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全场一阵静默, 楚封慢慢站起来,面具下的眼神冰冷凌厉。

洛周周呆呆看着他,觉得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像是自己不认识的楚封。

瞬间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 那冰冷枪管顶住自己头时的感受。

直到欢呼声再次涌起,工作人员才冲上台,将奄奄一息的屠夫飞速抬了下去。

穿着黑马甲的裁判战战兢兢靠近楚封, 想去抓他的手宣布胜利。楚封却跳下拳台,将旁人递来的黑斗篷穿上, 径直走到看台边。

他对着呆立不动的洛周周伸出手,说:“走。”

洛周周还没回过神, 听到楚封的命令后, 直觉把手放到他掌心。被握住手轻轻一带, 往前踉跄了半步,被及时扶住了腰。

楚封一声小心还来不及出口, 就感觉到洛周周身体一抖。

他先是一怔,待看清洛周周脸上的惊惧后,面具下的目光更加冰冷。

他收回手, 垂下眼眸,嘴唇紧紧抿起。什么也没说, 只转头走向出场时的通道。

洛周周定在原地, 直到他走出几步后才反应过来,赶忙追上去。

楚封大踏步行走在空荡的通道里,皮靴重重敲击着地面。拳场内山崩海啸般的呼喊被铁门隔开, 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洛周周小跑着跟在身后,见他脚步越来越急,忍不住气喘吁吁道:“楚封……等等我。”

楚封恍然未闻,丝毫没有减缓速度,他只有加快脚步跑着跟上。

回到休息室,楚封伸手揭下洛周周脸上的面具,扔进墙角的垃圾桶。

他动作不轻,垃圾桶晃了几下差点倒地。

洛周周偷偷去瞧,见他脸色阴沉,便不敢说话,只直直站在屋中间,两只手揪着裤缝。

楚封坐在沙发上,将自己的面具挂到墙上,再沉默地脱鞋。

两只厚重皮靴落地的闷响,让洛周周跟着颤了两颤。

脱完鞋,楚封看也不看他一眼,赤脚走进洗手间,关门。

一会儿后,传来淋浴头的水声。

洛周周轻手轻脚地走到垃圾桶旁,将那张面具又捡了出来。

垃圾桶很干净,他还是对着面具吹了吹,叠起来装进裤兜。

再规规矩矩地坐到沙发上,两手撑着膝盖,等着楚封。

过了会儿,卫生间水声停止,楚封用毛巾擦着头发走了出来。

他赤|裸的上半身布满水珠,顺着结实优美的肌理轮廓往下滑。

只是那身上布满长短的陈旧伤痕,让人惊心动魄。

屋里散发着沐浴露的淡淡香气,楚封看了眼空空的垃圾桶,没说什么,只打开衣柜,去取里面的衬衫。

“你是在生我气吗?”洛周周盯着自己的手问。

楚封头也没回,淡淡道:“没有。”

洛周周抬头看着他后背,小声说:“你就是生气了。”

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委屈和控诉。

楚封动作顿了下,转身道:“我真的没有生气。”

他见洛周周嘴角下撇,眼圈发红,叹了口气,上前两步,蹲在他面前。

“周周,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楚封说道:“我不该把你带来这里,还让你看打拳。”

他伸出手,抚摸了下洛周周的发顶,声音很轻地说道:“你的眼睛不该看这些。”

“你真的不是气我?”洛周周有些狐疑地问道。

楚封摇头说:“当然不是。”

“那你吓到我了。”洛周周放下心,声音也就大了起来。

“对不起。”楚封说。

“你开始的样子让我有点不认识,很凶,不过我只吓到一点点。”洛周周用手比了个一毫米的距离,说:“但是你不理人,吓到我很多。”他又张开两臂比了个很远的距离。

“对不起。”楚封又说。

洛周周坐在沙发上扭了扭,有点不情愿地说:“我原谅你了。”

“谢谢,周周可真好。”楚封微笑起来。

洛周周见他眼底的冰凉已尽数散去,又是自己熟悉的楚封,胆子也大了起来。

“你为什么后面还要给屠夫一拳?”

楚封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因为我习惯用残忍的手段,去对付残忍的人。所以,很多人会离我远远的,包括军部里的人。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觉得你做得没错,他太残忍了,应该受到惩罚。”

“那你开始为什么怕我?”

