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人虽醒了, 身体仍是虚弱不能走动。
夜行和锦衣带来了他用过的轮椅,连皇子府的值钱物件一并捎上,全堆在青莲谷的杂物房里。
牧白与师姐们商量过, 决定在翡翠竹林深处辟一间两人住的竹屋,于是每日除了推着苏墨到谷中四处转悠,便是伐下翠竹来,一点一点地搭起俩人的小屋。
竹屋落成那一日,牧白特地下了山,骑快马到凌云渡采买,顺便从一醉轩打包了几样菜, 回到青莲谷已是傍晚时分。
将菜下锅热过, 一样样摆到桌面上,再给伤患备好碗筷和勺子。
苏墨坐在轮椅上托腮看着他, 等牧白忙活完了,才出声:“小白。”
“啊?”牧白折腾半天,热得没胃口吃饭, 刚拿起山下带回来的驿报“怎么了?”
苏墨咳嗽一声,拍了拍腿:“过来坐这。”
“?”
牧白表示拒绝:“不了不了,一会儿给你压出内伤来。”
苏墨不言语,就那么瞧住他。
片刻后,牧白败下阵来。
他坐过去,动作极轻,一点儿重量都不往下压。
苏墨笑着问:“小白,你这是在我身上练什么轻功?”
“我本来就这么轻。”
牧白顿了顿,又转移话题:“在停云驿站那时, 你是不是也叫我往你腿上坐?”
苏墨轻轻应一声:“嗯。”
牧白接着回忆:“你那时装病, 日日使唤我, 我可都还记着呢。”
“那,让你使唤回来?”
“等你伤好了再说。”牧白拾起勺子打了碗老鸡汤递到苏墨手里,自己换了个姿势,两条长腿架过轮椅的扶手,侧着身打开驿报来看。
他这阵子在谷中寸步不离地守着,没去关心江湖中的事,直到瞧见驿报上几篇文稿,才晓得乌啼皇宫的事件告一段落,三皇子和他的党羽大多折在那场宫变中,最后七皇子苏承坐收渔翁之利。
至于国内爆发的叛乱,就得等他登位之后再慢慢处理,想完全平定下来,恐怕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苏墨如今伤势未愈,牧白不想让他再操这份心,于是快速翻阅过去,然而看到下一页时,却没忍住出了声:“什么玩意,这谁写的?”
“嗯?”苏墨从汤碗里抬起眼睛。
“玉树山庄这些无良的撰稿人,竟然说你死了。”牧白险些把驿报撕了扔到一边“别让小爷逮到是哪个乌鸦嘴。”
苏墨呛了一下,放下勺子,轻声说:“是我让他们这么写的。”
牧白一愣:“什么?”
“我让送信鸟给林百晓带了封信,让他对外宣布五皇子伤重离世。”
“为什么……”牧白脱口问出这句,便很快明白过来。
苏墨估计早就打好算盘,准备在替苏承铺好路以后死遁了。
“如今扶持苏承的势力,多是我替他招兵买马安排好的,我若还活着,迟早变成他眼中一颗钉子。”苏墨没有接着说这事,只抬手揉了揉牧白的头发“别气了。”
“哦。”牧白想了想,不放心地问“可,玉树山庄既知道你还活着,他们能收钱替你发布这个假消息,会不会哪天用更大的价钱把你卖了?”
毕竟之前在乌啼皇都,牧白前脚走,后脚苏墨就在玉树山庄据点问到了他的行踪。
“这你倒不用担心。”苏墨就着碗沿喝了口汤,轻描淡写道“林百晓是我手底下的人,可以放心。”
牧白:“???”
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噎了半天,只问出一句:“……你?”
“抱歉。”苏墨轻声解释“若让人知道我掌握着玉树山庄,恐怕会被群起而攻之,所以我们对外都装作没有关联,不是不信任你。”
牧白倒不介意这个,只是他经常在心里吐槽玉树山庄收钱写虚假报道,用浮夸标题吸引眼球的行为,此前还不乐意让这个无良中间商赚差价……结果最后发现是自己人?
原本牧白以为皇子殿下家道中落,以后要靠自己勤勤恳恳接悬赏养家糊口,现在看来……苏墨就算没了乌啼皇室的背景,光靠一个玉树山庄,也比他一个行走江湖的穷大侠富有得多。
就离谱,非常离谱。
“那你先前还在玉树山庄发布悬赏?”
