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真的是顾大人的?”
龙彦昭看着手里泛着绿光的翡翠扳指,不确定地问。
“……根据大人描述,还有那四个被抓到的劫匪的特征,应该是。”下面官员回答。
龙彦昭看着手中的小物件陷入了沉思。
蓦地,他将那扳指攥进手里,从原地站了起来。
“回宫。”
没人敢问皇上怎么这就又要回宫了,正如没人敢去深思他怎么突然出来了一样。
更何况皇上脸色不是很好,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也不知那扳指是什么来头。
竟能让陛下只看一眼,就突然神色大变。
众人躬身行礼恭送陛下,临走之前,龙彦昭对京城府尹说:“跟顾大人说一声,让他直接进宫见朕。”
“是。”京城府尹忙恭敬回答。
回去的路上,龙彦昭一直坐在马车里端详着那枚扳指。
他也是满腹疑云,想不出杨家的传家宝,为何会在顾景愿的手上……
当年杨晋在与北部的战事冲突中战死沙场,具体情形龙彦昭之后细细查过,但也无法还原当时的全部经过。
唯一能知晓的就是那是一场血战。
然后杨晋没回来。
再骁勇善战的兵将在沙场上面对着千军万马,也只会化作沙漠中的一粒尘埃。
那场仗打了一天一夜,战场上横尸遍野。
尸山血海中很多人的尸体都无法区分辨认,是以他们连杨将军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龙彦昭当时远在京城,还未亲政,亦是鞭长莫及,只能不断派人去寻找,去辨认……
可惜消息来回传送得太慢,等龙彦昭再得知杨晋的消息,竟然是小半个月以后,杨丞相独自一人进宫,跟他说杨晋的尸体找到了,是被不知什么人送回了京城。
那天下着雨。
杨晋的尸身被人打理过,干净整洁,不见一丝血污。
除了面色苍白外,他看起来只是像睡着了一样,与往昔并无差异……
龙彦昭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
……似乎那个时候,杨晋的手上就没有戴着那枚扳指了。
身为杨丞相最喜爱的儿子、当时京中矜贵子弟中最有能耐也是最有影响力的人,杨少将军的身上有三件不离身的宝贝。
第一件是掌管北部长汲营兵马的虎符。
第二件是他身为影一、号令所有影卫的令牌。
第三便是那枚扳指。
他们杨家的传家宝。
出事以后,虎符和令牌都随尸身一起被送回,又被杨丞相重新呈递回来,回到了龙彦昭手上。
唯有那枚扳指,入殓之日,龙彦昭注意到他手上没戴。
但当时也只以为是杨相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定思痛,将那枚扳指收回或者以另一种形式保存放于棺中陪葬……
那毕竟是杨家的家事。
在那个缟素铺天盖地、老丞相几度崩溃的时刻,他又怎会去问这种事情。
可是如今想来……
龙彦昭握紧手中的扳指,任由上面的纹路深陷进手心。
回宫以后,他第一件事就是使人将影二给叫了过来。
皇上开门见山,直接将那枚扳指拿给影二看,问:“这扳指你可认得?”
影二看了一眼,眼珠微微有些颤动,随即单膝跪地,行了个侍卫礼,回答说:“认得,似乎是从前将军常佩戴之物。”
龙彦昭仔细打量他的反应,表情不动。
只是有掂了掂手中的扳指,问:“那你可知杨将军身陨后,这东西去了何处?”
“这……卑职不知。”
影二恭敬回答道,并没有抬头。
九五之尊坐在龙椅上,声音自上而下,幽幽地传了过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和恐怖:“影二,你不会有事情在瞒着朕吧?”
“……卑职不敢。”
影二这次将头埋得更低。
他尝试询问:“陛下何出此言?”
龙彦昭没有回答。
他从座位上站起,双手背在后面,极为烦躁地在地上走来走去。
屋里静的可怕,只有皇上的脚步声。
龙彦昭便是这样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影二的反应。
身为陛下的影子,哪怕是在陛下面前,影卫也是一身蒙面黑衣的打扮。
更何况别说他本身就蒙着脸,就是他如今头埋的这般低,也让龙彦昭看不出什么。
虽说他早已料到,在影二这也问不出什么。
杨晋出事的时候,一众影卫都留在京城,无一人知晓当时战场上面的经过。
他们至今都不知道杨晋失踪的小半个月是去了哪里,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到底是谁将他的尸身送回到杨家的。
龙彦昭最后说:“起来吧。”
他摩挲着扳指上面的翡翠棱角,一脸深思状。
杨晋有时候要变换隐匿身份,出任务的时候如此形状明显成色鲜明的扳指自然不会戴在手上,不然很容易被人认出。
所以也不排除是他丢了扳指,又被人捡到的可能性。
……但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顾景愿?
