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春的天气并不是太好,白天小雨转晴,晚上又晴转多云。

都说春寒料峭,何况此刻夜幕降临了,点点星光缀在高远的夜空,看着难免有些孤冷。

方黎抱着颜药走了一段路,就小心地把小孩放了下来,脱下身上的风衣,给颜药披上。

他身形颀长挺拔,自己穿着合身的风衣,穿在颜药身上却完完全全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模样,下摆一直垂到了颜药的小腿,看着像一只笨笨的企鹅。

颜药并不理会自己的形象,只是抬起头,乌黑微圆的桃花眼期待地看着对方。

没有了风衣的伪装,方黎看起来更加年轻了,虽然他用药剂改变了容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但归根究底,这具身体也只有18岁,正是朝气蓬勃、矫健如豹的年纪,骨子里的肆意和骄傲并不是易容就能压得住的。

颜药打量了眼前的青年好几圈,才眼巴巴地伸出双手,这副样子,完全就是个讨要拥抱的小孩子。

可惜方黎向来冷淡自制,不为所动地垂眸,看着他,说:“该回去了,药还没吃。”

颜药连忙摇摇头,继续执拗地伸着手。

微弱的月光下,纤薄柔软的手指都被渡上了一圈淡淡的光,孱弱得惊人。

他执着地往前伸手,身上披着的风衣很快就顺着动作滑落下去。

方黎微微敛起眉,动作迅速地抓住了衣领,提了起来,披回到颜药身上。

端详片刻,青年索性弯下腰,握住颜药的手腕,帮小孩把风衣穿好。

随即,方黎伸手轻轻推了一把颜药瘦弱的脊背,带着人走了几步。

过长的袖子遮住了颜药的手,要求的抱抱也没有得到,他安静地低下头,活泼灵动的眼神变得平静,看着月光下,路面上一高一矮的两道长长的影子。

方黎就是颜青城,戚越就是颜青城,是他爸爸。

此刻夜深人静,颜药再次这么告诉自己。

可是时间能改变的东西似乎太多了,他不得不承认,没有记忆,在他爹眼里,他就是个陌生的小孩,仅此而已。

或许,还是个无理取闹、过分粘人的小孩,说变就变,今天之前还害怕方黎,现在却要求对方抱他。

时光荏苒,他爹已经重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他却还止步不前,活在记忆里面。

颜药慢吞吞地跟着方黎走了很久,他步子慢,方黎就配合他,略微落后一步,像是在看着他好好走路。

从青年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小孩头顶圆乎乎的两个发旋,走路的样子也有些迟钝,明明长得那么精致漂亮,这时候却没有一点机灵劲,笨得可爱。

方黎做事一向很有分寸,为人处世更有明确的标准,从不轻易做计划之外的事,这样的性格和颜青城更加接近,矜贵冷淡,不近人情。

然而,在身前的颜药突然停下脚步,在路边蹲下的时候,方黎原本迈出的步子还是收了回来。

青年静静站了几秒,没听到颜药的声音,还是转过身在小孩面前蹲下。

一大一小蹲的姿势差别很大,一个单手手肘撑着膝盖,垂眸盯着小孩,一个双手环抱着小腿,乖乖地坐在花坛边上。

方黎眸色不明,伸手抬起小孩的脸看了一眼,又收回手,问:“怎么不走了,觉得累?”

颜药脸上木木的,乌黑的眼睛看着也有点呆,倒是没什么闹脾气的征兆,只是小声说:“药药想再看一会儿月亮。这里离我住的楼很近,还有巡逻的叔叔,教授先回去吧。”

小孩说话条理清晰,状态也很冷静,似乎没什么问题。

可他不叫方黎“爸爸”或者“叔叔”了。

方黎沉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问:“一个人不怕吗?”

“不会。我出来过好多次。”颜药乖乖地说,还补了一句,“我就想看看月亮。”

方黎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抬起手,修长宽大的手盖在小孩头上,说:“我跟你一起看。”

颜药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今天钟爷爷还在找你,方教授能出来的时间也不多……等你,等你和爷爷谈完正事,要是有空再来找我。”

他说得这么懂事,方黎一时竟也没说什么,只是揉了揉小孩的脑袋,收回手,说:“那我先走,曾教授的办公室就在前面,我让他过来陪你。”

说完,青年就站起了身,转头走了。

颜药安安静静地看着对方挺拔的背影隐没在夜色之中,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仰头看了一眼再次从云层中爬出来的月亮。