苏墨道:“我也没想到你会全接了,那些原本只是给我手底下的人行动打幌子罢了。”
索性他在玉树山庄发悬赏不用掏钱,就挂在那,哪天需要铲除名单上的人,便派手下去办,撤掉悬赏令以后再发篇文稿,装作是有人接了悬赏,便没人会直接怀疑到他身上,也不容易暴露他手下的势力。
至于其他的悬赏任务,便都是照玉树山庄的正常流程走。
牧白:“……”
苏墨咳嗽一声,指了指靠在角落里的天雨流芳剑:“其实要杀魏鹏程的也是我。原本林百晓不打算将天雨流芳给你,所以拿这个悬赏来刁难你……”
牧白打住他的话头:“好了你不要说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苏墨手下商家外聘的一个打工仔。
苏墨见牧白眉眼都耷拉下来,手指拨了下他的睫毛:“怎么了,不高兴了?”
牧白恹恹道:“我还想赚钱养你,结果你是发工资的。”
苏墨笑出声来:“等这阵风波过去,我带你去见一趟林百晓。往后你要打听什么消息都可以问他,藏剑池里的剑随你挑,可好?”
如今乌啼国内忧外患,而五皇子在世人眼中已经死了,苏墨无需担心被皇室其他势力盯上,行事也不必像从前那样小心。
牧白心情稍微好了一点:“那我挑几把回来给师姐她们。”
他不想再聊这个,便说:“这事过了,吃饭吧。”
“好。”
吃过饭,牧白推着苏墨去桃花林散心。正是落英缤纷的时节,两人沾了满身桃花瓣,及至夜色渐深,回到竹屋里换下了衣裳,仍有一丝清幽的花香久久不散。
牧白铺好了床褥,过来扶苏墨上床,却被他拽了一把,跌坐到轮椅上。
屋门已合上,竹窗却还支着,没有落下。
他们这屋坐落在竹林深处,莫说夜里,就是白天也根本不会有人来。
牧白被苏墨从身后圈住,后颈扑上暧昧温热的气息。
他有点痒,耳根不自觉泛起了桃花似的浅红。
“你伤还没好,不能……”
“小白。”苏墨已然叼上他耳尖“你不想吗?”
牧白向来拿好哥哥没有办法,几乎没有如何抗争就败下阵来。
他顾忌苏墨的身体,只好自己主动,尽量不让坐着轮椅的伤患消耗太多力气。
苏墨只需亲吻、偶尔扶住牧白一下。
他轻轻把被汗浸透的人揽进怀里:“我从前倒没想过,做个废人还有这种好处。”
稀薄的月光从竹窗外落进来,风吹过竹林,夜色中碧影摇曳。
衣襟堪堪挂在臂弯,露出从后颈延伸至肩头、脊骨的线条,牧白累得两手搭在苏墨肩上,脑袋埋进他颈窝里,低低地喘息:“苏墨哥哥……今晚就到这吧。”
“累了?”苏墨轻轻拍了他的背,手沿脊骨一路下滑,将凌乱的衣裳连人一起抱了起来。
牧白:“???”
这人怎么就从轮椅上站起来了?还走得飞快?
他被放在床榻上,睁圆了眼睛:“苏墨……”
将他抱过来的人已伏下身,乌发散落在床榻上:“嗯,我在。”
“你又捉弄我。”牧白恼羞成怒,说出来的语调却在耳鬓厮磨间被烘得温软,倒像是嘀咕什么悄悄话。
苏墨笑起来,也轻声与他咬耳交谈:“我没有捉弄你。”
牧白想说“我信你的邪”,出口却被撞成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翌日,牧白醒来时看见躺在身旁某人的脸。
此人昨夜游刃有余,完全没有一点伤患的样子,动作堪称激烈,还能在他耳边不带喘地说着撩人的情话。
于是牧白抬手推醒枕边人。
苏墨睫毛颤动两下,睡眼朦胧,嗓音也带着些困意:“小白,不要闹。”
牧白一下揪住他领子把人从床上拽起来。
这下苏墨睡意全无,只得茫然地瞧住他。
牧白弯了弯笑眼:“好哥哥,我看你身体已经大好了,不如以后就你来做早饭吧。”
“我想吃凤尾群翅、翡翠玉扇。”
苏墨:“……”
“还有,我被你折腾得腰酸腿软,今天就换你伺候我。等会儿吃过早饭,我想出去散散心,你看要背着,还是推轮椅……”
那天以后,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子殿下被牧白奴役了很长时间。
当然,是心甘情愿的。
两人幽居在青莲谷深山的竹林里,吹笛舞剑、摘花酿酒,时间一晃便过去半年。
乞巧当天,凌云渡的街市早早开放,行人如织。
有卖报的小童挎着破破烂烂的包穿街走巷:“卖报,卖报——最新的江湖驿报,踏雪少侠与一黑衣公子并肩出没,疑似将成立‘黑白双煞’侠盗组合……”
街边,某位背着剑,戴着斗笠的白衣少侠交给老板一两碎银:“两碗阳春面。”
“好嘞,少侠这边坐!”
