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便是太后寿辰。
太后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每年皇上对她的寿辰又格外重视,是以今年也不意外,一早便吩咐了下面加紧操办。
等真到了太后寿辰这一天,宫里头张灯结彩,丝竹声纵横不断,二品以上的大臣全部受邀来宫中赴宴,倒是一年一度难得的热闹光景。
晚宴开始之前,众臣已于大殿中等候。龙彦昭亲自去永安殿中请太后过来,皇上与太后的仪仗并行,太后的身边还伴有专门的宫人推着腿脚不便的昊王,以及照顾昊王未满两岁的嫡子。
太后手里依旧握着佛珠,看着沿途被刻意重新布置过的宫廷各院,对龙彦昭说:“哀家不过是过个生日罢了,皇上也不必如此铺张浪费。”
龙彦昭却说:“却也不算铺张,这眼瞅着便要过年,宫里也该喜庆喜庆了,沾沾母后的光。”
太后对这种说辞不置可否。
她虽常年礼佛,近些年来母家势弱,也少有出来过问朝政之时,深居简出。
但还是能看出她其实是极喜欢这种热闹的氛围的。
龙彦昭知道,他母后其实也是个命苦之人。
虽不似晨妃那样生了个患有天疾,从出生之日起便与皇位失之交臂的孩子。却也生出了自己这么一个天煞孤星。
那些年龙彦昭被“流放”在外,偶尔也会从管事婆子那里听说母后在宫中的日子有多不好过。
——生了一个克父克母克兄弟的儿子,纵然龙彦昭小时候表现出的心性和能力是众位皇子中最突出的,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父皇不还是能狠心将他送出宫外,经年不管不问。
那五六年的时间里母后在宫中又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龙彦昭自然是可以想象得到。
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太后如今对他的冷漠和不喜,龙彦昭也表示理解,能忍则忍。
因为母后不喜看见他,平时他便极少去触太后的霉头。有什么好东西却也都是先往永安宫送,平时几个重要节庆也会最先想到太后,按她的喜好做好安排……
能记挂的都考虑到位了,能做的也都做了,除了将这个皇位让给……
那边厢,昊王的嫡子突然哭了,刚刚跟他说了两句话的太后已经忙转过头去哄他。
昊王虽有天疾,但他这个一岁多的嫡子却健康得很。
小孩子哭声嘹亮恼人,太后却丝毫不觉得吵闹。反而要宫人将世子交给她来抱,好像生怕宫人走路不稳,将小世子摔了一样。
龙彦昭看在眼里,未置一词,也只是在旁边看着。
太后不喜他碰触这孩子,甚至反应一度十分激烈,龙彦昭纵然心再粗却也不至于看不出这一点。
他是命犯孤星,可不敢与这小世子靠得太近,免得母后又要担忧他会克了自己这侄子。
一行人终于来到为这场寿宴特别准备的大殿之中,百官朝拜过后,寿宴开始。
龙彦昭坐在上首最中央的位置,太后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垂帘内。
昊王坐在下手第一位,对面坐着的便是燕王和永欣郡主。
其余与皇家沾亲带故的人座位依次排开,再远处才是朝中重臣。
歌舞起,龙彦昭视线直接越过皇亲国戚,去遥远的殿门附近寻找那一抹红色的身影。
即便隔了这么远,以顾景愿的容貌和风骨,还是很容易让人一眼发现。
只是还是太远了。
看不太清眉目。
这让九五之尊心中无端生出几分遗憾,和淡淡的不爽快。
酒过一旬以后,便到了皇亲国戚和众卿家给太后献礼的环节。
每年都有这么一个环节。
太后背后的外戚势力虽然势弱,但她终究还是皇上的生母,而皇上还没有完全亲政,未来会怎么样,一切都有可能。
所以该送的礼还是得送。
不仅要送,还要送得稀奇,送得别致。
为了讨太后欢心,这一天什么宝石玉器珍惜玩意儿都会被搬到殿上,有时候甚至还会是一些罕见的珍奇猛兽。
去年威远伯送了太后一对儿珍稀灵鸟,虽巴掌大小,但形似凤凰,太后见了便极为喜好,皇上也跟着龙颜大悦,直接封了威远伯世子为从二品镇军大将军。
今年大家有了前车之鉴,尤其是世家伯侯想要为自己子孙某得职位的,可说是为了这一天费尽了心思。
一件件珍奇宝物被抬上,做了一番介绍后又被抬了下去。
