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翘见到澹台勉闻难得表达出这样明显的情绪,觉得有趣,于是没有告诉他缘由,而是把两颗鸡蛋交给他,让他自己尝试。
澹台勉闻的手很巧也很稳,依葫芦画瓢,成功把两颗鸡蛋一起竖起来了,这才听到姜翘解释道:“它们之间互相借力,才能站起来,单独一个反而很难做到。”
有了这番小插曲,澹台勉闻心里也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并决定进宫后给阿耶阿娘展示一番。
姜翘则是在宫人们收拾好了餐具后回了庖屋,她又单独包了一份月饼,随后出了东宫,往尚舍局去。
小枣的一句嘱咐,间接保住了姜翘的小命,赶上过节,她也该表示表示。
只可惜今日宫中繁忙,小枣当值,不在尚舍局,也不在舍馆,姜翘只好借了笔墨,在月饼包装外贴了个字条,让其他宫人转交。
难得歇息,姜翘离开尚舍局后,就出了皇城,直奔东市。
揣着满满一荷包的铜钱,她下定决心要多买些东西——
先是在一家看似平凡的小食肆吃了晌食,又扯了几块布准备做新衣服,还买了些许简单的首饰,最后还赶上了杂耍艺人表演。
折腾了一小天下来,姜翘累得骨头要散架子了,才拎着战利品回到舍馆。
同寝的其他人也休假出去玩,大多都还没回来,屋里只有宋如羡在睡觉,姜翘和才回来的陈雪花一同收拾包裹。
“姜主膳怎么这时候买棉花?”陈雪花一边收拾新买的胭脂一边问。
“该做冬衣了。”姜翘要给自己做,还要给小枣也做一套,自然要早早准备。
她还是长个子的年纪,去年的衣服今年就短了。
陈雪花只当她是怕太忙碌,所以早点准备,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们说话声音不大,但一直闭眼睡觉的宋如羡还是悠悠转醒。
“抱歉啊,是我们太大声了吗?”姜翘问道。
“没有,我似乎睡了有两个时辰了,早睡足了。”宋如羡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
陈雪花惊讶:“难得完全没活计,今日外面可热闹呢,怎的不出去走走?”
宋如羡摊手:“初来京城就来这儿做活,没闲逛过,哪儿也不熟,自然没什么兴致。”
“是我的疏忽了,今日我一个人,好生无聊,带上你一起出去,还能说说话,也好给你介绍些有趣儿的地方,”姜翘递给宋如羡一个油纸包,“这小食合你口味,可惜若是吃新做出来的,比这还好些呢!”
“多谢姜娘子,竟还想着我。”
宋如羡温柔笑着,拆开油纸,只见当中是一色泽金黄的物什,表面刷了红彤彤的酱汁,咬下去一口,牙齿斩断一层层豆皮,中间夹着肉泥,又韧又香。
豆制品与半肥半瘦的肉非常搭,越嚼越有味儿,浓重的酱香里泛起一点点麻,想必当中是加过花椒这类贵重调味品。
手掌长的豆皮肉卷,转眼间就被宋如羡吃完了,她被辣得一边“嘶哈嘶哈”地找水喝,一边忍不住感叹:“今日当真是错过了美味!”
“可不是嘛!这小小食肆热闹的很,豆皮肉卷是他家独创的招牌,若你喜欢,改日我也做来,只是万不能传出去,免得影响了人家生意。”姜翘说罢,包裹中的其他东西也一一取了出来。
直到最后,她终于找到了被遮挡住的油纸包,递给陈雪花:“可叫我好找,这是你的红糖枣糕!”
陈雪花眼睛一亮:“还有我的份儿呐?太谢谢姜主膳了!”
“大家同寝,素日里又帮我不少,一点小点心作为谢礼,不嫌礼薄就好。”姜翘把其他人的礼物依次摆到桌上,笑着说道。
陈雪花咬了一大口甜丝丝的红糖枣糕,忙道:“姜主膳这么好,哪里还有嫌弃的道理!真不愧是主膳,手艺好,挑点心也挑得好呢!”
