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缓缓睁开双眼。
视野仿佛被笼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当中似的,光影交杂,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动了动头。
脖颈处传来生锈般的摩擦声,咔擦咔擦,僵硬而迟滞。
饿。
强烈的饥饿感犹如炽烈的火苗,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顺着冰冷的骨骸和血液疯狂扩散,抓心挠肝似的折磨着他的身体。
某种混沌而模糊的欲望升腾。
他渴望着进食。
渴望着牙齿咬合,撕裂皮肤,嚼碎肌肉,温热的血液涌入口腔,混杂着鲜嫩肉体的碎块,顺着冰冷的喉管淌入死寂的身体内部。
青年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仿佛不太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肢体似的,关节处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动作僵硬,犹如坏掉的玩偶似的,不协调地向前走去。
饿。
好饿。
身体的每个细胞都食欲和饥饿感中煎熬焦灼。
耳朵在身体的机能内显得过分敏锐,以极高的效率搜集着外界传来的细碎声音,仿佛是本能在告诉他哪里可以寻觅到食物。
他拖着步子,迟缓地向外走去。
——外面,似乎有声音。
但是,还没有往外走出几步,青年就停下了步伐。
他扭头看向一旁躺在地上的碎肉和尸块,视野内的景物是仍旧是模糊而延迟的,但是他却能看到那圆圆的,血肉模糊的球体外,笼罩着一层浅淡的,几乎难以觉察的光晕。
青年困惑地歪着头,久久地注视着它。
他的嗅觉和本能都在告诉他,那块肉是不能吃的。
但是心底里却有另外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低语,催促着他向前走去。
青年听从了它。
他缓缓地走到那颗头颅前,动作僵硬地弯下腰,修长的手指皮肤青白,指尖上沾满早已凝固的漆黑血污,他握住那颗头颅。
“咔擦”一声脆响。
漆黑坏死的组织液和稀烂的脑浆从裂开的颅骨内流淌而出,瞬间将地面染黑。
青年迟钝地想了想,然后将手指伸进了那颗头颅内,手指迟钝的搅动着剩余的脑组织,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一分钟后,
他缓缓地将手指抽出,一颗黯淡的灰色晶石躺在了他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掌心内,还在向下流淌着黑色的脓血。
饿。
本能告诉他,不能吃。
但是很饿。
青年将那块晶石塞到嘴里,用锋利的犬齿咔擦一声咬下,坚硬的外壳在压力之下瞬间破碎,下一秒,一股诡异的暖流流淌进胃里。
眼前原本被蒙着的一层阴翳仿佛散去了一些,视野变得稍稍清晰。
……好吃。
有点像……某种圆圆的……坚硬的……球体……
五颜六色的……
甜的?
等等……甜是什么?
青年蹲坐在裂开的头骨前,低垂着脑袋,绞尽脑汁,苦思冥想。
几分钟后,他还是没有想出来什么结果。
青年从尸体旁站了起来,转身向着自己刚刚出来的地方走去——在他模糊而短暂的记忆力,他记那里好像也有一个和眼前地上的东西长得很像的——只不过这个是碎成一块一块的,而那个是完整的。
他期待地加快了步伐。
那个会不会更好吃一点呢?
他伸手抓住那个尸体的头颅,将它磕在地上敲碎,然后从中捡起一颗更小的,颜色也更黯淡的晶石,塞到了嘴里,嘎嘣嘎嘣地咬碎咽了下去。
——好像差不多的样子。
青年有些失望。
而且他还是觉得饿。
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眼前这个狭窄的房间。
正在这时,青年在自己渐渐清晰的视野里,看到了墙壁上那布满龟裂纹路的镜子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出现在镜子里的男人身量很高,五官俊秀,眼珠是死气沉沉的铁灰色,眼睛上蒙着一层黯淡的阴翳,皮肤呈现出一种极端不健康的惨白,失去血色的唇边还沾着漆黑的血迹。
他歪了歪头。
镜子里的男人也歪了歪头。
但这不是我的脸。
一个模糊的念头从青年的心头升起。
“我”这个概念开始在他的大脑里慢慢成型。
青年迟缓地抬起手,注视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形象也同样抬起了手。
——我不是认识这个人。
那“我”又是谁呢?
