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到太极殿,澹台无离面如寒霜地遣散了前来的众大臣,并且告诉他们,新帝身体有恙,登基大典还要推后。

大臣们也不是没有在宫中的眼线,都清楚楚蔚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病了?

但澹台无离一身冰寒如雪的气场当头压下,过去强大冷森的气氛,让大臣们连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多说,只能低着头,匆匆离去。

等到大臣们全数离开,澹台无离终于闭了眼,霜睫垂下,方才清冽冷肃的面容上终于显出一丝淡淡的疲态来。

一切大局都已经布好。

结果楚蔚告诉他,不见到柳若卿就不愿意登基?

澹台无离:……

混账!

澹台无离忽然一掌狠狠拍在了太极殿前的石狮子上,轰然一声巨响,石狮子就这么爆炸开来,烟尘弥漫,碎裂成齑粉。

再次睁开眼时,澹台无离修长的五指缓缓攥紧,薄唇细细抿成一线,茶金色的眸中尽是翻涌不定的情绪。

半晌,澹台无离低低吐出一口浊气,广袖一招,利剑出鞘,他踏着长剑御风而去,离开了皇城。

·

京都郊外,笠雪山庄

一袭青衫自空中滑过一道碧色的气流,缓缓而降,立在了笠雪山庄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前。

澹台无离并拢修长的双指,轻轻一弹,一道白光击在大门上,轻轻跳动两下,发出卟卟的声响。

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细缝,里面颤巍巍探出一个老仆的头:“找谁?”

澹台无离神色平静:“有劳通传你家主人,澹台无离有事相求。”

老仆低低应了一声,又慢慢缩回去了。

大约半盏茶之后,老仆出来,对澹台无离道:“我家主人请您进去。”

澹台无离罕见地微微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神情淡淡地走了进去。

老仆在前面引路,穿过几道回廊,澹台无离终于在一片竹林前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一袭月白色长衫,静静立在一株挺拔的修竹旁,面上带着一张精致的银色面具,面具上点缀着几丝流苏,随着清风微微摆动,露出下方削窄精致的下颌。

只是那面具中露出的一双狭长清眸,却是棕绿两色,罕见的异眸。

见到澹台无离,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师尊终于舍得来见我了,不生我的气了?”

澹台无离:……

虽然明知道来了就会碰到这种情况,可澹台无离仍是没有退却,只神情素淡地道:“我有事求你帮忙。”

异眸青年眸光光芒闪烁片刻,露出一丝笑容:“不急,师尊先陪我喝杯茶如何?”

澹台无离沉默片刻:“好。”

一缕浅碧色的清茶泛着白色的雾气,缓缓注入紫砂杯中。

“师尊,请。”

澹台无离伸手接过,紫砂杯浓烈的色泽把他素白的手指衬得愈发修长白皙,只是他第一时间并没有喝的意思,只把紫砂杯轻轻捏住,问:“你最近可有空闲?”

异眸青年微微一笑:“只要师尊找我,什么时候都有空闲。”

澹台无离:……

默然半晌,澹台无离直入主题:“我想请你易容成一个人,帮我办件事。”

异眸青年不答话,只淡笑道:“师尊还未喝过茶。”

澹台无离面无表情地捏着手中的茶杯,眸色清冷,指节已经隐约有些发白。

异眸青年却只当做看不见一般,笑吟吟地又以手托腮补充了一句:“只要师尊喝了茶,我什么都答应。”

澹台无离霜睫微微一颤,抬头:“只要我喝了,你就什么都答应?”

异眸青年轻轻敲了敲茶案,眸中带笑:“是啊,只要师尊喝了,我便什么都答应了。”

澹台无离仰头,把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见到这一幕,异眸青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又很快敛去,微笑道:“师尊果然痛快,说吧,什么事?”

茶水入腹,一线火热立刻缓缓从澹台无离心口升起,他这时抿了一下淡色的唇,仍是语气平静地道:“我要你假扮成楚蔚喜欢过的一个人,去他身边,趁他不备时给他饮下你炼制的忘情丹即可。”

异眸青年托腮一笑:“就这?”

澹台无离:“你得起誓,永不伤害楚蔚。”

异眸青年若有所思地勾了一下唇角,眸色微冷:“师尊为了小师弟,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澹台无离没有做声,但他霜白清冷的面容上已经微微渗出一层细汗,薄唇紧紧抿成一线,显然并不好受。

异眸青年见着澹台无离强忍药性的模样,忍不住微微喟叹了一声,却又笑眯眯地起身,走到澹台无离身侧坐下。

澹台无离瞬间浑身紧绷,用微微带着一丝轻颤的清润嗓音哑声道:“裴敛——”

“师尊我在。”异眸青年裴敛施施然捋过面具旁晃动的银色流苏,笑意玩味,却并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

