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能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初鹿野来夏这样漠视规则的人,却从未喝过酒。
除了工作,初鹿野来夏在和太宰治的相处上有一种惊人的合拍。他们考虑事情时出发的角度、逻辑思维都相差不多,因此会有一种微妙的默契存在。
除开工作关系,只单纯将彼此作为朋友来看的话,不管是初鹿野来夏还是太宰治,都是认可“朋友”这一点的。
既然是朋友,自然不可能整天满嘴谈着工作的事情,那样只会让友谊迅速走向破裂——所以朋友之间的闲聊也是经常有的。太宰治的思维方式相当跳跃,初鹿野来夏也忘了是谈到哪一个话题时,太宰治惊奇地得知了他没有喝过酒。
按照日本的法律规定,未满二十岁是不允许饮酒的。
但初鹿野来夏不喝酒不是因为这项规定,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喝酒,认为喝酒会误事而已。
说到底,酒精有什么值得迷恋的?通常来说,只有生活不如意的人会执着于酒精给大脑带来的麻痹,使自己可以沉迷在这种幻想的快乐之中。
但那都是虚假的东西。长此以往带来的伤害,却是真实存在的,各种病症都可以由酗酒引起,酗酒成瘾也是一种不亚于毒的病症。
不过太宰治倒无所谓,他并不迷恋,只是偶尔喝喝——于是初鹿野来夏就莫名其妙被他拉走,美其名曰带他享受一下大人的乐趣。
初鹿野来夏匪夷所思:“我明明比你还要大几个月,怎么就轮到你带我享受大人的乐趣了?”
“因为我是黑手党啊。”太宰治十分理直气壮,“至于你——你是好学生嘛。”
初鹿野来夏觉得被冒犯了。
太宰治这话说的十足阴阳怪气,谁都有可能是好学生,唯独初鹿野来夏绝不是。深知初鹿野来夏真面目的太宰治说出这话来,分明就是在揶揄他。
不说别的,虽然初鹿野来夏看起来纯真乖巧、成绩优秀,完美地无懈可击,但哪家好学生是杀人不眨眼、心黑手狠到可以反手给自己来一下的?
“当然比不上你,14岁就当了黑手党,”初鹿野来夏同样微笑着,“太宰干部大人。”
两个人互相嘲讽一番,最后发现彼此黑历史实在数不胜数,再挖下去只会越来越黑,最后双方都作罢了。
太宰治带他来的是三人组经常聚会的那个Lupin酒吧。他们来的比较早,酒吧里几乎没人,调酒师正一个一个地擦着玻璃高脚杯。
怀着一种圣地巡礼一般的心情,初鹿野来夏环视了一圈Lupin酒吧里的环境。
这里跟初鹿野来夏原本所在的世界里几乎一模一样,装饰、陈设、布局,几乎没有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初鹿野来夏恍惚中觉得自己像是穿越了近百年的时光,在那个文豪聚集的时代,来到了这家圣地一般的酒吧。
酒吧内的灯光是微微昏黄的颜色,落在玻璃杯上,映射出耀眼的光芒来。灯光下太宰治的神色有些模糊,连轮廓都被晕光柔和了些许。
老式都唱片机里刻出流泻如水般的古典音乐,在不算宽阔的酒吧中有着轻微的回音。
“要我推荐吗?”太宰治单手撑住下颔,微微侧过脸来笑着问他。
“你要推荐我什么?”初鹿野来夏神色警惕,“如果是洗涤剂混汽油之类的东西就算了,我绝对不会喝的。”
“怎么会?”太宰治惊奇,“那种东西我通常只会给我自己点,再说了——根本不提供这种饮品嘛,对吧?”
他求证一般看向吧台后的调酒师,调酒师先生肯定了太宰治的话:“是这样没错,本店没有那种东西的。”
听这语气,太宰治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
“不必了,我要和他以前喝的一样的。”初鹿野来夏打断了太宰治。
太宰治立刻显出了失望的神色来:“哎——”
太宰治从前常来时经常喝的是威士忌,透明的玻璃杯中盛着圆形的冰块,拿起酒杯时冰块和杯壁碰撞在一起,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喝个酒而已,没什么好下定决心的。初鹿野来夏喝了一口,感觉跟普通的饮料没什么区别。
他诚实地给出评价:“感觉味道很一般。”
太宰治笑:“那要不要来点带劲的?”
