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恢复意识, 是在回到青莲谷的第三天。
牧白守在旁边,见躺在榻上的人睫毛颤动了一下,忙凑上前, 一瞬不瞬地瞧住他。
于是苏墨醒来第一眼,便见一双英气漂亮的眉眼殷切地注视着自己。
“你醒了!”牧白的表情宛如看见天上掉下了大饼。
苏墨忍了忍笑,盯着他看了两秒, 缓缓开口问:“你是谁?”
牧白:“……”
“不是吧,你也没撞到哪, 怎么会失忆呢?”
他皱起眉, 起身打算去找师姐来看看,被苏墨拽住。
重伤初愈的人咳了两声,从床上坐起,将牧白揽到身前,一本正经问:“你可是我的夫人?”
牧白明白过来, 回身掐住他的脸:“刚醒就知道调戏我。”
苏墨弯了弯眉眼,把他的手牵到唇边亲了一下。
牧白也笑起来,从一旁桌上端来药碗, 舀起一勺吹凉:“师姐说,等你醒了,先喝碗药, 再进点流食……”
苏墨轻轻点下头, 面色仍是苍白, 往后靠着床背不再言语。
牧白将瓷勺递到他唇边, 边说:“那日我们离开皇宫,刚翻出宫墙, 后边的寝宫就炸了, 动静特别大……”
苏墨挑了下眉。
“三皇子和他手下的将军都被炸死在里面。据说他们找遍其他寝宫都没找到人, 最后去了尘封多年的,琼妃的寝宫,但刚刚靠近……”
牧白注意着苏墨的表情,接下去说:“皇上就炸了。”
苏墨垂下眼,沉默片刻后,低声说:“看来是红莲教主给我设的陷阱,凑巧让他们踩着了。”
“什么真相,不过是引我去送死罢了。”
“苏墨哥哥。”牧白抬手替他理了理头发“你想知道,当年琼妃为什么投崖自尽,是么?”
苏墨眉眼微动,淡声说:“有些执念罢了。”
上一世他步步为营,最终得到的也不过是替母亲追封一个虚名。
这辈子虽远离了皇权争斗,可那些记忆仍时常出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成为午夜迂回的梦魇。
若说没有执念,是不可能的。
“没关系。”他以为牧白担心自己,勉强笑了一下“都过去了。”
牧白轻声说:“如果我说她还活着……你想去见见她么?”
“什么?”
“其实,当初我坠下崖底,是她救了我,还教给我青莲剑法。”牧白小声说“师父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存在,所以我也没有和旁人提起,只说那本剑谱是捡来的。”
苏墨:“……”
他沉默良久,抬手揉了揉眉心:“是了,你坠下悬崖没事,她跳下去也未必就死了……这么多年,我竟没有想到派人下去找找。”
“找也找不到的。”牧白轻声说“若有人下悬崖闹出太大动静,师父估计早躲到旁的地方去了。”
苏墨瞧住他片刻,微微勾了下唇角:“小白,你是不是已经去找她问过了?”
牧白咳嗽一声:“这都被你发现了。”
“说吧。”苏墨又将他拽近了一些“问到了什么?”
牧白眨了眨眼:“她以为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
“嗯?”
在师父那里,牧白问到很多事,大概捋清了当年的来龙去脉。
步莲神尼收养的三个孤儿,分别起名叫秦胜衣、秦岚衣、秦莲衣。
岚衣是青莲谷的老谷主,莲衣是后来的红莲教主,而秦胜衣,就是他师父,也是苏墨的母亲。
秦胜衣在行走江湖时遇见了微服私访的乌啼皇帝。当年皇帝尚且年轻,通身贵气样貌不俗,两人一来二去结下了情。
当年的秦胜衣性子单纯爽利,答应过皇帝的求亲,便随他回了乌啼皇宫,被封为琼妃,诞下一子。
然而好景不长,她一届江湖女子,虽有不俗的武艺傍身,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朝廷、后宫中暗流汹涌的各方势力。
越是宠冠后宫,越有人落井下石。
她出身伽蓝,便有人借此做文章,不知从哪伪造出一份秦胜衣与伽蓝丞相魏鹏程私会的证据,诬告她通敌叛国。
秦胜衣百口莫辩,连皇帝也袒护不了她,在众朝臣的弹劾下,只得将人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听到这里,苏墨蹙起了眉。
琼妃当年的事成为皇宫中一桩禁忌。他后来经多方探查,倒是打听到她被污蔑与魏鹏程私会的事,可关于打入天牢这一茬却没有,皇帝自称没有治她的罪,是琼妃自己不堪受辱,丢下年幼的小皇子离开了皇宫。
牧白接着道:“师父说,皇帝答应过会证明她的清白,保护好小皇子。因此她一直在暗无天日的牢中等待,然而等来的却是严刑拷打,那些人甚至用小皇子的性命逼她招供……”
