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澹台无离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想到百里风檐这么着急应该是有大事,便问:“风檐你何事找我?”

百里风檐抿唇迟疑。

澹台无离看着百里风檐的表情,心下了然,这时他挂起了手中的龙袍,便对楚蔚道:“蔚儿你换好衣服便出去吧,我同风檐有话要说。”

楚蔚神情黏黏糊糊的,显然不太想出去。

澹台无离微微蹙眉:“蔚儿。”

楚蔚只能随意披了件外裳,无奈地转身去西偏殿了。

·

楚蔚离开之后,澹台无离也取了外裳披上,便问百里风檐:“是我交代你的事有眉目了么?”

百里风檐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给澹台无离,沉声道:“名单在此处。”

澹台无离接过信封拆开,只是展开那名单稍微扫视了一眼,原本沉静温润的眸色就瞬间变得冷冽锐利起来。

片刻之后,他长指一弹,掌中信封立刻就在一团碧色的火焰中化为了飞灰。

百里风檐垂眸立在一旁,看不太清神情,但身上透露出来的情绪却也是带着几分沉重的。

“这名单你都仔细确认过?没有问题?”澹台无离嗓音有些异常的清寒。

百里风檐微微叹了口气,闭眼道:“风檐再三确认过,就是这些人,而那些修士也确实都是昌平长公主的门客,而且他们私下还经常做一些买卖炉鼎的交易,那一夜,似乎也有一个炉鼎消失在了长生峰。”

澹台无离的薄唇微微抿成一线,眸中光芒异常复杂。

面对这样寂静又透着一股浓浓寒意的沉默,百里风檐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可他此刻什么都不敢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澹台无离闭了闭眼,淡淡道:“罢了,你出去吧,这件事我自有计较。”

百里风檐迟疑了一下,没有多问,拱手告退。

在百里风檐离去之后,澹台无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万万没料到,这件事居然会查到昌平长公主身上。

昌平长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妹妹,同楚蔚只大十二岁,楚蔚变傻之后,旁人都嘲笑楚蔚,唯独只有昌平长公主不嫌弃楚蔚,还经常叫楚蔚去她府上做客。

昌平长公主对于楚蔚而言,就如同半个母亲了。

本来澹台无离是决定无论查到是谁干了那夜的事,都会斩草除根。

可偏偏……查到了昌平长公主头上。

留,还是不留?这是个极大的问题。

思索了许久,澹台无离神色淡漠地闭了闭眼,打算夜间先亲自去公主府查探一番,若百里风檐查出来的真相属实——

那不管是谁,都得死。

·

只是澹台无离没想到,戌时未过,楚蔚便早早蹭了过来。

澹台无离:……

虽说澹台无离想让楚蔚尽快忘掉柳若卿,可裴敛是不是也做的过于冷淡了?

怎么楚蔚一天到晚还整日缠着他?

想到这,澹台无离便问楚蔚道:“先前闹着要找若卿,现在人找到了,怎么又不理人了?”

楚蔚怔了一下:“可是若卿出宫了啊。”

澹台无离心头微微一跳:“他出宫做什么?”

楚蔚摇摇头:“若卿没说,但他说他要明日才能回来,所以我就来找师尊你了。”

澹台无离:……

若是往日,澹台无离拖延一日也觉得不算什么,可现在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如果再不尽早处理好楚蔚的事,他只怕自身都难保……

想到这,澹台无离便面色冷淡地对楚蔚道:“你去找你风檐师兄,让他陪你,为师今夜有事要办,不能陪你。”

楚蔚修长好看的剑眉皱了皱,无奈道:“师尊要去做什么啊?”

“说了你也不懂。”

楚蔚:………………

然后楚蔚就气哼哼地别过头,不理澹台无离了。

澹台无离头又有些痛了,为了避免楚蔚闹事,他这时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这样吧,你要是乖乖去找你风檐师兄,我办完事,就早些回来陪你。”

楚蔚这才勉强答应了。

澹台无离微微松了口气,正想起身离开,忽然楚蔚却从他身后伸手抱了他一下。

温热的手臂环了上来,触碰到澹台无离的清瘦腰肢,让澹台无离浑身一颤,接着便冷声斥道:“放手。”

可楚蔚也确实只抱了一下,并没有再过多留恋的意思,这会他就仰头静静看着澹台无离,轻声道:“师尊早去早回。”

澹台无离看着楚蔚那湿润黑亮的眸子,一颗心又软了软,最终他闭了闭眼,低声道:“好。”

楚蔚对着澹台无离粲然一笑。

澹台无离没敢再看,狠狠心,转身走了。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硬逼着楚蔚登基这件事,是否做错了?

