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说是让方黎回来陪颜药,但方黎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联系上的。

吃完饭,钟长生带着颜药去小花园散步,取出手机拨了方黎的电话,然后递给颜药,说:“药药自己叫方教授回来,怎么样?”

“好。”颜药接过手机,贴到耳边。

然而,“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颜药拿开手机,看了看上面那串号码,说:“方教授关机了。”

这个时候正是吃晚餐的时间,或者戚越是醒着的。

而方黎的说法是,他和戚越互相不清楚对方的事情,也不会让对方知道,那么他们用的手机号肯定也不一样了。

钟长生拿回手机又拨了一次,还是关机,便收了起来,安慰道:“没关系,方教授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肯定会回来一趟,你会见到他的。”

“……好。”颜药迟疑了小会儿,就打起精神,乖巧地点了点脑袋,脚下轻轻把一颗小石头踢了出去,又顺着花园的小径追上去,继续一脚踢远。

明明是很简单的游戏,他却玩得很认真。

似乎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他才会看起来这样淘气,没有平时忧郁迟缓的安静模样,变得像个孩子。

他追着小石头,绕着花园的小路踢了一圈,回到钟长生身边,额头上就已经出了汗。

钟长生招呼他过来,拿出茶色的手帕给他擦脸上薄薄的汗,问:“药药玩得很开心?”

“嗯。”颜药点头。

“爷爷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说心里话。”钟长生神色和蔼,拍了拍颜药的背。

颜药闻言安静下来,一边细细平复着呼吸,一边听话地站着。

他仰起头看着给他擦汗的老人,忽然小声说:“药药死之前,爷爷变得好老,很憔悴,可是还是很努力,想要救我。”

颜药说着,又低下了头,慢慢地说:“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爷爷在努力救我,我不想看到爷爷像上辈子一样看着我死,流眼泪,所以我很努力,活下来了。”

其实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真的很难活下来了,内脏坏了,全身没有一块肉是好的,可是钟长生已经很老了,却两辈子都在拼命救他,他想活下来。

“爷爷以前就对我很好,我喜欢爷爷,也相信你。”颜药轻声说。

钟长生欣慰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弯腰轻轻抱了抱他,说:“有药药这些话,爷爷做什么都值了。你是个好孩子,可惜爷爷老了,抱不动你了。”

颜药拉住老人枯瘦的食指,说:“我长大了,能自己走路。”

“爷爷都89了,跟我比起来,你还小得很。不过你父亲还年轻,总能抱得动你。”钟长生笑呵呵地摸了摸胡子。

颜药见状,伸出手指揪了揪那撮胡子,又飞快地收了回来。

老人瞄了他一眼,只装看不见,心想,这孩子面对自己的时候,最感兴趣的就是胡子,要是这会儿理他,自己铁定舍不得拒绝,到时候这胡子怕是保不住了。

颜药并不知道钟长生的想法,还以为揪太轻了,对方没发现,不由有些遗憾。

研究院的教授都宠他,他要什么也是有求必应,只是钟老教授的胡子,并不是玩具,颜药不好意思开口。

钟长生领着颜药逛到小花园的内围,指了指前方华灯闪烁的游乐园,说:“这个是你方叔叔送的,亲自做的设计,他每天半夜跑过来,就是为了给你弄这个园子。”

眼前的游乐园和外面常见的很不一样,各种灯光都被做了特别的设计,打过去后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着的、虚拟的星球,连旋转木马、摩天轮等设施都被改成了星海的颜色,乍一看如同置身于外太空。

“它有一个名字,叫星海。”

颜药懵懵地看着崭新的游乐园,跟着钟长生进去,爬上了旋转木马。

钟长生背着手站着,看见小孩离开了自己,就开始木着张漂亮的小脸,转头好奇地打量这座与众不同的游乐园。

分明看起来很惊喜,脸上的表情却依旧缺乏。因为熟悉的人不在身边。

虽然这样的少年是美丽纯粹的,眉眼间带着不知世事的天真懵懂,但事实上,他分明见证过至亲的离去、经历过死亡和重生,更明白不是生来母亲就会爱他,懂得感恩和谦卑,他什么都知道……

但凡一想到这里,钟长生就再也无法把颜药的这种天真当成无忧无虑。

这不是无忧无虑,而是蓬勃的生命力。

懂得什么是人生的苦难,并不难,难的是知道了活着不容易,还依然保持童真。

这样的孩子,即便他长大了,成年了,甚至是以后老了,他的心性,依旧真挚纯粹,如同最初和这个世界相遇的模样。

研究院的教授们没有一个是不懂得人情世故的,自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他们更擅长看透人心,更明白颜药的珍贵。

“药药喜欢这里吗?”见小孩从旋转木马下来,钟长生问。

“喜欢。”颜药点头,他回头看了一眼光影流转的游乐园,问:“方教授为什么,要送我很多礼物?”