“因为我想起了以前你拿枪对着我的时候。”洛周周老实说。

他想了想,又问道:“你杀过人吗?”

楚封顿了下,反问道:“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洛周周有点纠结地回答,转头看向侧边。

楚封伸手捏住他脸颊,掰回来和自己对视,问道:“如果我杀过人,你介意吗?”

“他们该杀吗?”洛周周被捏着脸,只得将眼珠子转向一边,嘴里含混不清地问道。

楚封松开手,沉思了下,说:“有的该杀,有的是如果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死我。”

洛周周又转头去看侧面,再次被楚封将脸掰了回来。

“看着我回答。”楚封说。

洛周周注视着他浅棕色的眼睛,回道:“不介意。”

“真的?”

“真的。如果他们要你死,那他们就只能死。”洛周周说。

“你不怕我吗?”

洛周周想了想,说:“你别对我冷冰冰的,我就不怕你。”

洛周周看见,在自己回答完这句后,楚封笑了起来。

像冰雪一层层融化,化成春水。

这笑容太夺目,洛周周刹那的晃神后,情不自禁红了脸,逃避地将视线下移。

然后被他身上的那些狰狞伤疤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疼不疼啊?”洛周周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那些伤疤。

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了他似的。

楚封低头看了看,说:“不疼,很多年了。”

洛周周指着一道横贯胸口,又长又深的伤疤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楚封笑了笑,轻描淡写道:“这个早了,那时候还没打拳,太饿了,就去偷人家的东西吃,结果被狗追,摔下山坡划到铁皮上弄的。”

洛周周手指颤了下,又滑到另一条交错的伤疤上,轻声问:“这个呢?”

“这个……”楚封蹙眉回忆,说:“这个想不起了,可能是打拳时弄的吧。”

“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打拳的吗?”

“是的,实在没办法,只剩下一条命了。”

洛周周挨个抚摸那些伤疤,顺着胸膛滑到腹部,再移动到腰侧。

指尖含着怜惜和小心翼翼,像蝶翼擦过肌肤。

“那你当时年纪应该不大吧。”洛周周垂着眼眸问道。

楚封想了想,说:“十六岁。”

“十六就来打拳?”洛周周失口出声,“你父母呢?”

楚封站起身,开始穿衬衣,嘴里轻描淡写道:“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我一个人。”

“……那你那时候多大?”

楚封停下手,回忆道:“□□岁吧。”

“□□岁?那你怎么活下来的?”洛周周心头一颤。

“有时候会被王均带到他家吃饭,街坊邻居也会照拂一下。”

“……那饿过肚子吗?”洛周周觉得依他的性格,如果不是别人主动邀请,他也不会去人家那里吃饭。

楚封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说,“饿啊,半夜会去翻垃圾桶,和那些野猫抢吃的。”

“有次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想去抢钱。你猜怎么着?才刚喊了声打劫,就昏了过去,结果在警察署里,才吃了顿饱饭。那以后就找了家餐厅做工,没想到泊车时把客人的豪车刮花了,为了赔钱,所以只能去打拳。”

楚封像是在讲什么有趣的事,说完还笑了笑。

洛周周却怎么轻松不起来,只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沉默地呆呆坐着。

“你在想什么?”楚封发现他的异样,不动声色地问。

洛周周没回答,他停顿几秒后又微笑道:“很多人都看不起我,认为我只是个卑贱的平民,吃不起饭的孤儿。没有良好的家世教养,也没有后台背景。做事狠辣,不择手段往上爬。”

说完,他开始低头扣衬衣纽扣。

待到将皮靴也换好,穿上风衣外套后,他才淡淡道:“周周,其实他们说的都没错。你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今天你看到的,都是真实的我。”

他语气平静,和平常一般,只是下颌线崩得很紧。

“如果我让你感到惧怕,你也可以从此离我远远——”

楚封一句话没说完,就断在了嘴里。

他看到洛周周慢慢抬起头,眼圈泛红,漆黑的眸子罩着一层水气,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

“楚封,如果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给你好多吃的,不让你去和野猫抢垃圾桶。”他细细地抽着气,声音带着颤抖,“那样你也不会去打拳,弄出这么多的伤,一定很疼很疼。”