澹台无离浑身僵硬,静静坐了半晌,裴敛仍是丝毫未动,让他心头悬着的一颗大石终于轻轻落下。

还好,裴敛说话算话。

只是那透过银色面具射来的灼灼的目光一丝不苟地落在他浸在薄汗中的清丽侧脸上,让澹台无离十分不好受。

而伴随着药性逐渐发作,澹台无离也无暇再顾忌这些,只能竭尽全力去抵抗那汹涌如潮的药性。

渐渐的,澹台无离一向清冷如霜的面容上也不自觉地浮起一丝淡淡的晕红,那浅色的薄唇也在此时逐渐鲜艳起来,有汗珠从光洁白皙的额头上淌下,坠在那长长的霜睫上,衬着此刻那饱含雾气的茶金色眸子,带着一丝令人惊心动魄的瑰艳……

可即便如此,澹台无离也一言不发,未曾给过裴敛半分机会。

裴敛就这么贪婪又安静地注视着眼前令他肖想已久的面容,但随着时间的逐渐流逝,他的眸色也愈发冷沉。

当年裴敛因为欺师犯上未遂被逐出师门之后,曾对澹台无离说过,若有朝一日澹台无离再来求他办事,他一定会让澹台无离喝下他亲手配的,最烈的春茶。

只要澹台无离不在他面前出声求饶,作为交换,他便答应澹台无离的请求。

对于大乘修士而言,再厉害的毒药都不值一提,可唯有能够调动人最本能欲望的春茶,是大乘修士都难以抵抗的。

可这里面隐含着的羞辱意味,又不言而喻。

但那时澹台无离却并未动怒,只淡淡道;若是你有这个本事,茶我一定会喝。

现在澹台无离真的来了。

裴敛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胸腔中那疯狂的喜悦便如同草原上燃烧的野火一般,疯狂滋长。

可现在,亲眼目睹澹台无离饮下了茶,又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动人的神情,裴敛却尝到丝毫报复后的快感。

只觉得嫉妒,愤恨,无奈……

为什么师尊为了那个傻子都甘愿做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师尊就从不曾对他宽容半分?

想到这,裴敛异色的眸中忽然悄悄闪过一丝诡异的冷光,然后他便不动声色地凑上了前去——

“师尊……”

温热的呼吸轻轻撩拨在澹台无离霜白莹润的耳根上,顿时将那雪白的肌肤激出一片诱人的淡粉来。

澹台无离浑身一颤,一只手猛地便按在了茶案上,竭力抵抗着那疯狂上涌的热潮,哑声道:“裴敛,你说过不会故意撩我的……你不能……”

最后两个字,那清润的嗓音明显便带了一丝微微颤,令人心尖都忍不住一跳。

裴敛得手,眸中暗暗浮现出一抹得逞的淡笑,正想慢慢开口辩驳,忽然,他的目光却落在了澹台无离因为按住茶案的动作过大,广袖滑脱露出的那半截如冰雪般霜白的小臂——

原本该是毫无瑕疵的上好羊脂玉,可此刻在靠近手肘的地方却偏生多了几道细密暗红的伤痕,又暗暗向袖中延伸——也不知道里面还有藏了多少……

裴敛长眉一皱,狭长的眸中隐约显出一丝疑惑和心痛。

澹台无离是大乘,谁能这么伤他?

而且那些伤痕俨然不是新伤,过了这么久还未愈合,其中难受的滋味可想而知……

“师尊,是谁伤的你?”裴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嗓音中藏了几分多么浓稠的怨恨意味。

澹台无离原本还在竭力支撑,听到裴敛这句话,他微微一怔,一时间发热的脑中竟是有些转不过来。

过了许久,他茫然藏着水气的茶金色狭长眸中的光微微颤了颤,便摇摇头,轻声道:“师尊无碍。”

——师尊无碍。

这四个字让裴敛心头不由得又是一颤——他知道澹台无离此刻神智已有些混乱。

若是还清醒时候的澹台无离,绝不会对他这么自称。

可这短短四个字,又激发出了裴敛心中的那一丝淡淡的甜意,只是他看着此刻澹台无离的模样,原本心中那一丝甜意到了唇边,却又悄无声息地化为了苦涩。

澹台无离此刻浑身发烫,脑中都一片混乱,并没觉察到裴敛细微的情绪变化,但他仍是伸手,想要拂下那落到了肘旁的广袖。

可裴敛却在这时轻轻伸手,一点点攥住了那修长玲珑的手腕,轻声道:“师尊,我替你上药。”

话音刚落,裴敛便能感受到掌中细腻微凉的肌肤整个都绷紧了。

澹台无离霜睫颤颤,竭力稳住了喘息的欲望,终于略显出几分清明来,接着他便哑声道:“裴敛,放手……”