“这个……”钟长生拉长了声音,调皮地眨了眨眼,说:“方教授以前说过,你很像他未来的儿子。”

颜药呆住了,傻乎乎地揪紧老人的袖子,追问道:“真的吗?方教授说我是他的孩子?”

“是啊,他觉得像。”钟长生感慨地说,“不过,方黎也说过以自己的性子,他是不可能结婚的,所以把你当儿子,也是全了心愿。”

那他明显对自己没有清晰的认知。

颜药很想这么骂他爹,可还是忍住了,只轻轻哼了一声。

钟长生耳尖地听到这一下嫩乎乎的“哼”,差点绷不住上去揉一揉小孩,但他好歹是稳重可靠的爷爷辈人物,不可能做出这种怪蜀黍一样的举动。

“药药,你跟爷爷说,你生你爸爸的气,今天又让爷爷叫方教授来,所以……”

“!”颜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钟老教授不会是发现方黎的身份了吧?

哪知老人话锋一转,说:“所以你是暂时不要父亲哄了,要方教授?”

“嗯。”颜药应了一声,说:“明天上学,再找爸爸。”

“这样也好。”钟长生低头凝视着小孩,镜片后惯常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眼睛,今天却仿佛洞悉一切,清明而包容,收敛了逼人的压力。

只要这孩子平安快乐地活着,任何秘密都不是问题。

颜药在游乐园里玩了很久。

因为他不能做剧烈运动,情绪起伏也不能太大,所以原本常见的过山车、海盗船和鬼屋等娱乐项目,都被方黎剔除在外,反而加了许多益智小活动进去。

颜药最喜欢的是真人大富翁。顾名思义,这个大富翁用的棋子,是玩家本人。而每一个格子的面积都非常巨大,玩家需要佩戴防水耳机才能听到其他人和裁判的声音。

每转一次骰子,裁判通过耳机公布结果,对应的玩家就需要靠自己的力量穿过对应数目的格子,到达目的地。

比如从中国到日本,中间隔着东海。那么玩家一共需要走两格。

但是,中国地形以山区平原为主,玩家需要爬过两座小型的假山,再穿过郁金香围成的迷宫,才能离开中国,到达下一个格子。

而下一个格子是东海,玩家会遇到一个小型湖泊,上面有游泳圈、有船有船夫,然而想要乘船过去,首先需要想办法打动船夫的心,否则就只能带着救生圈游过去。

最后到达日本,日本最出名的是富士山和樱花,这次需要爬的就是人工雪山了,交通工具有驯鹿雪橇和雪地摩托,能坐上哪一种全凭本事。

钟长生为了让颜药玩得开心,把其他正在饭后散步的教授们也喊过来了。

这个游戏原本对身体孱弱的颜药不是特别友好,然而……

颜药摩拳擦掌地准备爬山,上面“biu”地甩下来一根绳子,后面突然出现一双手,三下五除二把颜药绑得死紧,慢悠悠地拉上去了。

颜药站在山顶颤颤巍巍地往下爬,下面摆满了救生垫。

颜药在迷宫里团团转,一转身,原本空荡荡的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箭头?

颜药握了握小拳头,准备卖萌让船夫载自己过湖,才刚露出渴望的眼神,人就被抱上船了。

更别说追着他载的驯鹿雪橇了。

其他教授大笑着喊不公平,然而始作俑者、不知何时带着同事们突然冒出的方黎教授,发出裁判的声音:“有本事你们让同事也自愿来抱你们上船。”

参赛者:???不了不了,都是成年男人,研究院一个女教授都没有,久了看见其他男教授都怪害怕的。也就颜药年纪小安全。

颜药顺顺利利地赢了游戏,出来后抱着一大捧郁金香,小炮弹一样冲过去,给教授们一人送了一朵。

他难得咧开嘴笑眯了眼睛,尖尖的小虎牙和深深的酒窝都露了出来,看着甜滋滋的酒窝还被人趁机摸了两下。

等教授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别处游玩了,走在最后面的方黎才收到礼物,是一根樱花树枝。

四周已经安静下来,小孩双手握着树枝直直地递到男人面前,仰起头,目光诚挚,缓慢地说:“这个送给爸爸,要爸爸亲自把它种活。”

方黎闻声微微一怔,俊美的脸上冷漠依旧,却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头,接过树枝,说:“我可不是你父亲,要叫哥哥。”

颜药直勾勾地看着男人,却执拗地摇了头,伸出双手,说:“抱抱。”

他第一次连着跟教授提了两个要求,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方黎神色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弯下腰,像抱小孩子一样,把人托抱了起来。

颜药伸着细瘦的胳膊,圈住男人的脖子,笑了。

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朦胧水润,像藏了一汪寂静的湖泊在里头,有种很少见的安宁感。

但他笑得这样真实高兴,连虎牙都露了出来,又有着孩童纯粹的欢喜和满足。

尽管没一会儿,他就累得趴到了方黎的肩上,男人还是深深地记住了那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