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春秋, 尘世诸多变化。
例如上清仙门就此没落,路肴性格软弱担不起家,上清在他的统治下也是半死不活的, 再加上殷无悔落井下石,上清仙门那三千弟子也损耗殆尽, 亏得有乾阳长老苦苦支持着, 才不至于让万年仙门就此覆灭。
而楚冰桓继承了云天水镜的掌门之位,将云天水镜推上了仙门第一。
还有的就是,当年屠杀醉满楼的仙门修士,总共二十六人, 经过沧海桑田, 他们其中有的死了, 有的依旧碌碌无为, 有的继承家业回乡种田, 比如叫苗盛的那个剑修,吃穿不愁,小日子过得特别好。
寻仙问道, 比不上娇妻美妾。
粗茶淡饭,比不上好酒好肉。
离开师门回家享清福,这决定果然不差。
这天,苗盛沉溺在温柔乡里,亲昵了一会儿,他有些不悦的看着身下脸色惨白的小妾:“你怎么了, 跟块木头似的,又不是第一次伺候我。”
“爷,贱妾,贱妾害怕。”
苗盛不解道:“你怕什么?”
“爷没听说么, 西街口那家遭了强盗,五口人全死了,鸡犬不留。”
苗盛心里咯噔一下,毫无来由的一慌:“是……章山的儿子?”
“嗯,我记得爷和章山认识,当年爷还在修道的时候,你们俩是兄弟,去年章山病故,今年他的儿子就……”
“遭了强盗是他们倒霉,你害怕什么?”
小妾浑身发抖道,“街里街坊说是强盗,可贱妾看着不像啊!他,他们被挖去了心脏,肠穿肚烂,特别吓人!重点是,重点是在他家的影壁墙上写着血字。”
苗盛脸色大变:“写了什么?”
小妾流出眼泪:“父债子偿。”
苗盛闻之色变,整个人从床上跌下去:“住口!住口!荒唐,太荒唐了,什么父债子偿,荒谬!”
“爷……”
苗盛连滚带爬的跪到床上,抓着小妾消瘦的肩膀狠狠问道:“他回来了,是他回来了吗?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明明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了啊!都好几百年了,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小妾被吓坏了:“爷,贱妾不知。”
“他回来报仇了对不对?掏空内脏,剖去金丹,散掉神魂,那是魔修的手笔吧?他没有死对不对,当年在上清台他是假死,他诈死!报复不了章山,他就报复章山的子孙!”
突然,屋内烛火骤然熄灭!
眼前一片漆黑,苗盛的神魂都跟着抖三抖,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噗嗤”的声响,好像是刀子扎进血肉的声音,然后他就感觉到脸上黏糊糊的,身上湿哒哒的,还有一股铁锈的味道。
苗盛伸手摸了脸,递到鼻下闻了闻。
是血!
苗盛寒毛直竖,赶紧跳下床去拿桌上的佩剑:“是谁,出来!”
等到适应昏暗光线,苗盛下意识回头去看床上,殷红的血迹溅了满床。
“啊!!!”苗盛惊恐大吼,屁滚尿流的夺门而出,他刚刚敞开房门,两具尸体先后倒在他脚下。
一个是他明媒正娶的娇妻,一个是他深深宠爱的二房。
苗盛失声惊叫,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尸体,皆是他的美妾,他的奴仆,他的佣人,还有他最喜欢的哈巴狗。
鲜血顺着石砖缝隙涓涓流淌,整座宅子安静的可怕,美人靠上躺着黄鹂鸟的尸体,回廊下摆放着老鼠的残肢,满门血洗,别说人了,就连一只苍蝇也被丧心病狂的钉在墙上,供人欣赏。
“出来,出来!!”苗盛发了疯,毫无章法的挥舞手中利剑,“花澈,是不是你!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你杀我满门,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禽兽不如?”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苗盛吓软了腿,他僵硬的转身,回头,当场跌坐在地,滚热的尿液从腿间流了出来。
房顶之上,站着一个人。
他身量修长,如芝兰玉竹,着一身如火如血的红衣,乌发散飞如泼墨,艳丽倨傲的凤眸透着阴鸷肆虐的光芒。
他的身上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凶戾黑气,映着月光而立,苗盛看清他异于常人惨白的脸,难以置信的惊吼道:“花晴空!?”