“我拒绝。”初鹿野来夏想都没想就说了。
没过多久,织田作之助就来了。他看到初鹿野来夏时显得很意外,自然将目光投向太宰治:“太宰带你来的吗?”
初鹿野来夏点头。
“来夏还没满二十岁,下次别带他来喝酒了。”织田作之助意见不同。
太宰治指了指自己:“可是,我比来夏的年纪要小几个月哦?”
“是这样吗……”织田作之助愣了一下,“不过,你和来夏不一样。”
毕竟没哪个黑手党还要守着这种规矩的。太宰治是黑手党,但初鹿野来夏不是。最起码在明面上,初鹿野来夏还是一个成绩优异、履历清白、为人完美的高中生。
“织田作区别对待啊,”太宰治抱怨了起来,“好过分。”
织田作之助要的也是威士忌,同样也加了冰块。他不管对待什么事都以认真的思维去考虑,好像天生缺乏了吐槽这个能力:“你和来夏本来就是不同的人,他还是中学生呢。”
他想了想,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在某些方面,你们很像。”
初鹿野来夏坐在酒吧的高脚凳上听他们闲聊,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暂时性地替代了没有到场的坂口安吾。
自从他家里多出了芥川兄妹之后,可以和织田作之助聊的东西变得更多了——比如育儿经验。虽然双方家里的孩子年龄差距巨大,但这并不妨碍聊天内容。
不过初鹿野来夏没待多长时间,看到钟表指向的时间走到八点的时候,他就以家里还有孩子为由告辞了。
离开的时候,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雨了。雨水混杂着泥土的气味落下来,积入水洼中时溅起了灰尘。
初鹿野来夏不大喜欢雨天。
因为在雨天里,雨水会妨碍到黑色幽灵的力量,虽然并不是无法出现,但多多少少会被削弱一点。雨天就意味着实力会打个折扣,在这种情况下偶尔也会有超出预料的事情存在。
初鹿野来夏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年轻男人的面容,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唇上有一点痣。青年身形瘦削,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手中撑着伞,随身带着公文包。
坂口安吾。
因为和太宰治、织田作之助关系好的原因,初鹿野来夏和坂口安吾见过,但两人并不相熟。
他们彼此之间仅仅只是互相点头示意,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擦肩而过。
在坂口安吾进入Lupin酒吧之后,初鹿野来夏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总觉得……坂口安吾身上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
白天的时候,初鹿野来夏就接到了太宰治的联系。
——坂口安吾失踪了。
坂口安吾是港口黑手党重要的情报人员,掌握了不知道多少港口黑手党的秘密,如果他被敌对组织绑架带走了,对于港口黑手党来说会是巨大的麻烦。
所以必须将他找回来。
和这件事一起发生的,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森鸥外命令织田作之助来负责调查这件事,甚至赋予了他银之神谕。
无缘无故,如果仅仅只是因为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是友人关系,就将这种大事交给了织田作之助去做、还有银之神谕这种等同于首领的特权,不管怎么想都是异常奇怪的事情。
每一个字眼里都透露着某种不安定感。
太宰治没有要求初鹿野来夏立刻去做些什么,太宰治将这个信息告诉他,意思是让初鹿野来夏先做好准备——之后也许会有需要他的力量的时候。
晚上芥川龙之介回到家时,凄惨的状况着实让初鹿野来夏惊讶了一下。
委实说,自从芥川龙之介接受诱劝、加入了港口黑手党之后,身上受到的伤比从前在贫民窟时还要多。果然太宰治所说的“苛刻的教育”并不是在开玩笑,比曾经对他时还要严厉地多。
太宰治教初鹿野来夏的并不是体术之类的东西,而是实打实的临场反应。要说是教导也并不太正确,不如说是在引导初鹿野来夏的思维往黑手党的方向走。
芥川龙之介不是那种受伤了会喊痛、会撒娇的性格,他回到家里时一声不吭,只微微低着头,垂下来的鬓发挡住了脸颊上的伤痕。
初鹿野来夏盘腿坐在茶几边犯困。这一天没有下雨,却是个阴天,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沉闷和潮湿的意味。
芥川龙之介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差点睡着的他,他眼前的视线模糊了一瞬,注视到的世界才缓缓变得清晰可见起来。
