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内喜怒哀乐各种情绪都尝了个遍,饶是成年人都会觉得疲累,何况颜药这样一个本就身体不好的小孩。
他听话地跟着校长上了车,然后就开始抱着书包,半垂着头靠在后座里,呼吸极为平缓地打盹。
陈穆为了方便照顾他,让秘书去开车了,自己也跟着坐在了后座。
清亮的日光从车窗外攀爬而入,洒在少年微微发红的额头上,漫过微阖的桃花眼,吻过细密而长的睫毛,又逐渐勾勒出线条柔软的侧脸。
从陈穆的角度看过去,少年除了额头上那一小块被揉得可怜兮兮的红色,余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日光的垂爱下白得几近透明,甚至能看到露出来的半截细白的脖子上脆弱的血管。
而抱着书包的那双手,同样干净而纤细,找不出哪怕一丁点的瑕疵。
这孩子确实长得极好。陈穆再一次确定了这一点。
然而,令人惊艳的漂亮也更加衬托出了他与众不同的稚嫩和孱弱。这样的小孩,寻常人家根本养不活他。
陈穆身兼两职,曾是钟老教授的学生,研究院救治颜药的计划,他是全程参与的,所以他很清楚,为了保住颜药的命,院里的教授耗费了多少精力……
关于时间的秘密,人们知道的总是那样的有限。从时间手里抢人,更是难上加难。
那个黑洞把未来的颜药带到了这个时代,却没能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而时间又是那么排外的存在。
在脱离黑洞的第一个月,颜药的身体机能就全面崩溃,研究院几乎以为救不回他了。
若不是外科圣手钟长生教授第一时间看出了问题关键,力排众议采用了新型的治疗方式,将颜药体内“坏掉”的器官全面更换,上头又从始至终无限度地往里砸医疗资源,颜药早在那时候就撑不住了。
只是尽管所有人都已经这么努力了,颜药还是只从濒临死亡过渡到能走能喘气,勉强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当初成功做完手术,所有人都以为颜药的命保住了,松了一口气,钟老教授却反常地说了一句话。
“不要松懈,这只是时间的第一道考验。这孩子不属于这里,时间在排斥他,试图把他带离这个时代。”
但凡是亲身参与过救治颜药的医生,都深刻地记住了眼前这个孩子全身血流不止、皮肤皲裂的模样,也亲眼见证了他拼命撑着一口气,凭着意志力、一点一点脱离死神的怀抱、回到人世的模样。
研究院的救治固然极为重要,但顶着黑洞的可怖压力穿梭时空,濒死之际还能保持清醒一声不吭,颜药本人的求生欲更为关键。
明确了这一点,院里上上下下六百多名教授,不需要私下沟通或者上头授意,就自觉把颜药当成了家中独苗,千娇万宠地供了起来。只要他活下去,什么都好说。
这一次,钟老教授决定将他送去学校,也是存了希望颜药能融入人群的想法。
只有打开了心底的结,他才有可能说出时间与未来的秘密。
同样的,对这些秘密有了充足的了解,研究院才能想到稳妥的办法把颜药保下来。
只是设想之所以为设想,就是因为它太过理想化。
颜药患有轻微的孤独症,虽然性子柔软乖巧,没什么脾气,但心性极为坚定,他不想说的事,就半点都不会透露。
此外,研究院还有另外一重顾虑。他们担心颜药违反时间的规则说出了未来的事情,会加剧他的消亡,或者引发其他不利于社会的连环效应。
如此,现在的研究进度就陷入了两难。
从回忆中脱离出来,陈穆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会儿车子拐进了林荫道,阳光照不进来了,车里一时间变得有些阴凉。
侧头看了一眼半睡半醒的颜药,陈穆把车里常备的毯子拿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说:“颜药,松下手,把书包给我吧。”
听到陈穆的声音,颜药迷迷糊糊地抬手揉了揉眼睛,睁开眼看过去。
“把书包放一边,天冷,盖了毯子再睡。”陈穆重复了一遍。
颜药也听话,松了手让陈穆拿走书包,然后看着对方给自己盖上毯子。
要是在平时,他肯定会道谢,只是这会儿发不出声音,只能点头。
陈穆看了他一会儿,心里有一瞬间起了几分疑虑,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想,劝道:“累就睡会儿,你需要充足的休息。”
颜药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脑袋,把半边脸埋进毯子里,只露出一双清亮乌黑的眼睛。
他睁着眼睛不睡觉,陈穆就问:“你和戚越……”
话音未落,陈穆就愣住了,脑海中浮现出戚越和颜药站在一块的模样。
之前只顾着担心颜药,倒是忽略了一件事情……这戚越和颜药怎么会长得那么像?