轮到齐淮伯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抬上来宝物,而是神秘地先做了一番介绍。
齐淮伯乃是太后的亲弟弟。
也就是龙彦昭的亲舅舅。
老齐淮伯病逝后,嫡子依照大宜朝律继承了家中爵位。但因太后的这个弟弟太过粗鄙浅薄,没什么能耐,这些年饶是太后在宫中朝中鼎力相助母家,也一直没扶起这一滩烂泥。
外戚没落,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个关系。
大腹便便脑满肥肠的齐淮伯站在殿中,对皇上太后行了礼,而后神秘兮兮地说道:“皇上与太后见多识广,寻常宝贝恐怕很难入眼,臣今日便是要奉上一双宝贝,保准儿稀奇,请陛下和太后过目。”
太后总是纵着她着弟弟的,不禁颇有兴致地问道:“是什么宝贝?呈上来看看。”
获得许可的齐淮伯合掌拍了三下手,殿中丝竹之声再次响起,轻音缠绕中,众人只见殿门外出现了两名身形曼妙的红衣少年。
那两名少年模样相仿,形容标致,身形都是一般削瘦细长。
且皆没有束髻,一头青丝散落着铺在肩上,面白无须,唇红齿白。
仿佛整个殿内都变得活色生香了起来,两名少年两个动作一致,脚踩莲步地步入这宫殿之中,对上面的九五之尊恭敬地行跪拜之礼,而后又半撑起身,冲着当今天子露出几抹谄媚讨好的笑意。
大殿中议论之声轰然响起,耳际的丝竹之声却自此消散,只听那齐淮伯满意地大笑了一声后说道:“臣担心太后在宫中生活乏味无趣,所以特地找来这两个小孩儿,让他们进宫陪伴太后,给太后娘娘逗逗闷子。所以,臣今日所献之物正是这两名少年!”
他此话一落,殿中的议论声音更大。
不为别的,实在是这两名少年给人的感觉都太像是……
不少人的目光都向坐在几近门口处的顾景愿那边瞟了一眼。
不是那一袭标志性的红衣,也不是说这两名少年的容貌有多清秀隽美,能够跟顾大人比肩。
只是……说不上这种感觉,明明模样气质都没有相似之处,但单看这两名少年,还是会第一时间想到顾大人。
……齐淮伯说是给太后献礼,但很显然,这两名少年是献给皇上的。
太后的心思朝中重臣都能猜出个一二,如今齐淮伯又献上了这两名少年,很显然便是要他们在皇上那里挤兑掉顾大人。
说来说去,还是那些后宫争宠的伎俩罢了。
其他人能想到的,皇上也自然想到了。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意味深长地一挑长眉,明亮的星目向下方望着,看的却不是那两名少年,而是坐于角落处的顾景愿。
自己舅舅是个什么样的草包龙彦昭心里清楚,他在这样的场合能献上这样的“礼物”,皇上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当然也不感兴趣。
若说在意,他此刻更在意的还是顾景愿。
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公然献上两个美少年来,声称要进宫为太后取乐的。
冷不丁出了这么一件事,他有点儿怕阿愿会误会想歪,又很怕他会因此受伤。
视线在一身红色朝服包裹的顾大人身上逡巡了起来,顾景愿腰身笔直,坐在那里两肩微沉,脖颈欣长向上,呈现着一个弧线优美的形状。
至于表情,或许是离得太远的缘故,龙彦昭并未发现阿愿脸上有什么明显变化。
他依旧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面对着他面前的食物,视线偶尔在那两名红衣少年身上扫过,反应稀疏平常,与一般臣子无异。
龙彦昭想,或许平常自己拒绝其他世家公子入宫拒绝得太果断,所以阿愿知道他的心思,也不认为这两名少年会有任何特别之处,因此才这般淡定。
……阿愿毕竟是见过不少风浪,又有大才情大胸怀之人,自然不会将这两名少年的出现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龙彦昭便稍稍放心了。
安心之余,又微微开始有些好奇,不知阿愿若真的吃醋了,会是个什么样的表现……
不过他当然不会去做那般故意惹人吃醋的蠢事就是了。
一瞬间观察完顾景愿的反应,不喜欢有人搬出顾大人、随意拿旁人与阿愿相提并论,龙彦昭今日第一次越过太后,主动开口说道:“荒唐,后宫中除太后外,还有几位太妃在。齐淮伯你无故送这两名男子入宫是个什么意思?”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俨然忘记了常在宫中行走的顾大人和先前那董公子的存在。