顾景愿和杨晋……
顾景愿入京之时,已经是杨晋身陨后的第二年。
照理来说,他们不可能会认识。
那时候顾景愿才多大?
十四五岁的少年,还是个读书很好的文弱书生,又怎会与大宜已故的少将军扯上关系。
但一旦开始假设他们可能认识……就像是一团杂乱无章的丝线被扯住了一根线头一样,很多事情又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比方说,顾景愿偏偏就是杨丞相给引荐的。
——若不是一早便知顾景愿就是杨有为的人,他也不会放任自己与他那般亲近。
又比如说,阿愿在京城里没什么朋友,偏偏与杨林最为亲近,还给足面子,关怀备至……
当然也不能排除这枚扳指就是杨二少爷的,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人心里骤然生根发芽。
尤其还有一件令他最最在意的事情,那便是顾景愿今日的失态,以及他为何突然出了城?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么……
龙彦昭面色阴沉不定,他对影二说:“你下去忙吧。”
“是。”影二应道。
从躬身下跪到迅速直起身体站立离开,影二只在一瞬间完成。
但他人还未彻底走出皇上视野之中的时候,还是被叫住了:“等等,你去把杨丞相给朕请过来,就说朕有事要询问他。”
“……是。”
“不,不找杨丞相。”龙彦昭又说:“你带两个人去把杨二公子找到,秘密带进宫来见朕。”
说着,他又叮嘱:“记住,别惊动任何人,直接把他带进来。期间不许任何人跟杨二公子发生对话,也包括你们。”
“……卑职领旨。”
“影二。”龙彦昭又叫他,深邃的目光看向他,里面隐隐透着一些阴鸷。
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朕还能相信你吧?”
“……当然。”影二忙又跪下,“卑职誓死效忠陛下。”
龙彦昭一摆手,神色有些疲倦道:“嗯,去吧。”
影二再次应了,他脊背早已出了一层冷汗,只是硬挺着,不敢在圣上面前表现出一丝异常。
出了偏殿以后影二直接跃上屋顶,干他们这一行的,走屋顶要比走地面方便得多。
只是他人还未跃出偏殿,便看见一身红衣包裹的修长身影已经缓缓步入殿内。
——接到京城府尹通知的顾景愿已经进了宫。
顾景愿又换回了往日惯穿的红衣。
今日他腰身依旧束得很高。
外披的大氅长度几近脚踝,伴随着顾大人的步伐衣袂翻飞,倒越显得他步伐沉稳,姿态凌人。
他抬头像影二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像是根本没发现他的存在一样,直勾勾地向前走去。
身为宫中极少知道影卫们存在的人之一,每回在宫中相遇顾景愿都假装什么都未察觉。
这是常态。
也是对他们这种影子的一种保护。
这次也不例外。
稍稍顿住的影二稍一迟疑过后,发现顾大人已经直直地步入殿中。
……影子从来只忠于皇上。
影二在心中这般提醒着自己,便再次腾身而起,这次没有任何迟疑,按陛下的吩咐做事去了。
顾景愿一个人来到了皇上的书房,在外间将沉重的大氅交给太监收好,如往常一样步入殿中。
龙彦昭已经重新又拿出那本《国策》读了起来。
那枚扳指就被他放在书案上,顾景愿一眼便看到了,眼睫下垂,尽量与寻常一般给龙彦昭行礼。
“参见皇上。”
“起来吧。”放下了手中那卷已经完全不知内容在讲什么的书,龙彦昭抬头看向顾景愿,不知怎么的,本来心中酝酿的火气和疑云,竟突然消散了大半。
剑眉一挑,皇上对顾景愿说:“过来。”
等成功地将顾大人掌控在了怀里,握住那截窄腰,龙彦昭率先问他:“阿愿不曾受伤吧?”