楚封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像是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脸上有庆幸,还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再睁开眼时,目光柔和得像是盛满了湖水。

他走上前,将洛周周的手握住,紧贴到自己心口,哑声道:“一点都不疼了。

洛周周感受到掌心下的坚实和温热,还有跳动的有力心脏,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

他愣愣地看着楚封,看他那双眼眸像深潭一般,就要把自己旋进去。

叩叩叩。

敲门声像是打破魔咒,瞬间惊醒了两人。

“利刃,我可以进来吗?”是小风的声音。

楚封猛地站起身,摘下墙上的面具戴好,又从洛周周的裤兜里掏出面具给他戴上,冷声道:“进来。”

小风推开门走了进来,看见室内的情景后,楞了一下。

他不清楚开始发生了什么,但洛周周一双眼水汪汪的,眼尾还泛着红,他不免多了种猜测。

楚封的眼神冷厉下来,小风赶紧移开视线,嗫嚅着说:“场主好不容易盼到你来,让我带个信,邀请你共进晚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硬着头皮道:“场主知道你的omega也在,也邀请他一起。”

楚封突然笑了,笑容冰冷。

“他也配?”他说。

小风叹了口气,说:“利刃,虽然我从来没问过你,但我知道以你的本事,肯定会混得不错,甚至超过我的想象之外。我虽然来传信,却也知道你不会去,就是完成个任务好交差。我更清楚,这应该是你最后一次打拳了,也认识这么多年,来向你告个别。”

楚封沉默了一瞬,转身走到桌前,拿过上面的便签纸和笔,飞速写了串号码,递给小风说:“以后若有难,可以找我。记住,只有一次机会。”

“哎,明白。”小风欣喜地接过那张纸,看也不看就揣进怀中。

乘电梯升至地面,当走出那栋小砖房,太阳已经西斜,天地被晚霞染成了橘红。

站在废旧停车场,楚封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摘下脸上的面具,对着远处的垃圾堆用力一扔。

面具闪着光,在空中划出道银色的弧线,消失在视野里。

他又转头对洛周周说:“面具给我,我扔掉。”

“不给。”洛周周将面具塞进裤兜捂紧,警惕地说:“我要留着。”

楚封注视了他会儿,说:“那你就留着吧。”

上了车,驶出了废旧停车场。

“饿了吗?”楚封问道。

洛周周摸着肚子感受了下,说:“还好。”

“那就是饿了。”楚封将车开上大道,“想吃什么?”

“番茄面。”洛周周干脆地回答。

楚封竖起右手食指晃了晃,“不能连着吃番茄面,我的薪水也请得起你吃别的。何况今天打拳赚了一大笔,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洛周周歪着头想了会,说:“那就去星空餐厅吃冰淇淋。”

“你是不是只知道番茄面和星空餐厅?”楚封有点无奈。

“是啊。”洛周周回道。

他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确只有楚封带他在外面吃过这两种。

突然想起什么,他眼睛一亮,“啊,不对,我还知道一个餐厅,就是上次相亲忘记带钱,你帮我付账那里。”

楚封拖长音哦了一声,接着道:“对了,差点忘记周周还相过亲。”

洛周周觉得他的口气不大对,警惕地闭上了嘴。

“周周一共见过多少个相亲对象?”楚封像是不经意地问。

“就一个。”

“嗯,还行,见多了我的薪水都不够帮你付账。”楚封说。

洛周周不吭声了。

楚封也没再说话,车厢内很寂静,洛周周抱着星空靠垫,不断拿眼偷偷瞟他。

“你老看我做什么?”楚封看着前方问。

“没……没什么。”

“对了,以前你说去贝亚尔铎警署找你朋友,可以问下那位朋友是谁吗?”楚封的口气像是随口问问。

洛周周不知道能不能说出陈思翰,纠结了一阵,嗫嚅道:“我可以不说吗?“

楚封想了想,说:“可以,以后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等两人随便找了家餐厅吃饭出来,天已经全黑了。

洛周周看见街道两旁的路灯亮起,心里突然怅惘起来。

这一天怎么眨眼就结束了。

楚封瞥了他一眼,见他无精打采垂着头,便问道:“接下来想去哪儿?”