花澈伸出脚步,轻轻一跃,如一片浮羽,轻盈的不可思议:“当年你们血洗醉满楼,如今我杀你全家,这才公平不是么?说我禽兽不如,阁下也彼此彼此吧?”
苗盛大喊道:“他们,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你简直丧心病狂!”
“难道醉满楼的人手能缚鸡吗?”花澈的语气平静的不像话,他唇边含着浅淡的笑意,好像残忍灭门的不是他,他只是碰巧路过。
“一百三十八口,两条狗三只猫,一只鹦鹉,还有十只兔子,这些全是你们的手笔!”花澈面上神色涌现淡淡清傲,“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章山也说了,父债子偿,我觉得很有道理!殷无悔杀上清仙门五千弟子,我从昆仑山底一路跪着请罪,我偿命。那章山呢?和你们联手屠杀醉满楼,他的血债要怎么说?”
花澈付之一笑:“算他运气好,在我出来之前就死了,所以我只好找他子孙寻仇,一报还一报。”
苗盛:“你,你……”
花澈眼中透出邪性:“不过我也不会让章山就这么算了的,挖坟鞭尸,我明天就去。”
花澈猛然伸出手,那是一只还未修出皮肉的骷髅手,狠狠掐住苗盛的脖子。
苗盛惊呆了,被强大的力气硬拽着提起来,他双腿在空中乱蹬,眼珠子活活凸了出来:“鬼,鬼修……”
花澈森森狞笑道:“魔尊之子,生来便是恶,你们觉得我会修魔道,我会嗜血成性滥杀无辜。好啊,那我就如你们所愿!”
二十六个人,二十六户人家。
活在世上的,惨遭灭门,无一例外。
没有存活于世的,挖坟鞭尸,以诡术召唤其残魂,受群鬼撕咬。
打那以后,世人皆知花澈凶残成性心狠手毒,一言不合就屠人满门,无人再敢招惹,更无人再敢拿“娼妓之子”说他。
光是提及其名讳,就闻之色变,落荒而逃。
做鬼修的日子并不好,冥界的厮杀且不提,刚开始来到世间,他因为“水土不服”之类的东西,三百年修为险些溃散。
后来,大大小小的雷劫更是数之不尽。
天道容得下人类,容得下牲畜,唯独容不下鬼,尤其是这种以鬼的身份在世间走动的。
等花澈彻底修好了皮肉之时,他就不再是鬼了,而是从鬼变成了人,涅槃重生。
然后,他理所当然的选择了魔道。
修习鬼道三百年,如今改修习同根同源的魔道,实在是称心应手,更何况三百年修为加身,他的能力与日俱增。
……
“师,父……”
高烧不退的花澈突然开口说话,楚冰桓赶紧过去查看,却见他并没有醒,只是在噩梦中呓语。
“什么?”花澈的声音太小,楚冰桓听不清。
花澈浑身发抖,含糊不清的念叨:“师父……”
“师父?”楚冰桓愣了愣,“你要找师父吗?”
花澈:“弑,父……”
楚冰桓心脏骤颤:“花澈。”
“杀……”花澈断断续续吐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他好像梦见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手伸出被子,无意识的抓着什么。
楚冰桓见状,递了手过去,任由花澈紧紧搂住:“娘……”
花澈浑身滚烫,即便楚冰桓给他擦了身灌了药,可依旧没有作用,再好的药也需要病人本身条件过硬,像花澈这种弱质病体,吸收药物的能力就比寻常人慢。
楚冰桓见他瑟瑟发抖,便拽了床里的被子给他盖上,一口气裹了三床被子,花澈才勉强颤抖的不那么厉害了。
前世的事情,楚冰桓不愿回忆。
当年,和花澈共同参与的第三次万门会武,他在第一轮上清幻境的时候,惨遭淘汰,并受到幻术反噬,身负重伤。
回到云天水镜疗养,一晃就是五年。
期间,他听闻花澈被魔尊绑走了,他不顾楚长峰和梅采莲的反对,试图独闯焚情殿救人。
结果是被楚长峰设了禁制施了符咒,让他就此昏睡。对于花澈的遭遇,云天水镜第一时间摘除干系,在梅采莲的领导下,坚决否定婚约一事,还表明立场,愿意同仙道诸门同仇敌忾,共同讨伐魔尊之子。
等他醒来,再度提起花澈的时候才震惊发现,原来他昏睡长达五载,世间已物是人非。
花澈自那之后,欺师灭祖,叛逃出境,甚至残害上清五千弟子,最后被百家合力擒获,让花澈从昆仑山脚下一路跪着上去,在上清台接受极刑,以告慰上清惨死的亡灵。
以上,都是楚冰桓根据史书记载,了解到的后续。
花澈是死了吗?