顾景愿冲他轻轻地笑:“臣什么事都没有,原本只是一桩小事,没想到竟惊动了陛下。”
龙彦昭问:“当真没事?”
顾景愿说:“是。”
龙彦昭将人直接拉到腿上坐了,说:“可朕还是不放心,要好好地给顾大人检查一番才行。”
顾景愿依旧只是淡淡地笑。
不说话也不推拒,安安分分地坐在他怀中,一副任他摆布的模样,乖巧得不像话。
发觉阿愿还是那个阿愿,龙彦昭心中的疑云才又淡去了一些。
他手不规矩地在顾大人身上检查着,问他:“说吧,阿愿今日出城是做什么去了?”
“臣只是今日无事,便到城外走一走,散散心。”
“散心?”
龙彦昭缓缓打量着他的眉眼,只觉得这个答案虽然说得过去,但是太普通。
普通得都叫人觉得诡异。
他又伸长手臂,将案上的翡翠扳指勾了过来,捏在指尖。
“听人说阿愿的东西被那几个劫匪顺走了,你看看,可是这个物件?”
顾景愿便依言看了一眼,“正是。”
忍住直接那陛下手里将东西拿过来的冲动,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龙彦昭:“这物件对臣很重要,陛下可以将它还给臣吗?”
“很重要?”龙彦昭的语气很缓。
视线亦是缓慢地在扳指与顾景愿的脸上回荡,一寸一寸,恨不得将人刮得心惊肉跳、皮肤生疼。
随后他深吸口气,也轻轻地笑起来:“怎么个重要法,阿愿跟朕说说。”
顾景愿便说:“是挚友所赠,因此极为重要。”
“挚友?”龙彦昭眉头又挑高了几许,一种危险凌虐的气息骤然爆发出来,差不多席卷了整个书房。
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寻常关心的语气问:“什么样的挚友?”
“是……”
未等顾景愿说出答案,殿外便传来一阵骚动,出去出任务的影二已经折返回来。
“禀主上,杨二公子带到。”
“唔唔唔!”
杨林是被人捂着眼睛捂着嘴,直接从屋顶房梁上用轻功带回来的。
他还以为自己被绑架了,吓得不轻,这会儿终于被放开了,忙解开自己眼上的黑布,看见的就是眼前金碧辉煌的景象。
这时候顾景愿已经从皇上怀里坐起,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独自端坐在书案后的龙彦昭。
登时被吓得更傻了。
“皇上?皇上?!”杨林大惊小怪地叫,“妈呀竟然是皇上!吓死我了,还以为有人要绑架我!”
至少不是被绑架,杨林这会儿有些喜极而泣的感觉。
但当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九五之尊的时候,这才反应过来,忙跪下行礼,安静了下来。
“草民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跪在地上磕头,两只手自然而然地撑着地面。
五指分开,明晃晃的清晰可见,上一次一起吃饭时被他戴在拇指上的扳指不见了。
龙彦昭的眉头不禁挑得更高。
“平身。”
杨林这才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站在皇上身后的顾景愿,彻底懵了,一副明明有满肚子疑惑却又不敢问出口的样子。
龙彦昭一直都在观察他的反应。
而后他又看了看顾景愿,终究什么都没问。
只字未提顾大人因为遭遇匪徒所以险失挚友所赠扳指之事,他只是让人将杨二公子再完好无损地送出宫去。
期间,杨二公子依旧是一脸的问号。
他这反应不似作伪,待他走后,龙彦昭终于将搁于掌心把玩的戒指递还给了顾景愿。
皇上这会儿突然变得和颜悦色。
他说:“若是杨林所赠,那的确是挚友之物,怪不得阿愿会如此紧张。”
顾景愿接过戒指,低垂起眉眼,恭敬道:“谢陛下。”
“景愿。”龙彦昭又唤他。
待顾景愿抬头,对上那双妩媚生姿的桃花眼,龙彦昭突然问:“你可认识杨晋?”
顾景愿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片刻过后,他回答:“臣……听说过。”
桃花眼泛红的眼尾向上轻挑,他一本正经地说:“杨将军少年英才,威名远扬,臣自是听说过的。”
.