他与身旁的黑衣公子在桌边坐下,掀起斗笠边沿缀着的羃篱透了口气,忍不住吐槽:“好哥哥,你跟林百晓说说,别再登我的稿子了……什么‘黑白双煞’,听起来像一对憨批。”
何况水浒传的黑白双煞里还有个李逵,牧白一喊苏墨“哥哥”,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他的表情包,瞬间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萌萌哒的兄贵。
苏墨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轻笑着点了点头:“好,我晚些去趟玉树山庄。”
吃过阳春面,两人又去茶楼里听先生说书,午饭也没正经吃,拎着一纸袋包子馒头便上街闲逛。
午时天高云淡,日光撒落在树梢上,风拂过千万片波光粼粼的金叶子。
然而这晴朗的好天气没有维持多久,到了傍晚,天空暗下来,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牧白虽戴了斗笠,仍躲进苏墨的油纸伞下,有些扫兴:“竟然下雨了。”
绵绵的细雨也将小贩们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收摊,将摆摊的布盖在头上跑路。
卖花灯的老大爷倒是优哉游哉,支了把伞靠在栈道口,看着四散躲雨的行人。
苏墨递过碎银给他,买了两盏花灯,老大爷瞧住他,乐呵呵地:“这位小公子,我记得你。去年你不是带着个白衣姑娘……”
牧白忍不住笑起来。
这大爷口无遮拦,若是旁的小情侣过来,指不定能让他搅黄了。
“好哥哥。”牧白半开玩笑地问“去年那个白衣姑娘和我,你喜欢谁更多一点?”
苏墨道:“都喜欢,我不偏心。”
“哦。”
牧白随他走到栈道尽头,蹲下身,点燃了一盏花灯,小心地用手护着灯火。
苏墨将伞递出去一些,在雨中送了摇摇晃晃的花灯一程。
他回过头,便见牧白双手合十祈愿。
这个愿望似乎很长,长到苏墨移开了视线,他都还没睁眼。
花灯离开伞的庇护,被雨丝敲打着,在水面上沉浮,几番颠簸,仍顽强地漂流向远方。
仿佛上天也垂怜这两盏小小的花灯,雨竟忽然停了。
轻云散去,露出夜空中皎皎的半轮银月。
苏墨收起纸伞,抖去雨水,牧白这才睁开眼。
“许了什么愿?”
“这可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两人往回走时,街上行人还很少,弥散着雨水与桂花、柑橘的香气,带一点夏夜的凉意。
苏墨望着冷清的长街,孤独得像他从前一样,连巷尾屋檐上的瓦片也生出寂寥的青苔。
然后牧白走了过来。
雨停了,沿街商户陆陆续续将花灯挂了出来,一盏一盏点亮空寂的长街。
他偏过脸,看见牧白漂亮的眉眼,那双眼里映出花灯的光,很灿烂,也很温暖。
“苏墨哥哥。”牧白轻轻笑着说“虽然我方才许了很长的愿,其实总结起来也不过是几个字。”
仗剑天涯也好,幽居山林也罢,春日摘花酿的酒,拿来敬清秋冷月,夏夜里烟火花灯,也留到漫漫雪夜,添一点光亮,和着噼啪燃烧的木柴,便足以取暖。
“一生太短,我不贪心,只愿能与你朝朝暮暮,四季相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