花澈真有史书上说明的那样十恶不赦吗?
往后余年,他走访九州,遍寻四海,试图找到花澈的残魂,或是飘散在外的残识,虽然这种可能微乎及微。
他了解到了被仙门诸家遮掩再遮掩的真相——原来醉满楼是被灭门的,并非世人所说他们举家乔迁了。
而打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姜婆婆。
对于姜婆婆,对于醉满楼,整个修仙界绝口不提,仿佛约好了似的,无人问此事件,只当它就此了结。
以楚冰桓对花澈的了解,他是一个坚韧不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他怎会乖乖配合,用膝盖爬上昆仑山?怎会心甘情愿的受辱?被抓到上清台之后,又怎会那么轻易就接受古阵极刑?
疑点实在太多。
姜婆婆的神秘失踪,让楚冰桓更加确信,此事另有隐情。
他隐隐猜测,会不会是上清仙门抓了姜婆婆,而花澈为了救人,所以才……
百年后,花澈谜一样的回来了。
杀人屠户,血流成河。
后来,魔界传出花澈弑父的消息,他杀了殷无悔,一统四散的各方部落,坐上魔尊之位。
楚冰桓设想过一百种见面的方式,唯独没料到花澈会直接跑来云天水镜,直接上了他居住的竹楼,单独见面说话。
三百年了,无数的日日夜夜,无数的苦痛纠缠,悲欢离合,再见到这个人,楚冰桓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
他瘦了。
楚冰桓在心里设想了很久,三百年后的第一句话要怎么说,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花澈先开口的:“冰块儿,我不用含雪,你也别用灼魂,咱俩就用剑一决生死吧!”
流风听雪,霁雨清风。
两种至高的剑术互碰互撞,整个云天水镜都抖三抖。
花澈唇角微扬,邪魅狂狷:“云渺君,除魔卫道,给他们报仇吧!”
花澈将护身保命的佩剑扔了,直接迈步朝他走来,不见丝毫犹豫,以血肉之躯去撞击听泉剑。
若非楚冰桓本能的将剑收回,花澈就一剑穿心而死了。
“你……”楚冰桓惊恐的望着他,虽然以前的花澈很欠揍,特别喜欢开玩笑搞恶作剧,但这一次是真的,花澈想死在他的剑下!
而花澈的反应,比楚冰桓差不了多少,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爹死了,娘死了,婆婆也死了,师父和朋友都没了,我本以为在这世上绝无留恋……”
“是么,”花澈垂下凤眸,神色苦涩,唇边却溢出欣然的笑意:“你舍不得我死,是吗?”楚冰桓:“花澈。”
“我在这肮脏绝望的世界,还有一个念想。”花澈的笑容越发欣喜,他捡起佩剑,一把抓住楚冰桓的手腕,“既然如此,你跟我去焚情殿吧!”
他当然会拒绝,随后就被花澈“算计”了。
假的绑架,假的封住修为,假的被迫幽禁。
最后的最后,花澈还是……
——抱歉啊,耽误了你一辈子。
不是的,或许是他楚冰桓耽误了花澈一辈子。
若花澈爱上的是旁人,或许他会更加开心,更加自在。
没想到,这世上真有奇迹,他重生了。
更神奇的是,花澈也重生了。
楚冰桓垂眸看着他,轻轻抚弄着花澈汗湿的鬓发。
花澈似是觉得痒痒,他眷恋的抱住楚冰桓的手臂,将脸往他温暖的掌心蹭了蹭。
——若当时你在,你会信我吗?
楚冰桓微微俯下身,在花澈的眉心落下浅浅一吻。
“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