秦胜衣没有屈打成招。
当天夜里,那些人带来一具血肉模糊的孩童尸体,穿着小皇子的衣裳。
多日经受酷刑、彻夜在寒冷的牢房中辗转难眠,将她折磨得几近崩溃,她不敢去看那孩子的脸,也已经看不清。
那些人没有防备秦胜衣突然的爆发,被她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背着那具尸体闯出天牢,离开乌啼皇都,一路躲避官兵的追杀逃回伽蓝,回到久别的青莲谷。
秦胜衣在山脚下埋葬了血肉模糊的幼童。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上山,想去找自己曾经的姐妹,却被皇帝派来的侍卫追上。
听说他们要带自己回去治罪,秦胜衣被逼得走投无路,万念俱灰之下,跳进了悬崖。
“师父没有死,但也在崖底呆了近半年之久,身上的伤才完全恢复,找到了出路。”牧白顿了顿,接着说“她离开崖底那天,恰好是老谷主与南风意成亲的日子。”
青莲谷幽静的山路上挂满喜庆的红色灯笼与绸带,让秦胜衣想起自己同乌啼皇帝大婚那天。
她穿着身沾满枯叶的,破破烂烂的衣裳,站在山路上茫然四顾,忽然意识到,她这样前去叨扰,会冲了妹妹的喜气。
紧接着秦胜衣又想起自己还是乌啼国的在逃通缉犯,那懦弱的皇帝护不住她和她的孩子,却不愿意放她走,仍要派人来将她带回去困在宫闱之中。
就算妹妹愿意收留,她也只会给青莲谷带来麻烦。
最后秦胜衣又回到那个毫无人迹的崖底,住在遮风挡雨的山洞中。外面的世界于她而言已无牵挂,她就这样孤身一人在崖底度过了不记得多少个春秋冬夏。
“师父说,她那日跳下悬崖大难不死,便没有再寻死的必要。冥冥中她觉得是上天要让自己活下去,等待着什么……”牧白笑了笑说“她原以为我就是她要等的那个,来继承她一身武学的人。”
“不过现在看来,也许她是在等你呢,苏墨哥哥。”他又吹凉了一勺药汤,送到苏墨唇边“怎么样,等你伤好了,要与她见一面么?”
“好。”苏墨答应一声,眼神忽地飘向窗外。
那里刚刚闪过去一道人影。
“怎么了?”
苏墨摇摇头:“没事,好像是她来看我了。”
“啊?”牧白回头往外望了一眼“师父来了?我都没发觉。”
他放下药碗,走过去打开了屋门,看到负手立在门后墙边的白发女子,招了招手:“师父,你不进来吗?”
秦胜衣瞥他一眼,往外走了两步。
牧白跟出去:“我已经和苏墨哥哥说过了,他愿意见你。”
“真的?”秦胜衣牵动了一下唇角,又立刻压下去,正色问“小白,你看师父这身打扮如何?”
说着,抬起衣袖原地转了一圈。
牧白这才发现她不知从哪搞了一套新衣服,仍是素白的颜色,其实和原来那件差别不大。
牧白点点头:“嗯,真好看。”
秦胜衣往屋里望了一眼。
他笑起来,将人推到屋门口:“您快进去吧。”
牧白目送秦胜衣进了屋,帮忙合上门,溜溜达达地走了。
此时正值中午饭点,谷中飘出清淡的饭菜香,他走到厨房门口,往里探进一颗脑袋:“师姐,我要三碗饭,菜多打一点。”
今日负责烧饭的是夕照,她瞥一眼牧白,边盛饭边问:“这么多,看来皇子殿下是醒了。”
牧白笑吟吟地说:“也可能是我今天胃口好。”
“那不更说明皇子殿下醒了?”夕照也笑起来“前几日瞧你茶不思饭不想的,这下安心了吧。”
牧白弯起眼睛。
刚回青莲谷,他便照苏墨教的说辞和师姐们老实交代了。不知信了没信,总归她们原本就没打算追究这事。
其实很早的时候画眉就有所察觉,其他师姐也不是完全被蒙在鼓里,毕竟全是姑娘的青莲谷里突然混进了一个假姑娘,很难让人不起疑。
如今牧白的身份被揭穿,对师姐们来说,只不过是少了个师妹,多了个师弟。青莲谷没了少主,多了一位侠客榜首的踏雪少侠。
“以后看谁还敢瞧不起我们青莲谷,把小白的名字报出去,吓死他们!”画眉如是说。
夕照盛了满满三大碗晶莹的白米饭,又端来四菜一汤放到托盘里,递给牧白:“拿得动么?小心点啊。”
“放心。”牧白应一声,四平八稳地托着饭菜走了。
回到屋门口时,里面还在谈话,他识趣地没有推门进去,坐在门前台阶上,喝了口蛋花汤。
牧白绝没有要偷听的意思,然而里头某个人的声音清清楚楚飘进他耳朵里:“谢谢你救了小白。”
“他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牧白险些一口汤喷出来。
太酸了,好哥哥一定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