裴敛面无表情地慢慢攥紧了掌中那仿佛只要轻轻一折便能碎裂的皓腕,低声道:“师尊,敛儿只是想给你上药。”

澹台无离:……

那一双浸着水的茶金色瞳眸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清冷肃穆,此刻只剩下茫然和犹疑。

霜睫颤颤,露水欲坠,薄红的唇紧紧抿着,却又染上了一片淡淡的水色。

这样隐忍又动人的表情,实在是让裴敛恨不得立刻就掐着眼前人的腰,将其狠狠按在身下——

可最终裴敛还是没有这么做,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垂了眼,喉头微微蠕动了一下,没有再让自己去看那张让自己怦然欲动的脸庞,平静地低声道:“师尊,只是上药而已。”

澹台无离霜睫轻颤了一下,半晌,他哑声问:“只是……上药?”

裴敛语气笃定:“只是上药。”

澹台无离眼睫静静垂下:“好。”

裴敛的眼中骤然便涌出一丝柔软的光亮,但很快,他便敛去了这丝动人的光,从储物戒指中取出了一瓶伤药。

青瓷瓷瓶,浅碧色半透明如同凝脂般的药膏被修长的手指挑了出来。

这伤药的模样,同澹台无离先前给楚蔚上过的灵药一模一样,只是明显灵气更为浓郁,膏体也更为精纯。

澹台无离除了楚蔚,只收了两个不记名弟子,一个百里风檐,一个裴敛。

百里风檐继承了他独特的剑意,成了天下第一快剑。

裴敛幼年曾被澹台无离送去南疆蛊王处学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医毒蛊无不精通,后来澹台无离手中的药一大半都是裴敛配置的。

只可惜,裴敛心思并不单纯。

略带薄茧的冷白手指轻轻抚在那些霜白肌肤的暗红色伤痕上,和着那莹润的碧绿色脂膏,缓缓打圈……

清凉的药性蔓延至澹台无离伤口处,顿时缓解了里面这几日来隐约传来的痛楚。

澹台无离不是不想上药,只是他身上各处都有这些伤口,细密纷杂,要全部上药耗时过多,也容易被楚蔚发现。

裴敛现下的举动,倒是略略缓解了这几日他身上的不适感。

只是稍微清醒一点,澹台无离便想抽手离去——裴敛的手法……实在是过于暧昧了。

然而澹台无离刚一抽手,裴敛却反手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腕,澹台无离重心一偏,径是直直朝前跌了过去。

一把便被裴敛抱了个满怀。

清冷中带着一丝甜美的幽淡香气顿时馥郁地萦绕在裴敛的鼻息间,他几乎要醉了……

可澹台无离瞳孔收缩,下意识便要狠狠拍出一掌,然而他掌风刚碰到裴敛的肩膀,却又硬生生克制住了。

睫毛轻颤,澹台无离猛地垂了眼。

他不能……

他这一掌,足够让裴敛粉身碎骨,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一旦没了裴敛,澹台无离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能配出能往身怀龙气的楚蔚彻底忘情的忘情丹。

可裴敛却误解了。

这会他缓缓搂紧了那梦中搂过无数次的清瘦腰肢,一点点攥紧了澹台无离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哑声道:“师尊果然还是舍不得敛儿。”

澹台无离:……!

说完,裴敛还将侧脸静静贴在了澹台无离的肩膀上,轻声道:“师尊别怕,让敛儿抱您一会,就一会。”

澹台无离的身躯仍是紧绷着。

裴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于轻轻抚上了澹台无离的脊背,低声道:“师尊,我答应你便是,你不必强撑了。”

怀中清瘦的身躯微微一颤,却兀自僵硬着想要推开裴敛。

裴敛无奈,闭了闭眼,并起双指,对天起誓道:“我裴敛今日在此立下心魔之誓,日后绝不会伤害小师弟楚蔚一分一毫,若有违背,让我万蛊噬心而死。”

发完誓,裴敛只觉得唇间苦涩,却还是微微笑了一笑,低头轻声问道:“师尊,这下您放心了吧?”

怀中躯体微微震了震,最终一点点软了下去。

裴敛心头一喜,只以为澹台无离终于在他面前服软,忍不住搂紧了那纤瘦韧性的腰身,低头近乎虔诚地嗅着那霜白色发丝间隐隐透出的幽幽冷香。

可静静搂了一会,裴敛终于发觉不对了。

他蹙眉低头一看,却发现澹台无离竟然在他怀中昏睡了过去,神色苍白,冷汗濡湿了整张清冷的面容,只余面颊上还隐约残留着一丝不太正常的淡淡潮红。

怎么会这样?

裴敛即便是再不敏锐,也发觉到事情的不对,伸手一摸澹台无离的脉搏,裴敛瞳孔顿时微微收缩。

紧接着,他便轻轻将澹台无离拦腰抱了起来,转身径直去了庄园中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