楚蔚这样的性格,即便有百里风檐在身边,似乎也很难万事周全。

可情势到了现在,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澹台无离只能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其余的,便看楚蔚自身的造化了。

·

子时已到,月上中天

澹台无离动身去了昌平长公主府。

只是澹台无离没料到,他刚一靠近公主府的上空,便嗅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血腥气。

澹台无离瞳孔骤然收缩,身形一闪,便降落到了公主府偌大的庭院之中。

公主府建造十分华丽,楼阁重重,假山和花树参差掩映,平日里便是十分繁茂优雅的景观。但此刻偌大的府中黑暗一片,浓厚的血腥气四处蔓延,气氛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而这种血腥气里还夹杂着几分诡异的浓香,那香气闻起来便让澹台无离一阵阵胸口发闷,几欲作呕。

但他此刻记挂着昌平长公主,只能强忍着不适,纵身而起,掠向了远处公主的寝室。

一路上,澹台无离见到了无数倒在血泊中的修士和门客的残尸,心中愈发焦灼——他几乎可以确定恐怕是百里风檐在调查消息的时候惊动了什么人,才给昌平公主府招致了这样灭顶的灾难。

可百里风檐是何等修为?能被他惊动的,又究竟是何许人也——

嗒、嗒、嗒……

忽然,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了一阵阵木鱼的钝闷响声,可这响声在如此空旷寂静的公主府中却显得异常明晰,也愈发诡异。

澹台无离来不及多想,径直便朝那声音的源头赶了过去。

然后,澹台无离便在后院一个空旷的佛堂中,见到了一袭白衣,长发披散的昌平长公主。

昌平长公主此刻正跪坐在一个蒲团上,头戴白花,浑身一尘不染,静静地垂着头,手法迟钝地轻轻敲击着面前放着的一个陈旧木鱼。

可她的身侧,却横七竖八倒了不少修士的尸体,鲜血浸满了地面,也即将蔓延到昌平长公主所跪坐在的蒲团上。

可她仍是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静静地敲着面前的木鱼。

澹台无离见到这一幕,眸中的光不由得一点点沉了下去,然而他用灵识扫遍了四周,也没再发现有任何生命或是灵气存在的迹象。

长公主也确实是那个长公主,人没问题。

最终,澹台无离不动声色地关上了佛堂的大门,并下了一个禁制,方才缓步走上了前去,轻声道:“长公主。”

昌平长公主听到澹台无离的声音,静静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

这时澹台无离才发现昌平长公主的面色已经极为苍白,虚弱地不似真人。

他神色微微一凛,正想问点什么,昌平长公主却已经双眼一闭,直直从蒲团上倒了下去。

澹台无离来不及细想,上前一步,便扶住了昌平长公主,昌平长公主软软歪在他怀中,双眸紧闭。

澹台无离伸手一摸那广袖下的手腕,便知道事情不好了。

昌平长公主的气脉已经极度衰弱,濒临死境,方才的行为明显带了点回光返照的意味。

澹台无离无暇顾及其他,只能凝眸伸手按住昌平长公主的背心,竭力将大量的灵气输入昌平长公主的体内。

无论昌平长公主是不是指使陷害楚蔚的人,她此刻都不能死。

线索若是一断,只怕再要找到那背后黑手,就难上加难了。

随着澹台无离源源不绝输送过来的灵气逐渐充盈了昌平长公主的肺腑,长公主终于在澹台无离怀中咳嗽了一声,睫毛颤了颤,幽幽醒转了过来。

澹台无离凝视着昌平长公主那黑沉到几乎不带一丝光的眸子,立刻道:“长公主,究竟是谁要杀你?”

长公主神情茫然,过了许久,她静静看了看澹台无离,迟疑着吐出一点气声道:“国师……大人?”

