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修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在上个世界时,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弄清了对方的目的,先前所做的那一切都是温柔的陷阱,不过是为了将自己的精神体永远留在虚拟世界中的阴谋,但是,对方接下来的行为却直接完全打破了他所有的构想,将他之前所做的一切猜测全部推翻。
戈修向来是习惯于依赖自己的思维能力的。
他擅长于从看似杂乱无章的背景和环境中剥离分析线索与情报,他乐于玩弄和操控人性的弱点,并借此从中得利,以保证自己在博弈中占据有利的位置。
但是……
对方的举动是戈修始料未及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像是脱轨的列车般,疾驰离开了既定的轨道和路线,在重力和惯性的拉扯下根本无法预测。
戈修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第一次,他被迫离开了自己的舒适圈,被迫失去了曾经依赖的优势地位。
戈修不想承认,但是一件事却无可置疑——在对方向着自己的下颌开枪的瞬间,他第一次感到了慌乱,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超出了他的掌控似的。
这种感觉很危险。
戈修喜欢危险和挑战,但是却并不喜欢这样的超出预期的失控感。
他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面对眼前的男人。
——不过,对方现在应该是没有上个世界的记忆的。
戈修紧紧地抓住这个结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安全感。
“是的,多谢关心。”他冲着站在床脚的男人点点头,以一种谨慎而疏离的态度回答道。
左彦静静地审视着对方。
他能够清楚地看到青年眼底那丝毫不掩饰的防备。
左彦勾了勾唇,说道:
“那就好,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水?”
他的姿态沉静,在礼仪方面无懈可击,但隐约有种不容置疑的色彩在。
戈修正在艰难地,一点点地从床上爬下来,他的行动仍旧受到先前疼痛后遗症的制约,变得迟钝而缓慢。
他摇摇头,直截了当地拒绝道:
“不了。”
戈修的脚在触地的瞬间,膝盖微微一软,如果不是他及时用手撑住床面,恐怕就要直接摔倒在地了。
左彦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下意识向前的脚步。
他皱皱眉头,一时也有些困惑于自己的失态。
戈修低下头,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有些皱皱巴巴的衣服。
他的面色仍旧苍白,窗外的微暖的夕阳顺着窗棂洒入房间,给他的冷而浅淡的侧脸镀上一层金粉,越发显得五官线条秾艳深刻,这种近乎极端的冲突感令人几乎无法挪开视线。
左彦心头微微一动。
他开口道:“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戈修匆匆地开口打断:“请问附近有没有地方比较容易打车?”
左彦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怎么感觉,对方对自己仿佛遇到了洪水猛兽似的避之不及呢?
他的面上仍旧一派坦然,平静地回答道:
“没有。”
戈修一愣,抬眸看向他。
“这里是远郊别墅区,最近的站牌也在数公里之外。”左彦面不改色地说道:“楼下管家准备了晚餐,你可以等用过之后,我派车送你离开。”
他顿了顿,然后善解人意地补充道:
“当然,如果你愿意走过去的话我也没什么意见。”
戈修:“……”
果然是同一个人。
简直是太不要脸了。
他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角:“谢谢好意,但是……我觉得几公里也并不算远,而且我现在正好正缺乏锻呢。”
戈修说着,就准备向着门外走去。
正当他即将和左彦擦肩而过之时,对方却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拉住了戈修的手腕,他用的力道并不算大,但是奈何戈修还没有从先前虚弱的状态中缓过来,直接被拉的一个踉跄,猝不及防地栽到了对方的怀里。
裹挟着淡淡朗姆酒味道的气息伴随着温热的体温瞬间包拢而来,犹如一张巨大的网罩般将他裹住。
戈修一愣,顿时忘记了挣扎。
左彦收拢胳膊,唇角微微勾起,低沉的声音带起胸膛微微的震动:
“第三次了。”
戈修皱皱眉头:“什么?”
“这是你第三次投怀送抱了。”左彦镇定自若地说道。
戈修扬起眉头:“明明是刚才你……”
等等……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三次?哪里来的第三次?”
在因为强度过大的疼痛昏迷过去之前,戈修虽然已经有些意识不太清了,但是对周遭发生的事情其实还是一清二楚的,但是这样算下来,满打满算也不过才刚刚两次,而他之前又没有和对方见过面,哪里来的第三次投怀送抱?
左彦唇边的弧度稍稍加深。
他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然后低下头,一张轮廓深刻的面孔微微凑近:“我的脸上现在还有你留下来的纪念品呢。”
戈修愣了愣。
对方的眼眶……仔细看去,好像有些发青,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似的。
他的唇角也带着点暗红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痂,但是还是能够看出来先前的惨烈程度的。
受伤?
受伤又关他什么事……
戈修猛地一惊,突然回想起自己五天前的遭遇——他被那个看似无害的任务坑了一把,喝了那三杯酒,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躺在一间豪华套房的床上,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好像昨天和人打了一架……
打了一架……
他定睛扫了眼左彦脸上的伤痕,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戈修目瞪口呆。
……草。
左彦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怀中的青年,见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便明白对方终于想起来了什么。
“我记得你当时说——”他平静而缓慢地复述道:
“我说等等等等,你他妈听不到是不是?”
戈修:“……”
“掏枪?你再掏啊?”