快到十五了,月亮变得好圆。

他看了一会儿就低下头,下巴磕在膝盖上,又慢慢地深呼吸,双手环到膝盖上,把脸埋了进去。

他太难过了,以至于没有把握不让方黎看出来,只能想办法赶人。

颜青城不记得他,这不是人能决定的事,就是因为清楚这个道理,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无理取闹,没有理由发脾气或者哭闹,颜药才这么平静。

可明明长大了,道理都懂,为什么还是那么难过。

颜药从来不觉得他是多么坚强的小孩,早在上辈子的童年,他就被颜青城宠坏了。

幼年的时候,无论去哪里,颜青城都会抱着颜药。

公司事情很多,小孩年纪又很小,颜青城每天都会带着他一起去上班。

冬天的天很冷,停车场距离他们家的公寓有段距离,颜青城把只有三岁的颜药裹得像颗球不说,还总是脱了外套把他包在里面,只留了一条缝。

这样的话,小小的颜药只要一抬头,就能透过那条缝看见父亲的下巴,不会再随意哭闹了。

小孩很调皮,每每偷偷摸摸伸着手把那条缝扯开,探出头,看着孤冷的路灯下,父亲高大的影子。

他被宠坏了,从还在襁褓不到两个月的年纪,一直被宠到十二岁,颜青城开始往国外发展事业为止。

而寒冷天气里、暗淡的月光下,父亲挺拔的影子,就足足看了十多年,永远印在了脑海中。

其实他也知道这样突然地跟方黎撒娇,并不合适。

方黎愿意抱他一次,是因为宠爱他,和研究院其他的教授一样。

可这种宠爱和父爱是有区别的。

颜药今天这么坚持,不过是存了最后的一丝念想,但念想被打破了,他也没有生气哭闹。

小孩在花坛边上坐了很久,久到那道熟悉炽热的气息靠近他,有力的手穿过他的腿弯,

揽过他单薄的脊背,微微用力就把他打横紧紧抱进了怀里,站起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傻乎乎地埋着脑袋。

来人垂下幽深的凤眼,盯着怀中小孩木木的小脸看了一会儿,才说:“人还这么小就知道绷着脸糊弄大人,小骗子。”

颜药本来还闭着眼睛,被这么一训斥,才慢慢反应过来,睁开眼看向抱着他的人。

却是去而复返的方黎。

或者应该说,是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和颜青城别无二致的方黎。

颜药被抱在半空中,一只手下意识揪住了方黎胸前的衬衫,好半天才小声说:“不是骗子,药药在这里看月亮。”

“是吗?”方黎反问,“二十三分钟,二十分钟低着头,两分钟用来赏月,还说不是小骗子?”

颜药就不说话了,只是伤心地扁了扁嘴,伸手搂着方黎的脖子,把脸埋到对方肩膀上。

肩头的衬衫慢慢变得濡湿。

方黎沉默了一会儿,抱着人往回走,低声解释:“没丢下你,易容药剂有时效,本来打算赶在失效之前送你回去,正好离开,哪里知道你脾气这么坏,不抱你走路还要哭。”

颜药生气了,抬起头,顶着红通通的眼睛大声反驳:“我脾气才不坏。”

“怎么不坏?”方黎明知故问。

“我都让你快点走,没跟你闹。”颜药蹙起眉,委屈地说。

“就是这样才胡闹。”方黎冷着脸说,“不高兴应该告诉我,想要什么要懂得去争取。”

话音刚落,青年的嗓音又变得温和了一点,低声说:“你身体这么差,本来就不是正常教养长大的孩子,没人会逼着你懂事和退让。”

颜药呆呆地听着,低下头,把脸埋了起来。

耳边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一如过往颜青城说的话。

“只要药药想要,你就都能得到。”

这是颜药五岁的时候,26岁的颜青城说的。方黎却在18岁这一年,说了同样的话。

颜药捏紧了小小的拳头,轻声说了一样的回答:“我只要爸爸。”

“如你所愿。”

不远处,站在告示牌后的那两道颀长的身影同样立了很久。

钟长生镜片后的双眸微微闪烁了一下,又再次沉寂下去,他转头看向身边的陈穆,说:

“我希望,关于这个孩子和他父亲的事,无论是研究院,还是学校里的任何人,都不会出手干扰。”

陈穆迎上老人精明的目光,说:“当然。我会确保这件事,学校方面绝对没有人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