仿佛身体里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缺失了,犹如破损的齿轮无法精准地咬合在一起,大脑无法正常地转动。
他愣了一小会儿,然后转过身来,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这个狭窄的房间。
还是饿。
除了进食之外,一切似乎都不是很重要。
青年摇摇晃晃地向公寓外走去。
走廊的地面上零星堆着几具已经腐烂的尸体,闷热犹如蒸笼的温度更加助长了空气中的腥臭,令狭小的空间显得愈发逼仄紧凑。
他敲开了地面上几具尸体的头。
有的尸体头颅的脑浆中有那种浅灰色的晶体,但是有的却没有——青年缓慢地领悟到,那些脑袋外笼罩着一层光晕的尸体中是有晶体的,但是那些灰沉沉的尸体的大脑里则是空空荡荡的,除了腐臭的黑水之外什么都没有。
很快,他的视野已经完全清晰了起来,甚至就连肢体的移动都显得顺畅很多。
青年后来还回到过一次自己醒来时的房间。
他失望地看到,镜子中的形象只是比起自己先前的时候稍微清楚了一些,覆盖在眼睛上的白翳消除掉了——但是除此之外,其他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仍旧是那张陌生的脸。
他失落地离开房间。
整栋居民楼已经基本上被他探索了一遍了,他也曾遇到过其他肤色青白,肢体僵硬,慢慢悠悠在漆黑的走廊中晃动的人——除了他们的身体要比自己残破一下,缺失的部位比自己更多一些之外,其他的地方基本上都和自己一模一样。
他们的眼神呆滞,对青年完全没有反应,即使是脑袋被青年砸开,掏出脑袋里的晶块时,都不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们的蠢令青年有些失望。
青年慢慢悠悠地顺着楼道向下晃去,在经过一个房间时,他的步伐微微一顿,转身向内走去。
这里的每个房间都好像差不多的样子。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房间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床边躺着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它的头颅低垂着,后脑勺上有一个漆黑的大洞——青年的视线漠然地从他的脑袋上划过,他已经看出来他的头颅里没有那种圆圆的好吃的东西了,他垂下眼,视线落在对方空空荡荡的手心上。
毫无来由的,他总觉得,对方手里似乎应该握着什么东西似的。
青年皱起眉头。
他困惑地注视着眼前的床铺,床单很肮脏,但是上面的凹痕很明显有被躺过的痕迹。
那种自己仿佛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的感觉再度袭来,迅速地将他完全笼罩。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试图冲破囚笼。
青年呆呆地立在房间的中央,窗外的太阳升起又落下,房间了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对于他来说,时间的流逝仿佛已经完全无法被注意到。
终于,迟缓的,慢慢的,两个模糊的字眼从被封锁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青年又花了半个小时,试图弄清楚这两字是什么。
——戈。
——修。
……戈修。
戈修?
青年动了起来,关节发出吱嘎的声响,脸上的神情仍旧木然而呆滞,他慢慢悠悠地转身向外走去,但是心里却仍然在思考着那两个莫名其妙跳进自己脑海里的字符。
戈修……是他的名字吗?
不管是不是,他都决定,自己从今以后就叫这个名字了。
这两个字的发音很好听。
青年非常满意。
他来到走廊内,扭头看向那堵在楼梯口的无数家具。
在今天之前,他曾经经过这里地方无数次,晃晃荡荡地从这些堵住楼梯口的家具旁边走过,但是它从来没有引起过一次他的注意。
毕竟,这些东西不会动,永远死气沉沉的,也不会发光,里面没有好吃的球体。
每一次,戈修都忽视了它的存在,继续向前走去。
但是,这次,没有什么非常具体的原因,他突然想从这里离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但他就这样做了。
半个小时后。
楼宇门传来巨大的“哗啦”一声响,无数破破烂烂的家具从狭窄的门口涌了出来,灰尘漫天飞扬,如此巨大的声响引来了无数呆滞而渴望的目光——但是在万众瞩目中,一个面色惨白,动作迟缓的青年从中慢慢地爬了起来。
戈修站直起身子,跌跌撞撞地跨过眼前的障碍物,继续向前走去。
其他的行尸们失望地移开了视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戈修捉到一个路过自己身边的男人,熟练地敲开他的脑壳,将一颗黯淡的灰色晶体掏出来,塞到嘴里,咔吧咔吧嚼碎吃掉了。
他咽下嘴里剩余的残渣,抬头注视着眼前空荡而荒芜的城市,眼睛缓缓地亮起。
在他的眼里,每一个路过自己的同类,都是一个会走路的食物。
——真好啊。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戈修在城市里晃荡着,时不时地捉住从自己身旁跌跌撞撞路过的同类,将它的颅骨撞开,掏出晶体,一边吃,一边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走去。
有的行尸不会反抗,只会呆滞地被砸碎脑袋。
他们的晶体往往难吃寡淡一点。
有的行尸会反抗——他们的晶体就会很好吃。
戈修很快学会了挑食。
·
这天,戈修正在街上晃悠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道路的尽头传来了引擎嘈杂的声音,交火时发出哒哒声在空荡荡的楼宇间炸开,是如此鲜明而真实,瞬间吸引了无数渴望的目光。
尸体群开始动了起来。
戈修抬起头,嗅了嗅吹拂过来的风。
沉积已久的本能骤然活跃了起来,那种被他忽视许久的饥饿感突然再一次开始烧灼了起来。
——那是新鲜血肉的味道。
戈修开始流口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