顾景愿从皇宫出来,名义上是要去安抚受到惊吓的杨二公子。
皇上虽再没问起那扳指的事,却明显还存有犹疑,也没有留他,只让他好生回家休息。
圣心难测,顾景愿也没解释更多,他走出皇宫,走到一偏僻处,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便上了一辆外表低调的马车。
马车上所端坐之人,正是当朝右丞相杨有为。
顾景愿见了他,率先行礼道:“微臣见过丞相大人。”
“贤侄快请起。”杨有为说,“这里就咱们两个,曜阳不必客气,请坐。”
顾景愿身为顾源进的义子,平时为了避嫌从不与右丞相有任何接触和会面,更有甚者二人在朝中还势同水火。
但私底下,杨有为直接唤顾景愿的字,而不是称他顾大人或其他,可见关系不同寻常。
杨丞相今年未到五十岁,但中年丧子,几度痛不欲生,所以看起来比同龄人都要苍老了许多。
顾景愿每每见到他,心中都会有几分不忍。他说:“今日之事都是我的过失,还连累了二公子……”
说着,将手探入怀里,双手将那枚扳指呈上:“为今只有将此物归还于丞相,还望丞相海涵。”
“哎。”杨有为摆手,并不接他手中之物,道:“老夫接到你传来的消息,便让杨林将手中扳指摘了藏于家中,如此而已,举手之劳罢了,怎么会说是连累?至于这扳指……”
“既然是小儿生前所赠,我这个做父亲的又哪里有收回的道理。只是陛下那边……他还不知道贤侄与小儿之间的过往吗?”
顾景愿摇了摇头,算作是回答。
他仍旧举着那枚扳指,躬身低头,模样比他在宫里时还要低微乖顺。
杨有为看着他这副执拗的模样,不由越发叹气。
当初顾景愿拿着虎符、令牌和玉扳指前来找他,自请帮助陛下统一局势之时,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份。
甚至杨丞相也只知他从哪里来、因何而来,再多的……两个孩子之间的那些事,他也没有问过。
事实上杨有为还从未见过如此心智成熟、深沉如海又心思至纯的年轻人,他考验过他,也测试过他,结果就是顾景愿在京的目的亦如他这个人一样单纯明净。
——他就是要除顾源进,肢解干预朝政的外戚,为陛下铲除所有阻碍他掌管天下的障碍。
这的确是杨晋未完成的心愿。
杨有为念子心切,又被顾景愿的至诚之心打动,所以才有了后面的那些布局。
至于顾景愿与皇上之间的那些私事,他倒是从未过问过。
若说要管,那也是出于心疼顾景愿才会劝说他一二。
可惜曜阳一直都很有自己的想法,也很固执。
杨有为说道:“皇上是最能分辨忠奸善恶之人,即便曜阳与陛下坦然交代,料想皇上也不会生出什么旁的想法。”
顾景愿闻言,又轻微地摇了摇头,只是说:“晚辈只是觉得没必要解释那么多。”
虽然看皇上今日的反应,他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了……
想到这里,顾景愿又说:“当然,如若日后皇上真知道了,要治晚辈欺君之罪,那也是晚辈一人之事,丞相您与其他人一概都不知道此事。”
“你这又是何必……”杨有为神色有些激动,叹气着摇头,有时候便是连他也看不懂顾曜阳的坚持和执拗。
隐瞒皇上阿愿与杨晋相识之事,阿愿最初的理由是没有必要告诉皇上。
这杨有为也认同。
即便是做忠于皇上的臣子,也各个都有私心。像他们杨家,求的便是依靠匡扶正统名垂青史——若当今圣上是个荒.淫无度毫无上进心的昏君,他们杨家也不会鼎力扶持。
是以顾景愿有私心也不奇怪。
至于皇上,皇上要的是皇权在握、坐拥天下,他们做臣子的只要用心辅佐、毫无异心便是。
杨有为起初是这样想的。
直到顾大人跟皇上……最开始他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阿愿故意隐瞒与杨晋之事,其实只是怕皇上误会,不方便魅惑君主。
但观察了一段时日,顾景愿还是往昔低调沉稳一心辅佐的顾景愿,杨有为又为自己先前的龌龊猜测感到羞愧。
一晃儿便到了今日,他也只能将这种隐瞒理解为阿愿是真的不愿意与皇上有除君臣和露水姻缘外的过多瓜葛。
因为已经准备离开了,所以不需要再解释什么。
因为不曾做过愧对圣上之事,所以更没必要解释。
杨丞相问他:“这么说来,曜阳是铁了心,待事成以后便离开?”
