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颜药挖的萝卜,因为全是泥, 不方便直接带回去, 教授们就去拿了两个篮子过来。

“苏教授, 你来看看这萝卜哪个适合留种?”人群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苏州北回头看了一眼, 见一帮平日里严肃正经的专家此刻都围着颜药的萝卜研究, 稀罕得跟什么似的,一时也按下电动轮椅的开关,滑过去察看。

其他教授见他过来, 便让了个位置给他。

苏州北慵懒的目光在萝卜上一个一个扫过,伸手指了三个, 说:

“就这三个, 够了, 个头足,颜色正, 没什么分叉裂口,切块留种正适合。别的叶片太多, 都不合适。”

说着, 苏州北抬眼看向会议桌对面的颜药,又道:“小鬼,你选萝卜的眼光不太行, 净选些叶子多表皮鲜红的,怎么的, 以为越绿越好?”

颜药坐在他爹腿上拿冰毛巾敷膝盖, 突然被毒舌训了一波, 还有点懵懵的,傻乎乎地回答:

“叶子多,萝卜生命力就强啊,别的都长不了这么多叶子,说明它很努力,我要种它也容易活。”

“你这什么歪理?萝卜留种就是要叶少的,叶子又不能吃,它的直根是不是长得整齐,表皮是否光滑,才是最要紧的,你吃萝卜吃叶子吗?”

苏州北在专业问题上,讽刺起人来可是一点不留情,但他到底记得颜药是个小孩子,因此语气并没有多强硬,就是直白了点。

然而小祖宗哪是那么好教训的?

颜药被念了一通,苦恼地揪着手指扯来扯去,眨了眨眼,说:“药药觉得叶子绿,萝卜红,就是好的,别的也不知道。”

“药药这么想很正常,很多大人都不知道怎么给萝卜选种。”方黎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凌厉的目光扫向苏州北,警告的意味昭然若揭。

骂我儿子?道歉。

“……”苏州北本意也不是打击小孩,只不过对待种植方面的问题严肃了点,收到警告,虽然不以为意,但颜药沮丧的模样又实在可怜,便说:

“现在这个季节刚好寒潮已经过了,过阵子升温,我带你选些早熟的品种种下去,过个90来天就成熟了,到时候留种的事我来办,你想挖什么萝卜回去吃都行。”

颜药迷糊地听完这段话,疑惑地看向轮椅里的男人,小声问:“教授帮药药种萝卜吗?”

“嗯。本来种植的常识就不是你一个小孩子会知道的,我去帮忙也是理所应当,不用担心种不好。”

苏州北下意识放缓了声音,显得温和了一点。

仿佛是担心真的打击到颜药,他又补充道:“学几次,你就会了,现在不会也不要紧。”

“咳咳咳!”这话一出,聂行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忙尴尬地摆了摆手。

没办法,实在是苏州北后面的话明显和之前严厉的态度自相矛盾了,其中退让和哄骗的意思极为明显,聂行想憋都憋不住。

剩下那些没在喝茶的教授们一时也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心道苏州北平时那么刚,对上颜药还是举手投降,果然幼崽使人充满父爱,真香的并不仅仅是他们。

大人们暗地里的交锋,小孩毫无所觉。

这会儿感受到苏州北的安慰,颜药也不记仇,很快就忘了刚刚的委屈,眯着乌溜溜的桃花眼笑得开心,还晃了晃腿。

“这可是教授说的,你要一直帮我种萝卜。要是后面再骂我,就是小狗。”

“我还能没事教训你不成?放心,不会骗你。”苏州北施施然地应了,苍白的手撑着下巴,目光盯在小孩身上,仿佛研究什么罕见的宝贝一样。

颜药对上男人的目光,还甜兮兮地笑出了一对软软的酒窝。

他生来就被人照顾着长大,做什么都有人看着,早就习惯了他人专注的凝视,即便一直被看着,也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方黎见儿子并不讨厌苏州北,也就不出声,一般儿子不出问题,方黎都不会计较什么,这大概是他和戚越最大的差别。

戚越会吃醋,生气儿子有另一个爹,方黎却很少有起伏大的情绪,即便面对儿子,表情也很寡淡,唯有在照顾儿子这件事上面面俱到,妥妥的老父亲,儿子开心就完事。

很显然,在性格上,方黎更接近日后的颜青城,行为习惯几乎百分百重合,这让颜药时常怀疑,他爹的主人格其实是方黎。

但老父亲太纵着儿子了,颜药又不高兴。苏州北都要帮他种萝卜,他爹却没有表示。

“爸爸也要陪我种菜才行。”小孩捏着他爹的衣领,认真地要求。

方黎沉吟一秒,拒绝道:“爸爸白天经常不在研究院,时间上赶不及。”

颜药也知道戚越要上课的,闷闷地说:“那我也要上学去。”

上学就能看到戚越=跟着他爹。

儿子太过粘人,方黎却不得不考虑实际问题,“药药现在不适合去学校,等你身体好了,怎么念书都行。”

“嗯,药药白天跟着苏教授学种萝卜,晚上和你爸爸在一起,这样不是正好?”钟长生听到父子俩的对话,也开口帮腔。

颜药自己琢磨了一下,和苏教授种萝卜似乎也挺好玩的,晚上就能见到爸爸了,但是本来他可以24小时见到他爹的,算起来还是巨亏。

于是,小孩委屈巴巴地摇头。

方黎见不得儿子哭鼻子,沉思片刻,说:“爸爸和戚越商量,让他上学带着你,不过在外面,你要说自己10岁,能做到吗?”