澹台无离莫名迟疑了一下,才道:“是我。”

长公主瞳孔骤然收缩,然后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便抬起了手,狠狠往自己胸前锤去——

寒光一闪,澹台无离刹那间看清了长公主掌心藏了一根极为锐利的尖刺,那尖刺上似乎还隐隐淬了毒。

澹台无离不敢伤了长公主,只能猛地握住了长公主的手掌,不让她刺下去。

长公主这时挣扎一番,整个人又疯狂喘息起来,澹台无离只能竭力压着她,慢慢给她输送灵气入体,缓和她目前癫狂的状态。

只是在把脉之际,澹台无离也能清晰感受得到长公主除了极度虚弱之外,脉象并无太多异常,那此刻的疯癫究竟是为了什么?

澹台无离思绪万千,可偏生在这时,后院处似乎又隐约有异动产生。

澹台无离心头一沉,想要拉起长公主先离开,可他刚搂住长公主准备起身,佛堂的大门忽然轰隆一声被人从外面破开——

烟尘滚滚,一股凛冽雄厚的灵气也在同时疯狂涌了进来,接着便是楚蔚焦急的声音:“师尊?!”

澹台无离本来十分警戒,可在听到楚蔚嗓音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怔。

而就在这时,一直蜷缩在他怀中的昌平长公主也不知道突然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就这么拽着他攥着自己的手,猛地往胸膛一刺——

鲜血四溅。

澹台无离毫无防备,那滚烫的鲜红就这么溅到了他霜白的侧脸和脖颈上。

与此同时,楚蔚也闯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百里风檐和一众护卫。

他们闯进来的时候,澹台无离手中还握着昌平长公主的手,那一根长长的尖刺浸满了鲜血,寒光闪烁,映出澹台无离那张清冷却沾了鲜血的霜白色面容。

长久的沉默,偌大的佛堂内一片死寂,若是跌下一根针也能清晰可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澹台无离霜沉默着静静松开了紧握着昌平长公主的手,昌平长公主沾满鲜血的手也在此时无力滑脱,那根插在昌平长公主正胸前的锐刺也在这时彻底显露了出来。

澹台无离有些无力地闭了闭眼,浓厚的血腥味让他胸中气血翻涌。

但他此时还是微微仰起头,眸色平静又带着一丝清冷傲气地静静看向不远处面色惨白的楚蔚,哑声道:“长公主,不是我杀的。”

楚蔚眼眶瞬间红了。

可偏偏在这时,一旁的护卫中也不知是谁厉声道:“护驾!国师疯了!快保护陛下!”

楚蔚闻言微微一怔,眸中竟是闪过一丝迟疑和茫然来。

澹台无离看着楚蔚的眼神,心头不由得一沉,接着他便站了起来。

可就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一阵猛烈的眩晕忽然就冲上了澹台无离脑中。

眼前一黑,澹台无离便在楚蔚惊诧又焦灼的目光中无力倒了下去。

楚蔚抢先两步,想要抱住澹台无离,可偏生一道金光直入佛堂,在楚蔚的手触碰到澹台无离之际,那道金光一下子卷住了澹台无离,带着澹台无离直上天际。

楚蔚和百里风檐怔了一下,便都追了出去,可等他们追到外面,却只见到云中一道游龙形状的金光高高没入了厚厚的云层之中,盘旋之下便不见了踪迹。

“师尊——!”

一声凄厉的嗓音直贯夜空,静静回荡在偌大的公主府中。

可久久都没有等到一丝回音。

楚蔚的手颤抖着在袖中攥成拳,他神色茫然,嘴唇微微张合,似乎是极力想要解释什么。

偏偏,澹台无离已经听不到了。

此时,佛堂之后,一双闪烁着棕绿双色的眸子静静闪烁了一下,却又垂眼敛去了眸中的光。

而他身上,一直丝毫都没有灵气溢出,宛如一棵树,一根木头静静立在那,让人无法察觉。

一切都是他布的局,消息是他让人泄露给百里风檐的,香也是他做的手脚,为的就是今日能有这么一幕。

当他注视着那金色龙气把澹台无离带上云霄,又注视着楚蔚痛不欲生。

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满足。

雪白的长袖静静垂下,那指尖有银色的丝线流泻而下,闪烁着淡淡的暗光,若是谁仔细去看,便能看到那银丝一直蔓延到了地上静静躺着的昌平长公主的长发间。

所以方才澹台无离才会没有看出一丝破绽。

所以,一切都那么不知不觉。

毕竟在得知澹台无离便是柳若卿的那一刻,他便彻底绝了自己曾经的那点念头。

被捷足先登过的东西,他永远不会要。

而他既然已经得不到了,任何人也都别想得到。

昌平手中那尖刺上的毒只要接触到皮肤便会慢慢渗进去,就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即便那条龙来了又如何?也不过是让澹台无离苟延残喘罢了。