大宜民风开化,皇帝后宫有男宠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这两名少年,坏就坏在他们名义上是去伺候太后的。
正因是太后,才更该避嫌。
不然的话,太后晚年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龙彦昭便是揪住了这一点,明面是为母后名声考虑,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很明显,那就是拒绝接收这个“礼物”,不许这两名少年入宫。
大殿重新安静起来,其他伯侯和官员没有一人敢在此刻再出声议论。
不难猜出,齐淮伯是故意将这两名少年打扮得很像顾大人的。
一样的乖顺静美,一样的大红色衣袍趁着如玉的肌肤……若说时下还有什么人能入得了皇上的眼,那必定只能是这种风格的。
可如今皇上却想都不想,一口回绝……再联想这些日子陛下待顾大人的种种,他看顾大人的眼神……
众臣交换了个目光。
——顾大人莫不是会成功上位,真入主后宫了吧?
进了后宫没什么,但如今陛下后宫空虚,还未有一人……而看顾大人的这上位的速度……待他日或许真的能成为后宫第一人也说不定。
更何况依顾大人的才智,翻手间便能搅动风云,若皇上真为他倾心被他迷惑……
众臣不禁看了看前排的顾源进,又看了看角落处的顾景愿。
……这顾氏父子莫不是真的要翻天了?
皇上这般一口回绝,倒也着实叫顾源进心上一快,开始重新思考顾景愿的价值。
至于太后那边,她本意也很希望有人进宫取缔顾景愿,但皇上如今这样一说,她便是有意留下这两名少年也不好开口了。
龙彦昭继续道:“朕当然知道齐淮伯是一番好意,舅舅与母后姐弟情深,只怕母后在宫中无聊,并未考虑太多。心意朕与母后都领了,只是他们……”
“非也非也,启禀皇上,这两名少年并非寻常人,陛下且听臣细细说来。”
没想到这次齐淮伯竟还有其他准备,并没有就此放弃。
龙彦昭本意便是想让他赶紧把人弄下去,不要再说漂亮少年相关的话题了,没想到这齐淮伯竟如此不知趣,未经陛下许可,已经自行说道:“这两名少年虽容貌与中原地区普通百姓差不多,但却出身西域小国,乃是天阴之人,简单点说便是天阴人。”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在现在来说,天阴人已经几近是传说中的一个种族。
天阴人原本是西域小国阴国人的代称,但不同于其他民族的是,天阴人有三种性别,分别是拥有正常女性特征的女人,和拥有外表男性特征的“阴极”和“阳极”两种体征之人。
男性天阴人小时候看不出任何异样,却会在十四五岁时开始分化,其中阳极人与普通男性无异,但阴极人虽外表与寻常人无异,却可以怀孕生子。
天阴人无论男女,多半身形细瘦,肤白貌美,本身并不擅长体力劳作或者武力。
但因其种族多半都是美人,曾单靠联姻便在西域诸国中昌盛一时。
只是后来,数百年的演变让三种体征逐渐被人们视为异类,尤其是阴极人,因为身体异于常人,明明是男子体态却能诞有子嗣,被视为极阴之体,是极度不详的存在。
曾经与天阴人联姻之人,也逐渐视极阴之体的诞生为不祥之兆。
因十几岁之前都看不出到底是极阳还是极阴,而天阴人中,女子以及极阴之体所生的后代也可能是极阴之体,为了截断这种不详,阴国人被周遭各国联合绞杀,直接在战争中被倾覆。
侥幸逃脱的天阴人流离失所,不得不掩埋身份存活于世,数百年下来,真正的天阴人已经很难寻觅,所剩无几。
因为罕见,龙彦昭也不免往殿中那两名少年身上多看了几眼。
齐淮伯见皇上来了兴趣,立即继续说道:“天阴人通常都是双生子,但也并非都是一阴一阳。就比如这两位,刚刚才分化完毕不久,都确定了,是极阳之体。”
说着,他又对上手处的太后露出讨好的笑:“太后娘娘寿诞,又是宫廷之中,臣怎奉上不详的极阴之体?且极阳乃极阴的对立面,按西域传说,极阳之体乃大吉祥瑞之兆,太后若将这两名少年养在身边,必定会身体康健,益寿延年。”
这倒也是罕见稀奇,便有人好奇问道:“那如何分辨到底是阴是阳?不是说外表都无异吗?莫非是脉象有什么不同?”