“颜药,你和戚越……是不是有亲缘关系?”陈穆试探地问。
颜药扭头瞅了校长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默默把毯子拉上去,把头也盖住了。
陈穆:“……”
这孩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一问三不答。
陈穆无奈地看着少年从毯子里露出来的一撮呆毛,想着回去了让钟老教授来问。
颜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面对钟老教授的时候特别乖,有些问题也愿意回答。
这么想着,陈穆就没再纠结,说:“今天早上你们上了物理化学数学三门课,傅老师说你做了一套模拟卷,能给叔叔看看吗?”
这是要……检查作业?
颜药把毯子扒拉下来,点了下头。
陈穆就把卷子找了出来。
那是张数学试卷,全是很典型的模拟题。
陈穆看了一下,上面有红笔批注,应该是傅老师批改过了。
“嗯,选择题都对了,很好,看来高二的课程进度正好适合你。填空题……怎么没一个对的?”
陈校长皱起眉,低头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卷子,脸上满意的笑容凝固了。
除了全对的选择题,后面的填空、计算题和解答题,全部打叉。
问题是,就算这些全都做错了,颜药还偏偏把空白的地方都写满了,解题步骤什么也很规范。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明明不会做还全写满了的?乍一看和标准答案一模一样,就是内容南辕北辙。
陈穆拿着试卷沉默了两分钟,才看向颜药。
这一抬头,就对上了少年隐含期待的目光。
陈穆本来还想教育一下这孩子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下意识清了清嗓子,说:
“不错,选择题都答对了,说明你对这一部分的知识掌握得很好,考试态度也很端正,每道题都写了。至于后面的……你休养了一年,跟不上进度也是正常,回头我找时间给你补补课,还有和傅老师说一声,让他单独辅导一下你。”
素来以严厉出名、令全校学生闻风丧胆的陈校长,昧着良心夸了一通,还和蔼地拍了拍颜药的肩。
颜药听到这话,本来忐忑的心终于安定了不少,还挺高兴,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半张脸埋进了毯子里。
其实,他的选择题……全都是蒙的。但为什么能猜对,颜药也不明白,反正上辈子他考试遇到选择题,也是全猜全对。
颜青城每每气到想揍他,又心疼他身体不好,每次都是揍几下屁股完事。
至于其他写错的题目,完全是上辈子坏习惯的锅。
颜青城给他请过很多家教,颜药每次都学得很好,家教给他的测试题也是全对。照理说,颜药平时能做对的题,考试肯定也能做对。
他也确实会做。
可谁让他爹变心了呢?!
颜家产业众多,一开始只是在国内发展,颜青城虽然性情寡淡,工作繁忙,但每天也会抱着儿子陪着做作业,家长会从不缺席,小小的颜药父爱在手天下我有,自然每次考试都年级前三。
可后来,随着颜氏旗下新兴企业的技术需要,颜家产业开始往国外发展,从那开始,颜青城每天不是在总公司开会,就是在飞机上,根本没有时间陪儿子学习。
在老父亲眼里,儿子那么聪明,从小门门功课考前三,家里还有五个家教,保姆、管家、家庭医生、司机随时待命,能出什么问题?
颜药又不能任性地要求他爹别去赚钱了。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不在沉默中叛逆,就在沉默中失去父爱,颜药爆发了。
他开始每次考试都故意写错答案,步骤上一点毛病都没有,就是内容全都换掉了。
以颜青城的双商,但凡男人细细看一眼儿子的试卷,都会发现真相,明白儿子是在用怎样隐晦的方式跟他撒娇。
奈何那半年时间里老父亲日理万机,就是不看,家长会也由管家代劳。
等到颜青城终于想起来看了,他已经感染了病毒。
于是,颜药从学神变成了学渣,并且死不悔改。
学习优秀并不能让他的父亲放下工作多看他一眼,而身边的长辈也不会让身体奇差可能夭折的他长大了去工作,那他还考什么满分呢?
想是这么想,但临到头了,颜药还是觉得有些惭愧。
没想到校长居然没骂他……校长是个好人。
迎着颜药干净剔透的眼神,陈穆压力山大。
没办法,陈大校长只好把颜药的数学课本翻出来,拿起笔,给他画重点。
颜药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看着属于成熟男人的手端正地握着圆珠笔,看着书里那些他早就学会的考试重点被细心圈了出来,做了不同的记号。
他低下头,攥紧了兜里那颗橙子味的奶糖。
片刻后,他松开了手,拉下毯子,伸手从书包里翻出一罐牛轧糖,倒了一颗,塞给了陈穆。
陈穆笑了,说:“这是钟教授给的吧,我听他们说,你很宝贝这罐糖,怎么舍得给我?”
因为你是好人。
颜药没法说话,只是推了推陈穆的手,示意他吃。
陈穆却把糖放进了兜里,说:“方教授都没有,我可得留着跟他炫耀一下。”
颜药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这糖有这么稀罕?
估计是校长哄他的吧。颜药想着,拉起毯子盖住自己,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