薄薄的唇边勾勒出一丝淡淡笑意。

师尊,当年你拒绝我,现在有没有后悔呢?

·

蓬莱岛

凝碧泉

雾气弥漫,葱郁的灵草和花木生长在一汪如同碧玉一般的潭水旁,蝶舞翩翩,乖顺的灵鹿在溪边低头饮水,自是一番清新灵秀的风景。

一道金光闪过,一袭白衣静静抱着一袭青衫走到了那凝碧泉旁。

慕始青低头,神色有些凝重地注视了片刻怀中那张清丽苍白的面庞和紧紧抿成一线几乎淡到失去颜色的薄唇。

微微叹了口气,便抱着人缓缓走入了这一池灵泉中。

温润的灵泉迅速浸透了那一袭青衫,缓缓滋润着澹台无离虚弱到几乎随时都能崩毁的身躯。

但慕始青的一袭白衫却奇迹般滴水不沾。

他就这么抱着澹台无离,静静靠在池壁上,让灵泉帮澹台无离疗伤。

原本以为只是离开数月,澹台无离应该自己能处理好一切,可没想到他再回来,澹台无离便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闭了闭眼,慕始青伸手轻抚了一下澹台无离那已经微微干裂的薄唇,心头不由得涌出一丝酸涩……

慕始青本是被锯角刮鳞的罚下罪龙,一直被封印在楚国地底,不见天日。

数百年来,他同澹台无离交易,他把龙气借给澹台无离修炼,澹台无离便要保他不被其他修士夺去被封印在楚国地底的躯体。

这么多年,澹台无离是尽职尽责,帮了他不少忙。

而前些日子本该是慕始青助澹台无离飞升的关键期,可慕始青却头一次觉察到被封印的躯体松动,他欣喜若狂,想趁机竭力冲破封印,却没想到在冲破封印的时候中了几个修士的埋伏,差点连这么多年积累的修为都散尽了。

好在这些年他扶持楚国,受了不少百姓福泽和香火,才一时扛住,饶是如此,也昏睡了好久。

昨夜才堪堪醒来。

他知道澹台无离久久呼唤他不出,必然会觉得担忧,便急急赶回了楚国。

没想到刚一回去就见到了那样戏剧性的一幕。

慕始青来不及多问,只能先把人带了回来。

方才抱着澹台无离的时候,慕始青便感觉澹台无离已经轻得宛如一缕烟,似乎轻轻用点力,就能让他碎裂飘飞,消逝不见……

淡金色的眸中显出几分心痛之色,慕始青伸出手,轻轻搭上了澹台无离的脉门,打算看看澹台无离究竟是受了什么伤才会变成这样。

可没想到慕始青刚把灵气送入澹台无离体内,面色便微微一震。

这熟悉的共鸣……

是龙族???

还有这脉象……

慕始青神情极度震惊,一时间手指都僵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过了许久,慕始青才微微缓过神来,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澹台无离那脆弱中透着苍白的清冷面容,迟疑了许久,再次把脉。

结果,一模一样。

慕始青沉默了。

难怪澹台无离会在短时间内变得这么脆弱,竟然怀了龙族的胎儿。

龙族胎儿出生前对灵力的需求极大,母体若是过于脆弱,很容易半途遭受不测,被胎儿吸干,所以人龙混血多半是变异种。

可,澹台无离腹中龙族胎儿的气息并不像是天龙,更像是地龙。

只是云洲大陆哪来的龙族?

下面修真大陆的龙族不是都绝迹几千年了吗?

慕始青一时间根本也无法想通,可他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叫醒澹台无离。

沉默了许久,慕始青只能静静抱着澹台无离,继续浸泡在那温润的灵泉中,打算等澹台无离身体好些再探探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