“寻常摸脉象并不能辨别出,需用西域一种特殊之物,研磨出汁水,与血液融合。若颜色呈红色,那便是极阳,若颜色变为蓝色,则是极阴。”齐淮伯解释道,为了确保他所献之物并不会带来不详,也是为了给众人开眼,他还特意准备了那种植物的汁液,打算当场演示。
正当众人惊奇、纷纷重新打量起中间那两名少年,等待看验血结果之时,坐在角落的顾大人面色已经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身边有臣子注意到他的异常,不免关切询问道:“顾大人,您没事吧?”
顾景愿紧紧捏着座下的蒲团,指甲都深深地陷入其中,但听见有人前来关怀,还是摇了摇头,表示:“谢谢……我没事。”
坐于他附近的一些比较正派、与顾景愿虽无私交但也将顾大人为人和风骨看在眼中的大臣们不免唏嘘不已。
什么天阴之体,什么祥瑞之兆,也就听着新鲜罢了,不过还是玩物罢了。
齐淮侯就是个草包纨绔,寻常时骄奢淫逸也便罢了,今日竟然当众在殿中行如此献媚之事……太后也真是糊涂啊!
而反观一些与齐淮侯有一样“爱好”的公侯世家们则对这两名少年好奇不已,如今听说顾大人身体不舒服,便不免小声讨论起来:“看来这天阴之体还真不一般,连顾大人都感觉到威胁了。”
“哈哈,再美的容颜都会老去的,你看看这两个小孩儿多鲜嫩,顾大人会有压力也不奇怪。”
……
大殿极为空荡,即便坐满了群臣,众人在下面说话龙彦昭也听不出个大概。
但下面发生了骚动,他心思又始终留意着某个角落,不免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顾景愿那边的异常。
顾景愿的坐姿依旧端正标准,略微埋着头,显得沉稳又恭敬。
虽看不清眉目,但龙彦昭也可猜出这会儿他大抵是微垂着眼眸,一脸茫然的状态。
可他这次的状况又似乎与往常都不大一样。
或许是在早朝上打量顾大人的次数太多了,他穿着暗红色官服、束着高高腰身、持节而立的姿态,龙彦昭闭上眼,都可以凭空勾画想象。
所以九五之尊只往那侧影上看了一眼,便知道阿愿这会儿大抵是身体紧绷,不自在了。
看热闹的心思瞬间熄灭,反而是愤怒徒然窜涌而出,直冲天灵盖。
龙彦昭猛地一拍桌子,动作先于思考,已经开口训斥道:“什么阴极阳极,不过都是人罢了,有何稀奇?还有那什么不祥之人、祥瑞之人的,不也只是你们一张嘴说的?人哪儿来的给朕送回哪儿去,朕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皇上骤然爆发出这一声呵斥,把在下面笑眯眯回答其他勋贵问题的齐淮伯给吓了一跳。
齐淮伯虽然也有个正经职位,但草包惯了,也不主事,根本承受不了此时天子周身散发的肆意凌虐之气。
……他是无意中得到了这两个天阴族的美少年,觉得他们神韵与那顾大人有些相像,便弄回去调|教了,打算在太后寿辰这日献上,既以美.色讨好了皇上,又以祥瑞之气讨好了自己的亲姐姐,说不定还能顺便帮太后除了顾景愿。
这简直是一箭三雕的旷世珍宝!
原本应该是万无一失,但他怎么就没有事先想到,皇上……才是最大的煞星。
若说有谁最不信命,那一定是皇上了。
而此时,他却在皇上面前搬弄了命理玄学……
……
腿肚子有点抽筋,齐淮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