这句话就像给洛周周重新注入生命,整个人瞬间精神起来。

“我还可以玩吗?”他双眼放光地问。

楚封扔给他颗糖,自己剥开一粒丢进嘴里,含混道:“只要你不怕洛将军带着士兵来抓你。”

“我不怕!!”洛周周兴奋得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

楚封做出捂耳朵的动作,“我要被你吼聋了。”

洛周周连忙捂住嘴,小声说:“好的,好的。”

一双露出来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楚封笑了笑,问道:“你不怕?”

“不怕!”

“嗯,我相信你不怕。”楚封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就在洛周周喜形于色时,他又拖着慵懒的声音道:“可是——我怕。想到洛将军的拳头,我就忍不住发抖。”

说完就将车拐上了回埃内夏的大道。

洛周周有些生气,不想搭理他,看了会窗外,就开始和挡板上的宇航员吸血鬼自问自答。怕被楚封发现,他没有发出声音,只做出口型。

“洛周周你好,请问你从太空回到地球,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又做出沉着思索状,“我很高兴,终于可以吃到番茄面了。”

“那你在太空最开心的事是什么?”

“最开心的事啊,应该是太空没有洛佩将军。”

……

洛周周玩得很起劲,配合语气时而蹙眉,时而做出惊喜状,面部表情非常丰富。

正在一本正经地说着贺词时,眼睛扫过前方的后视镜,犹如被雷劈了一般,张着嘴僵住。

后视镜里,楚封那双浅褐色的深邃眼眸,正兴味十足地看着他。

“继续,台词还没讲完。”楚封见他停下,催促道:“应该说感谢谁了。”

洛周周慢慢转身,将发烫的脸颊贴在车窗上。

然后听到身后传来闷闷的一声笑。

周围景物渐渐熟悉,越野停在了上次送他的老位置。

洛周周跳下车,凑到车窗上同楚封告别。

“那我就回去了。”车窗只半开着,他侧头将脸挤到上半部说话,有点变形。

楚封看了他一眼,打开终端对他拍了一张,说:“走吧走吧,再磨蹭洛将军就要扛着枪出来了。”

“哦。”洛周周本想再告别几句,见他头也不抬地在弄终端,只得悻悻转身。

“等等。”刚走出几步,楚封突然喊道。

“什么?”洛周周觉得被忽略,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停住脚步。

楚封下了车,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个大大的纸袋。

粉红色,上面还扎着蝴蝶结。

“今天周周很乖,这是给你的奖励。”他将纸袋放到洛周周怀里。

洛周周疑惑地解开蝴蝶结,袋口露出块毛茸茸的棕色。

“是什么?”他没有直接取出来,伸手摸了摸。

楚封的声音很温柔,“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洛周周小心地将纸袋剥下来,出现在眼前的是只小熊。

圆乎乎的身体,黑溜溜的眼珠,咧着嘴对他笑。

“喜欢吗?”楚封问。

洛周周没有回答,埋头看着小熊,抑制不住地笑。

楚封没有等到回答,就弯下腰,从下至上去看他的脸。

洛周周就抬手将脸捂住。

“不知道和你小时候那只是不是一样,我走了几家商场,觉得这只可能好些。”楚封伸出手,摸了摸小熊,“大小和你形容得差不多。”

这只熊和洛周周小时候那只独眼熊区别很大。

在他记忆里,那只身上秃了好几块,露出了网状的布里。而且是坐着的,也没有这样咧嘴笑。

但他还是将脸埋进柔软的皮毛,轻声说:“一模一样的。”

“好吧,那么周周该睡觉了,晚安。”楚封声音轻快地说:“小熊也晚安。”

“阿宝。”洛周周瓮声瓮气道。

“嗯?”

“它叫阿宝。”

楚封握了握小熊的爪子,“阿宝,晚安。”

“明天我要跟着卡尔加总统去边境出访,回来后再接你玩。”楚封突然说。

洛周周倏然抬头,“要多久?”

“不会太久,周末就可以了。”

洛周周失望地撅起嘴,发现楚封在看他,又掩饰道:“唔,我就随便问问。”

“嗯,我知道的。”楚封勾了勾唇角,声音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