戈修:“…………”
“对了,你还说——你他妈有话不说清楚,自杀个屁。”
左彦面色不改,稍稍将自己的手掌向下滑了数寸,紧密地贴合在对方陡然收紧凹陷下去的腰侧,掌心下的腰线纤细而紧绷,透过薄薄的衣料能够感受到那细腻柔滑的触感。
戈修并没有觉察出对方的小动作。
因为他现在其实有些混乱。
他不觉得自己上个世界时收到了那么大的影响。
毕竟死亡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一个生命的逝去并没有什么所谓,毕竟单单是他亲手果结的数量就远远不止于此,更何况,根据对方话语的内容,他本身的存在并不会消逝,他们依旧会“下个世界再见”。
但是……这些话……似乎……好像……确实是他说的……
戈修感到心乱如麻。
他向来习惯性压抑自己的情绪,所以即使在上个世界结束之后,也没有产生过于激烈的反应,而是能够迅速冷静下来,同审判长进行对峙和博弈。
紧接着,这件事就像是淡化了似的,被从他的记忆中抹除。
在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戈修就一次都没有回想上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
他感到自己完全恢复了正常。
理智,缜密,正常。
这种状态令他安心。
但是对方现在所复述的,自己在不清醒状态下所说的话语……就好像直接将他那层自我保护和自我欺骗的薄膜撕开,令他被迫面对自己曾经真实而失控的情绪。
太奇怪了。
从左彦的角度,只能看到两个通红的耳尖,透着点莹润的粉白,令人控制不住想知道摸上去的触感。
他顺着自己的心意,抬手捏了捏那藏在黑发的耳朵尖。
怀中的青年仿佛被烫到似的猛地一震,他这才意识到二人维持的姿势实在太过暧昧,忙不迭地向后退去。
左彦有些遗憾地捻了捻指尖——那细腻滚烫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他的指腹上,犹如一层滑腻的细粉,半晌都无法散去。
他的眸色微微加深:
“你觉得我会自杀?”
左彦的脸色在不知不觉中微沉:“还是你把我错当成了别人?”
戈修:“……”
他下意识地再度向后退了一步,但是没想到背后已经是床了,他在匆忙间被床沿磕了一下,整个人向后栽去。
突如其来的失重让他下意识地伸手扯住最近的东西。
他揪住了左彦的衣领。
左彦也是一惊,他来不及稳住身形,就被拉扯着向床上倒下。
他用手臂撑在青年耳边,以防砸到对方身上,将对方困在自己身形投下的阴影中,狭窄的空间中,彼此能够感受到对方同样紊乱的呼吸。
戈修再一次镇定下来。
他眨眨眼,观察了一下二人现在的姿势,突然开口说道:
“这次是你投怀送抱了。”
左彦:“……”
就在这时,敞开的门板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两人同时扭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年迈的管家正站在门口,极高的职业素养令他对眼前形势复杂的一幕没有露出任何怪异的表情,只有眉毛微微地抽动了一下:“……先生,晚餐准备好了。”
左彦翻身起来,理了理自己身上有些凌乱的衣服,然后平静地点点头:
“知道了。”
他冲着躺在床上的戈修伸出手。
戈修斜睨了一眼那只悬空的手掌,但却并没有握住,而是直接从床上爬了起来,轻快地跃至地面上。
左彦唇边划过一丝笑意,他收回了手,仿佛刚才被拒绝的并非自己一样自然。
两人走下楼。
丰盛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戈修也不再推辞,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电击的后劲已经过去,先前在餐桌上吃的东西早已失去效果,他开始逐渐地感觉到了饥饿。
他吃的很快。
并不非常在意自己食用的种类,也不注重餐桌礼仪,效率,迅速,只为了保证能量摄取。
在觉察到饥饿感已经消失,戈修便毫不留恋地停了下来。
左彦抬手向身后做了个手势,一个男仆快步走来,将一份厚厚的合同放到了戈修的手边,然后便迅速地退下。
戈修扬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
左彦优雅地用餐巾揩了下嘴角,沉静地回答道:“包养合同。”
戈修:“……”
·
研究所内,研究员惊喜地喊道:
“所长!罪犯终于触发了其中一条支线!”
所长一惊,原本灰暗的脸色再次亮起:“什么?”
时间的流速再一次被切成百分之七十五,使得虚拟世界再次能够被外界观测到,在屏幕上,餐桌的两端,两个人相对而坐,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戈修完整而清晰的正面,而另外一个人则是背对着屏幕,一点轻微的雪花点隐晦地在他的背影上闪过。
潘多拉本就是个黑盒,过于经常地强行观测确实容易导致其不稳定程度增加。
所以并没有人在意。
所长的声音急切了起来:“能不能切换角度?”
研究员尝试了一下,然后无奈地摇摇头:“不行。”
所长并没有在这点上纠缠下去——坐在罪犯对面的人长得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他扭头看向一旁掌管数据构建的研究员,问道:“他触发的是哪条支线?”
研究员低头匆匆操作了数秒,一份资料展现在了大屏幕上。
人物:左岩。
身份:左氏集团董事,掌控着世界最大的私人军火公司,势力极大,只手遮天。
一张普通的中年男子的面孔出现在了资料旁,他五官平庸,但是眉眼间有着挥之不去的凶戾之气。
“确保这条支线完成。”所长的声音中藏着隐隐的激动。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