“能。”颜药立刻乖乖地点着小脑袋,只是点了几下,他又疑惑地说,“之前药药都能和戚越一起上学,药药好像也不是这么小……不对,药药是十岁……”

小孩突然纠结起这个问题来,圆圆的黑眼睛里全是迷惘。

他身体变小,连带着思维习惯也褪化到十岁以下。在他眼里,十岁的自己就是这个体重这个身高,别人都应该抱着他,因为他是小孩子,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他又不是完全遗忘了变小之前的记忆,他记得自己和戚越一起上过学,记得戚越和他一块经历过的事情,记忆里的自己分明不是小孩子。

这就和现实产生了极大的矛盾。

颜药的话成功让在场的教授都沉默了下来,一时也没敢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等他想完。

这件事只能让他自己去发现,毕竟真正能和时间对抗的,唯有他自己,别人可以想办法救他,却不能代替他面对困境。

良久,小孩才很缓慢地眨了眨眼,抬起头。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爹,突然把方黎的手抱到了怀里,贴在自己的小肚子上,仿佛瞬间有了勇气一样,一字一句地说:

“药药和别人不太一样,对不对?记得的事情也不是连续的。”

方黎深深地看着儿子,应了一声,俯身把小孩揽到胸前,贴得很紧。

颜药下意识蹭了蹭紧挨着的胸膛,细声细气地继续说:

“今天药药问杨叔叔,要是我忘记很多事情,没有那么有用了,你们还会不会喜欢我。叔叔说,大家都是一样的,药药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也会对我好。”

“是的,杨助手说得很正确。”钟长生出声附和。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或许国家倾力救你是因为你的价值,但对于我们来说,你就是个小鬼。没人会每天衡量一个小鬼的价值,值不值得宠爱。”苏州北说得直白。

其他教授自然也是一样的意见,有些离得近的还偷偷揉了揉颜药的头。

这样的安抚明显鼓励了颜药,他抿出了一个腼腆害羞的笑容,带着婴儿肥的小脸红红的,这让他看起来健康又可爱。

只是下一刻,小孩说的话又让所有人沉默了下来。

“我相信你们。爸爸给药药一个日记本吧,药药想把记得的事写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察觉到了自己记忆的遗失,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记忆都太重要了,关乎命运的抉择,颜药知道他不能忘记。

“我想写下来,让爸爸、爷爷、叔叔,你们都记着,这样以后我忘了,也没关系了。”

小孩说完就高兴地笑了起来,回过头期待地看着他爸爸,仿佛在等对方夸奖他。

方黎却神色微怔,一时间无论如何都夸不出口。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很久才弯下腰,亲了一口儿子软嫩的额头,把人抱紧,低声说:

“未来的事不急,药药不写,也会重新想起来。”

不知者无畏,自然的,孩童也不畏惧死亡,如同变小的颜药。

颜药说的话,在大人们的眼里,其实和遗言没有区别。

因为小孩还没有被戚越承认,现在说出未来的事,无异于自寻死路,可颜药不明白死亡的意义,他不知道害怕。

他明明害怕和父亲的分离,却不怕死。

钟长生说过,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小孩显然没听懂这句话,要不然也不会做出这么天真的决定。

方黎看明白的事情,其他教授自然也明白,这会儿回过神来,都是后怕不已,年迈的教授甚至都出了汗。

但当务之急是把颜药劝住,免得哪天一个不注意,小孩兴冲冲地写完预言,等着他爹夸奖,却转眼就消失在这个时代,到时候他们要上哪找个一模一样的颜药?

叔叔爷爷辈都被吓得半死,却还要安抚地哄道:

“药药别着急,未来的事总归还没发生,你不会一直忘记的,方教授会治好你。”

“……真的吗?”颜药迟疑地问,“不要现在说?”

“对对对。”聂行拍了拍小孩的脑袋,“药药要写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方教授,不能自己乱写,知道吗?”

“要是瞒着我,爸爸就不认你了。”方黎只能下狠药。

果然,颜药瞬间就慌了,连忙搂住他爹的脖子,把自己跟萝卜一样埋起来,说:“药药一定不自己偷偷写,一定先告诉爸爸。”

“嗯,乖。”方黎哄好了儿子,才抬眼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点点头,抱着儿子离开,回房间换衣服。

而提心吊胆了半天的教授们也舒了口气,回头把绝大部分萝卜都装进那只稍大的篮子,拎去了厨房,又把剩下三个萝卜装在小的里面,留给颜药鼓捣萝卜种子。

但刚刚的事到底是给了他们一个警醒,一群人忙完依旧不放心,又紧急开了个会,最终决定: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由教授们轮流照顾颜药,轮班制,每两天换一位,以此保证全天都有人看着颜药,免得这不省心的小祖宗玩着玩着把自己给整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