芥川龙之介在从玄关走进来时刻意避开了和初鹿野来夏对视,这在初鹿野来夏看来也是异常的举动。
“等一下,”初鹿野来夏叫住他,“转过来,看着我。”
芥川龙之介的手指动了动,他的身体僵硬沉默了片刻,最终才看向初鹿野来夏。
他的嘴唇边有着伤口,还没有处理好,带着血的痕迹,脸颊也有着轻微的红肿。
不用说初鹿野来夏也知道,大概是太宰治在教育芥川龙之介时弄出来的。
“太宰教训的?”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芥川龙之介唇侧的伤口,但他连眉都没有皱一下,却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点距离。
并不是因为疼,只是来自初鹿野来夏的肢体接触会让他觉得窘迫。
“我杀了太宰先生抓到的敌对组织的俘虏。”芥川龙之介喉咙动了动,回答了初鹿野来夏的问题,“我做错了事情。”
初鹿野来夏的动作滞了滞。
如果是什么不值得在意的组织,太宰治不会发这么大的火。只有可能是那个绑架了坂口安吾、现在连织田作之助也牵扯进去的组织,才能够让他这么重视。
“总之,先处理一下伤口吧。”初鹿野来夏避开了港口黑手党的家务事,让芥川龙之介坐下,自己去拿了处理伤口的医药箱过来。
虽然他私底下跟太宰治之间什么都说,甚至还帮着处理过不少涉及到港口黑手党的事情,但这种合作关系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明面上来看,初鹿野来夏总是把握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分寸,从不多向港口黑手党的成员问太多关于港黑的事情。
“你肯定觉得这没什么,我也觉得这不是大伤,但我不希望你和银受伤。”初鹿野来夏深知跟芥川龙之介相处的秘诀——打直球,越直越好。
诚然,芥川龙之介比计谋比不上太宰治,心眼也没太宰治多,但毕竟在最底层的社会生活了太久,他也是会将一句委婉的话解读出好几种意思的人。
“不过,黑手党不可能不战斗不受伤。”初鹿野来夏从药箱里拿出药水和棉签来,“所以拼命变强吧。”
只能一直变强、绝不停驻。
初鹿野来夏同样没打算娇惯芥川龙之介,但显然,他不会和太宰治使用同一种方法。
既然太宰治做了给一棒子的角色,那么初鹿野来夏就会给他裹了蜂蜜的甜枣。
少年抬起眼睛,因为身高的原因,他需要稍微抬起一点眼睛才能和初鹿野来夏对视。他用吸饱了药水的棉签擦在芥川龙之介唇边的伤口上。
药水是清凉的,落在伤口上时带来了一种刺激感,反而让芥川龙之介的思绪变得迟缓起来。
他能看到初鹿野来夏垂下来的浓郁的睫羽,是泛着金的浅色,距离近到能一根一根数清楚。
在这样的环境下,好像连时间都变慢了。
嘴唇边的只是小伤口,初鹿野来夏处理地很快,两分钟就收拾好了药箱。
芥川龙之介定定地看着他:“横滨来了偷渡的武装异能力者组织,你要小心。”
武装异能力者组织啊……
等到芥川龙之介进入了卧室,初鹿野来夏一边将药箱放到原本的位置,一边开始思考起这件事。
那个雨天在Lupin酒吧遇到坂口安吾时的违和感、随后的失踪、织田作之助的委任、偷渡到横滨的武装异能力者组织……初鹿野来夏可以确定,幕后的就是那个偷渡的异能组织。
但其中的具体原因,初鹿野来夏因为不清楚真实的内幕,所以无法确认。
他正思考的时候,太宰治就打来了电话。
初鹿野来夏看一眼来电人的名字,就知道肯定又有他的事儿干了。
他按下了接听键。
“轮到你出手了。”
太宰治压低的声音从电流的另一边传达到他的耳中。
“我知道了。”
他和太宰治之间的交流一向简短,太宰治这次只告诉了他一个地址和时间——那里是那个偷渡的武装异能力者组织MIMIC的临时据点。
初鹿野来夏回忆了一下脑中记下来的地图,确认了这个临时据点的所在地。地理位置、周边组织的分布和人群密集度都恰到好处,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刚刚偷渡到横滨的组织能找到的临时据点。
简直就像MIMIC的背后,有什么人在做那个暗中推手一般。
暂时将这个想法压下,初鹿野来夏记下时间和地点,打算明天潜伏在附近去看看。因为能力的原因,太宰治通常不会让他去做那些正面硬刚的事情,他在多数情况下都扮演着一个旁观者。
******
初鹿野来夏没有直接跑到那个地点去,他并不清楚MIMIC在那里埋伏了多少人,因此只派去了常人看不见的黑色幽灵。
黑色幽灵的视觉听觉与他共享,某种程度上也相当于他本人到场了。
出乎初鹿野来夏的意料,先一步来的人是芥川龙之介,身后还带着大批港口黑手党的人。芥川龙之介突破的方式相当粗暴,他选择了从正面来强硬的。
MIMIC据说是别国的士兵,发生了一些事情才会成为背离者,偷渡到横滨来。
训练有素、上过战场的士兵当然不是没有门槛的黑手党能轻易打得过的,但胜在人多,双方勉勉强强可以打成一个平手。