这可不是她奉承,那红糖枣糕极松软,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却不腻口。
枣糕质地均匀蓬松,小小的面颗粒当中夹着一分为四的枣子粒,像是藏在每一口里的惊喜,让人忍不住带着期盼细细咀嚼,咬到了枣子肉,还会再耐心些去品尝其中滋味。
后来其他人也陆续回来了,这一晚上,整个寝房里都充斥着各种商业互吹,到后来才演化为谈论胭脂水粉与未来生活,姜翘与其他人之间若有若无的隔阂,终于渐渐消失。
次日,太子和其他孩子们回来上课,姜翘把提前准备好的月饼送去崇文殿,作为下午的加餐。
课间休息的时候,谢灵誉不在,姜翘只把几个大食盒摆在太子的桌案上,没有发话。
起初澹台勉闻没有发觉姜翘的用意,认真地把已经尝过的每一种月饼又尝了一遍。
此时他多想告诉姜翘,自己把竖蛋的事情分享给了阿耶阿娘,还得了夸奖!奈何课本上不能乱写乱画,只好作罢。
吃了个半饱,这时,他忽地福至心灵,发觉今日的月饼实在是太多了点。
抬头看见“群狼环伺”,再看姜翘似笑非笑的表情,澹台勉闻立刻会意,示意应久瞻把月饼分给同窗们。
他心中有一种微妙的不爽,因为他并不喜欢把自己的东西分享给其他人,但他敏锐地感受到了姜翘此时期盼着他怎样做,于是他下意识就这样做了。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有一种难于概括的能力——他可以体会到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发觉对方的善意或恶意。
这并不是好事,反而让他很困扰,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种直觉是否准确,既怕误伤善良的好人,又怕放过了想害他的恶人,于是他不想与任何人示好,只想逃避一切非必要的交往。
不会说话在这时候竟显得有些幸福,他可以用这个万能的理由不去理会其他人,仿佛只要不产生什么交集,他就可以规避别人对他的态度,或者说……评价。
作为一个生来有残缺的太子,他能听到的议论声太多了,而感受到别人对他的态度,更是一种残忍。
这样的能力让他不得不直面别人精心潜藏的嫌弃,以至于他为任何事感到喜悦时,都会惶恐自己享受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快乐。
但是这一刻,在周遭乱七八糟的情绪中,他从中抽出了姜翘的期盼,然后满足了她的期盼——
同学们愉快地品尝着月饼,交头接耳的声音还是那么让他厌烦,但奇迹般地比往日好上许多。
沉默半晌,澹台勉闻费解地再次看向姜翘。
姜翘行了个万福礼,然后走到桌案前,从袖子里找出提前备好的纸,轻声问道:“可否能借太子殿下的笔墨一用?”
澹台勉闻眨了眨眼,然后点了一下头。
姜翘道谢,然后从容地蘸墨写字:殿下可是在疑惑,为何臣希望殿下将那团圆饼分给众人?
澹台勉闻没有接笔,定了定神,注视着姜翘的眼睛。
兴许是姜翘一直让他感到真诚,也兴许是姜翘的回望使他做不到保持缄默,于是片刻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迟来的回应并没有让姜翘急躁,她继续写道:殿下与其他人一同读书,想来也知道,午后容易困乏,吃些食物就会好些。此时殿下若能考虑到同窗,将来殿下成为一国之君而同窗成为殿下的臣子,自然也会是君臣和谐。臣子爱戴君主,除却对国家与百姓的爱,更需要君主的心中有臣子;同窗与殿下交好,除却朝夕相处自然熟识,更需要殿下真诚对待同窗。殿下可否愿意做那至诚之人?
如此长篇大论看完,澹台勉闻心中有一丝恼火。
明明他并不在意那些人,也不需要在意,又何必把君臣跟这等小事联系在一起?为君为人,自有太子太师教导,何时轮到她多言?
可是很快,委屈就紧随其后。
姜翘说这番话,是真觉得他将来能成为一国之君吗?还是仅仅是在奉承?
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个太子之位不可能长长久久地坐下去。
澹台勉闻不喜欢独自住在东宫,他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快活久了,最后却又被废了太子之位,狼狈离去。
也许此时他的阿耶阿娘已经在考虑要下一个小孩了,他注定了不会成为皇帝,那么像他这样的人,无论怎样对待那些贵胄子弟,又有什么所谓呢?
澹台勉闻想得很简单但又很遥远,于是看起来就像是愣住了。
姜翘没有打扰,给他留足了思考的空间。
良久,澹台勉闻避开了姜翘的目光。
他没有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回答,但姜翘回庖屋之前,他最后还是同意了往后姜翘给同窗们准备下午的加餐。
太子那漫长的沉默让姜翘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想解读为“自私”“占有欲强”之类,于是只能先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录了这件事,盼着以后能想办法搞懂。
有一帮厨路过,恰好瞧见了,随后问道:“姜主膳记这些做甚?莫非心疼起那有钱有权的主子来了?每日准备膳食已经够疲累,还要想那么多,日子当真没法儿过了。”
姜翘收起本子,道:“可人心皆为肉长,无论贫富,各有各的烦恼,当人满足了物质需求,其上还有精神需求,太子殿下被孤立在外,于他而言就是痛苦,我以我浅薄无用的血肉之心关切一番又如何?”
那帮厨不懂什么“物质”啊“精神”啊这些是什么,只好讪笑几声,姜翘也没多言,兀自去忙自己的,谁也没再谈论这事。
倒是不远处的门外,有一个背着竹篮的男人,听到这番言论后微微眯起眼睛,似是在笑。
作者有话要说:早早早!我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