愿还未靠近,便听那女子高亢的声音哭喊着从远处传来:“既然南承伯府的小姐不愿接纳我们,顾家又不给我们母子活路,那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怎么回事?”

人群中有人议论,还有人直接劝那女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姑娘要如此?你还有着身子,切莫冲动动气啊!”

南承伯府大门紧闭,没有丝毫要打开的迹象。

那女子却百无顾忌,直接跟面前的百姓们讲起了自己的遭遇。

她本是青楼女子,却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艺名灵香。

一身精湛的琴艺,舞姿也卓绝,原本一心一意卖艺挣钱,却偏偏被摄政王的嫡子给瞧上了。

没有人能拒绝得了摄政王府的大公子。

灵香也不例外。

尤其后来她还怀有身孕,便也认了命,答应进顾家给顾申鸣做小妾。

可谁知她月份越来越大,先前答应抬她入府的大公子却一直都没有动作,倒也仍是经常来看她,却丝毫没有要再纳她的意思。

灵香再三逼问,才知道原来是顾申鸣的正妻不同意他纳青楼女子为妾!

灵香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也是不愿自己的孩子在青楼中出生,也成为像她一样的妓子,所以才跑来这里,想要讨个说法。

听她大致讲述了事情以后,听者便开始议论纷纷。

“仔细看这姑娘相貌生得的确是秀气,没想到却出身青楼……”

“摄政王府的那位顾少爷啊……那不稀奇了,这几年他做的欺男霸女的事还少吗?老百姓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姑娘,那你怎么来这南承伯府闹了,要找也要去那摄政王府说理去……”

“可拉倒吧!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皇上待他都要礼让三分,谁敢去他府上说礼?要我说这姑娘的确是来对地方了,南承伯可是那顾少爷的老丈人!要说理还是得找他说!”

“啊?竟然还有这等事?”

“姑娘,所以你便来南承伯府讨要说法了?”

灵香缓缓点头,继续诉说。

南承伯是世家大户,又是少有的还在京掌握实权的重臣,即便是摄政王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南承伯府的嫡小姐出身高贵,不同意她这个妓子入府做妾。

顾申鸣又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根本不敢违背她的意思,思索再三,在得知小姐正回南承伯家小住,灵香便跑来了,想要亲自讨个名分。

只是来了几次都未见到人,缕缕吃着闭门羹,灵香眼瞅着也就要临盆,实在耽误不得,便豁出去了。

灵香的嗓门很大,讲述完自己的经历后,便重新哭喊道:“夫人嫌我是青楼出身,可我以前也是清清白白的清妓!如果不是顾少爷……灵香很快也会攒够银钱给自己赎身!自从有了身子以后妈妈便不许我再接客,原本说好的要抬我进顾家也都不算数了,今日小姐若再不出来见我,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里!总归这也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她的声音又吸引来了一些人,声势越来越大,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只是勋贵家庭的一桩丑闻,因鲜少会碰上闹得这么大的,所以大家都争相跑来打听八卦、凑热闹,权当做茶余饭后的新鲜事来议论。

但看着人群中那位大腹便便的脆弱女子,顾景愿却垂下眼睫,不忍再看了。

他轻轻扯了扯皇上的衣袖,遂与龙彦昭逆着人流的方向,离开了此处。

待走到清静的地方,顾景愿抿了抿薄唇,轻声询问:“今日之事,都是陛下安排的?”

龙彦昭知他会问,也从未想过要隐瞒,直接说道:“南承伯因早先救过先帝爷的命,深受先帝器重,因此掌管京郊城外的巡防。”

顾景愿沉默。

他这般聪慧之人,其实都不必问,已经知道了皇上的想法。

摄政王与南承伯府联姻,看中的正是对方手中握着的精兵。

而龙彦昭之所以至今还要看摄政王的脸色,无法彻底掌握皇权,除了前些日子处理掉的徐志以外,还有一处障碍便是掌管着城外巡防的南承伯。

因为联姻的关系,摄政王府和南承伯府的关系坚不可破,这就相当于顾源进手中直接握着那城外的那一万精兵,并同时钳制住了皇上的手脚。

但龙彦昭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甘愿做个傀儡皇帝?

于是便有了今日之事。

离开南承伯府的范围,两个人此时都已经脱掉了毡帽。

龙彦昭注意到顾景愿在看他,未等青年开口,已经自动对他解释道:“顾申鸣喜欢拈花惹草,嚣张跋扈,自然受不了正妻的管束。但因为王府和跟南承伯府的那层关系,他又不得不退让三分,时间久了,便会产生矛盾。”

南承伯府的小姐乃将门之后,是脾气火爆之人,本就不喜顾申鸣在外寻花问柳。平日里连给顾申鸣找个填房都不答应,如今顾申鸣还要抬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进家里跟她做姐妹,也自然不会同意。

估计是夫妻二人因为这事大吵了一架,南承伯小姐被气回了娘家,灵香闻讯赶来,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顾景愿听后默然,又忍不住询问问:“那那位灵香姑娘……”

“灵香姑娘便是两家关系破裂的引线。”龙彦昭予以肯定道。

至于后面的话,也已不必详说。

——一旦南承伯府跟顾家有了嫌隙,联姻关系断开,那便等同于顾源进又失了一臂。

冬日阳光褪去得极早,清冷的街道上,龙彦昭身姿挺拔玉立,容貌俊美无俦,运筹帷幄,光芒万丈,恍若天人。

年轻天子是如此气定神闲。

仿佛这天下之事,都已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

顾景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对如此权谋在胸的皇上,他面上却并未露出欣喜之意,只是认真询问道:“那灵香姑娘是陛下特意安排的?”

“怎么会?”

龙彦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顾申鸣那等草包,朕若要给他设套也断不必牺牲无辜女子……阿愿该不会觉得朕是那样的人?”

对面的顾景愿只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看他,没有说话。

龙彦昭将他的表情看得分明,心中竟骤然生出一种刺痛感,不禁气道:“灵香的事朕是数日前才偶然得知的,情况都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朕唯一做的就是着人给她递了个消息,并暗中护送她来南承伯府讨公道罢了。”

“嗯……”顾景愿接受了他这种说法,却也没有就此结束。

他又直视着九五之尊的眼睛,问:“今日之事若真闹得摄政王府与南承伯决裂,顾源进便势必不会放过那位姑娘,这点陛下也考虑到了?”

“这是自然。”

面对顾景愿难得的严肃,龙彦昭负气,直言道:“灵香本就不愿委身给顾申鸣做妾,今日之事都是她自己的意愿。朕也已经同她说好,无论此事成与不成,都会送她出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赐她几晌田地,让她回归正常女子的身份。”

眼见着顾景愿绷紧的小脸因为自己话而逐渐变得轻松起来,龙彦昭心中升起一丝怪异的情绪,只觉得更气了。

九五之尊冷冷地说:“看来阿愿并不相信朕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