至于芥川龙之介——他格外莽,直接去单挑了MIMIC的首领纪德。
经过了太宰治好几个月的训练,芥川龙之介在使用异能力这方面长进了不是一星半点,能力就像坐了火箭一样突飞猛进。在对抗纪德时,他的异能力罗生门形成的黑兽凌厉至极,向纪德袭去。
然而纪德就像是能提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样,每一次都能那么恰到好处地避开芥川龙之介的袭击,并且进行完美的反击。
等等……观战的初鹿野来夏突然愣住了。
就像是提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样——这不就是织田作之助的异能力吗?按照眼下这个战斗情况来看,很可能MIMIC的首领纪德也拥有那样的异能力。
纪德开口之后所说的话应证了初鹿野来夏的猜测:“我的异能力,是预知数秒之后的未来。”
所以在没有应对方法、或让预知起不了作用的圈套的时候,芥川龙之介是赢不了纪德的。
事实也果然如此,芥川龙之介在和纪德的战斗之中节节败退,甚至大腿中了一枪,直接影响到了他的行动。
不过预知能力对初鹿野来夏来说起不了作用。预知能让使用者近乎无敌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能抢先一步杀死对手、击溃对方。
但如果对方是不死的亚人、而自己却只有一条命的时候,胜负又该如何?亚人不会在乎会不会被击中要害,即使纪德能避开危险,但和每死亡一次就能恢复全盛状态的亚人拼消耗,是根本比不过的。
更别说,亚人还拥有黑色幽灵这种相当于开挂的东西了。
就在初鹿野来夏忍不住想去帮芥川龙之介一把的时候,织田作之助出现了。
两个有着相同异能力的人彼此对峙了。
“你的预测能力是万能的,没有人能够葬送你……除我之外。”纪德竟然缓缓笑了起来,“能够葬送我的人,除你之外也没有了。你是唯一一个能终止这场斗争的人。”*
他的语气近乎恳求:“只有你的子弹能让这场战争结束。你既然是黑手党的一员,那么射杀敌人的头目就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初鹿野来夏突然明悟了。
这个人带领着一群士兵横渡海洋来到横滨,实际上只是为了求死而已——为了能够在拼尽全力的战斗之中死去。
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就只有织田作之助而已。
可远在海洋另一边,纪德又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织田作之助的异能力的?再联想到似乎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偷渡、寻找临时据点,然后织田作之助又被委任调查的任务不得不去找到纪德……这一切根本就是被人算计好的。
而能够做到这一切、并且全部实施的人……初鹿野来夏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但在他看来,对方是个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来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又或者是还没到他收割成果的时候?
初鹿野来夏思考了很久,才听到织田作之助回答纪德。
“我拒绝。”他说,“我只是来帮助同伴的。而且,我已经很多年没杀过人了。”
******
接下来的事情就没那么困难了,织田作之助安全地将芥川龙之介带了回去。
放下心来的初鹿野来夏联系了太宰治,他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但并未提到他猜测的那个人的名字。就算他不说,聪明如太宰治也肯定知道他在怀疑谁。
“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那么纪德为了追寻死亡,一定会逼迫织田作和他战斗——搏命的战斗。”
初鹿野来夏皱眉:“确实是这样,但他已经很久不杀人了,不太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就放弃原则,织田是个很认真的人。”
“不,有可能的。”太宰治顿了顿,缓缓说到,“只要利用织田作的软肋,就可以做到。”
“软肋?”初鹿野来夏愣了一下。
一般人的软肋大多就是那几样而已——见不得人的秘密、金钱、权利、亲人或者爱人。而织田作之助委实没有什么秘密,至于金钱和权利……要是织田作之助愿意杀人的话,这两样都不可能是问题。
排除了其他的选项,初鹿野来夏很快就知道了太宰治的意思。
“你是说……那五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