“晚辈还留在此处的原因就只有这一个。”
顾景愿果然说:“如今大事将成,为了防止再生事端,也请丞相不要将我的事透露给陛下。”
“阿愿爱憎分明当断则断,老夫十分佩服。只是陛下那边……”说到这里,杨有为话语稍顿:“你可有想过,或许他已经将你放在心上了?”
近些日子上朝的时候,陛下的目光更多的时候都瞟向了哪里,善于察言观色的文武百官们都心知肚明。
陛下以前便与顾大人交好,那时候九五之尊的表现还是正常的。
二人刚刚好上的时候顾大人常常在陛下寝宫留宿,也没见皇上像如今这般……
但这些日子,皇上看顾大人的目光真是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炙热了,已经有不少人在私下议论过这件事。
杨有为一捋胡须说:“陛下虽说是心里有道光,对那镇北王感情不一般,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陛下有什么表示。反而是对曜阳你……”
杨有为说到这里,点到即止。
说实话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顾景愿能有个好的结局。
这孩子有时候会露出一种迷茫的眼神……就是现在这样的神情……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过,但杨有为阅人无数,又怎会看不出顾曜阳一定是经历过很多大喜大悲的人。
不然都不可能拥有那样的神色。
所以该他说的时候他也总是想提点一二,他真心疼爱这个孩子,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最是希望他好。
他很怕曜阳会因为他的固执而离开陛下,最终错失了更多……
但顾景愿只是眨了眨眼睛。
迷茫的神色从眼中褪去,他神色平静地笑了笑。
“正因为他什么都没做过……”
不想说这个,顾景愿失笑着摇头:“皇上爱的当然还是权势地位,他并不真的需要我。”
顾景愿重新垂下眼睫。眼中无悲无喜,目空一切,又仿佛早已看破了一切。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龙彦昭了。
老话不是常说,最是无情帝王家。
而龙彦昭,他天生就是帝王。
所以他们不过是两个拥有相同目的地的人一起走了一段路程罢了,谈不上欺骗,谈不上利用。
也谈不上感情。
.
顾景愿回到家中,在自己的房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手里还是拿着那枚翡翠玉扳指。
杨丞相坚持说那扳指现在是他的,就正如他将三样信物归还时一样,坚持让他将扳指带走。
冬日的下午,阳光很快便退却,房间里空荡荡的,还有些冷。
顾景愿伫立在屋里,茫然地站了一阵,直到掌心被扳指的棱角刻出深深的纹路,他才回过神来,走到放置衣物的橱柜前,按动机关,打开了内侧的暗门。
暗门空间很大,里面只摆放了一个小小的四方盒子。
顾景愿便是将那枚翡翠扳指放进盒子中,而后神色出现一丝躲闪,飞快地将盒子放回原处,又将暗门关上。
这些都做完了,他突然靠在柜子上,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面色苍白如纸,顾景愿的神色憔悴极了,他在默默压制着胃里翻腾的恶心感。
他有个毛病,每一次说谎身体都会泛起恶心。
而很显然,刚刚他在宫里又说了谎。
有些话他没法跟丞相说。
……甚至于没法跟任何人诉说。
其实也不是非要隐瞒,瞒到不得不说谎的地步……只是皇上问他认不认识的时候,他左思右想,也鼓足了勇气,最后脱口而出的却还是谎话。
因为……
翡翠扳指要层层包裹着藏在柜子里,如果不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从来都不敢拿出来看一眼。
他不想听见关于那个人的事,不想提起他的名字,就更别说是述说关于他的往事了。
不敢提也不敢想。
为什么要去想呢?
一个人在这世上活着,明明已经很辛苦了。
既是物是人非,又为何要强迫自己再去回忆?
他都那么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想了。
只是有时候,人的记性太好,也是一种诅咒。
……
或许是早上起得太早,晚上又没有睡好,顾景愿靠在柜子上,竟然迷迷糊糊的,有几个瞬间像是睡着了一样。
睡着了。
还做了梦。
梦里是几年前的今天,北地被大雪掩盖,扑簌飘落的大片雪花中,白衣银甲的年轻将军伸出戴着翡翠扳指的手,将快要窒息的他从冰窟窿里拉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