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语气软和

渭水江面开阔, 横断南北。

此时距离赵殷回到宋国、宋君收到齐国陈兵渭水的消息,已经过去三日,打探消息的士兵可以骑着快马往返, 已经一把年纪的公孙先生却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宋君御赐的马车里垫着数重柔软的褥子, 白发白须的老先生拄着拐杖, 端正地坐在车厢里,眉头紧锁。

外边驾车的士兵也很为难,来的时候,宋君一面说要快点到, 省得齐国发兵,一面又说, 要顾及老人家的身体,不要把他颠散架了。

公孙先生自己倒不在意, 反倒催促他们快走。

日夜兼程, 直至第三日夜间,马车抵达渭水江畔的一个小镇。

深秋时节,入夜之后,江上笼罩着一重挥散不去的白雾。

江水看似平静, 实则暗流涌动, 湍急无比,没有几十年行船经验的老手行船, 根本无法过江。

来不及休整, 公孙先生匆匆换了件素衣, 就找了一个同他差不多年岁的老船夫,两人连夜渡江,不用旁人跟随。

一叶扁舟行得轻快,很快就消失在弥散的白雾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 扁舟靠岸。

月色不明,公孙先生要下船时,脚下一滑,差点跌进冷水里。

虽然最后拄着拐杖站稳了,但还是浸湿了半幅衣裳。

他轻叹一声,将衣裳从水里捞起来,拧干了,才继续向前。

老船夫道:“我就在此处等着先生。”

大约是公孙先生正出神,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齐国的营帐是根据阵法摆的,有股肃杀的气息,他再往前走,就被巡逻的侍卫拦下来了。

他穿着单薄的粗布麻衣只身过来,为的是服软请罪,才好将齐军劝退。

他客客气气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就站在冷风里等着。

冰冷的衣裳贴在身上,将血脉都冻僵了。

那头儿,主帅营帐里的傅让正捧着韩悯给他的那本小册子,认真背诵。

士兵在外面通报:“王爷,宋国派了位老先生过来。”

傅让合上书册,挑了挑眉:“他可有报上姓名?”

“公孙论,公孙先生。”

傅让惊地睁大眼睛,韩悯还真是神了,真被他说中了。

现在就看这本小册子灵不灵了。

他便道:“请公孙先生入副帅营帐。”

两个士兵将公孙先生请到营帐内,老人家转头,看见被挂在高处的赵存的尸首,只觉得手脚发冷。

他定了定心神,抱着必死的决心走进帐中。

*

远在千里的永安城,傅询的书房里,几个文人才开完一次小会,收拾好东西要走。

韩悯将案上杂乱的纸张收起来,要卷起笔帘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少了一支笔。

楚钰拢着衣袖在催他:“快点,快点,再晚赶不上出宫了。”

韩悯把桌案上下都看了一遍:“等一下,我找不着笔。”

“你方才不是拿着纸笔到处乱走了吗?肯定放在别人的桌子上了,等明天他们收拾的时候就找到了,走了走了。”

不等韩悯回话,傅询便对他道:“留下来找,等会儿送你回去。”

他再看向楚钰等人:“你们先走。”

一行人只能作揖告退。

走在台阶上,一时无言。

楚钰往平静的池水里抛了一颗小石子:“我觉得圣上和韩惜辞最近不太正常,每次开会,圣上都会把他单独留下。”

石子溅起巨大的涟漪,温言与柳停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许无奈。

能怎么办?

察觉到气氛好像不太对,楚钰半玩笑道:“圣上不会悄悄给他加俸禄了吧?”

还是没有人说话,最后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应该是没有吧。”

*

书房里,韩悯还在找他那支丢失的笔。

傅询不经意间瞥见放在自己案上的笔,那支笔就放在韩悯画的学校职能图示上。

他将笔握在手心,却问:“你非要那支笔做什么?再给你拿一支就是了。”

韩悯趴在垫子上找:“那支笔是我束冠那日你送的。”

听见傅询笑出声,他又道:“你别笑,快点帮我找。”

傅询走到他面前,似乎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案上,韩悯坐起来一看,不正是那支笔么?

韩悯拿起笔,仔细地洗干净:“你在哪里找到的?”

“桌上,你过来画图的时候落下了。”

正说着话,傅询就慢慢地摸到他身后坐下,伸手环住他的腰,把他揽进怀里,最后把脑袋靠在韩悯的肩上。

一偏头,呼吸就打在韩悯的耳垂上,所过之处,很快浮现一片绯红。

先前大半个月的分别,再见之后,傅询特别喜欢抱他亲他,只要是私下相处,就要挨在一起。

韩悯脸皮薄,每每都被他弄得脸红心热。

这时他当然也不自在,扭了扭身子要躲开,却被傅询抱得更紧。

“门没关,万一琢石他们……”

傅询捏捏他的手指:“他们走了。”

韩悯无话可说,随他去了。

过了一会儿,韩悯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最近要送我回去的话,还是在巷子口比较好,不要在家门前。”

“怎么?”

“爷爷好像有点怀疑了。”韩悯抿了抿唇角,小声抱怨道,“还不都是怪你。”

上次送他回去,傅询直接把他按在家门口亲,然后韩爷爷出来了。

安静了一瞬,韩悯急中生智,红着眼睛说沙子进了眼睛,傅询在帮他吹。

这个借口实在是很蹩脚,也难怪韩爷爷会怀疑。

他有时候觉得,傅询简直就是狗,啊不,狼变的,随时随地,热烘烘的一头就拱上来。

从前没确定的时候,也没见他这样。

才想到这件事,傅询又靠过来要亲他。

韩悯觉得怪痒的,转头要躲开,目光落在书房挂着的舆图上,仔细一看,笑道:“哇,你怎么这么快就换了新的舆图啊?”

他推开傅询的手,走上前去看。

那张舆图上,已经将宋国的西北十五个重镇,划归到齐国的疆域里了。

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这十五个镇子。

韩悯抬手用指尖碰了碰羊皮的舆图:“五王爷传信回来了吗?宋国那边怎么样?”

傅询走到他身边:“公孙论在路上了,这几日就该到了。”

“还真的是公孙先生。”韩悯叹息,“可他都一大把年纪了。”

“你把应对公孙让的东西交给傅让,如今他来了,你反倒不高兴?”

韩悯不语,蹙着眉,面露惋惜。

傅询又道:“他从未出过宋国,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我没见过他,只是看过他的书,也听老师和琢石说起。”

柳老学官与楚钰原本是宋国人,公孙论比柳老学官还大了近两轮。

当年柳老学官在宋国求学,也拜在他的门下。

后来韩悯跟着柳老学官念书,看的很多书都是公孙论编撰做注的。

所以严格说来,这位韩悯没有见过的公孙老先生,其实是他的师祖。

韩悯对他的了解,全部都来自他的撰书、柳老学官与楚钰的讲述。

给傅让的小册子,也是这样编出来的。

两国相争,韩悯自然会尽力为齐国谋划。

然而文人惺惺相惜,无关年岁、辈分与国界,只能藏在心里。

*

夜色昏昏,副帅营帐中,火光摇动,将老先生微微佝偻的背影映在营帐上。

傅让坐在主位上,双手拢在袖中,不自觉地用指尖描摹册子的轮廓。

“公孙老先生为国心切,本王自然理解。只是这赵存确实是宋国使臣,我们不追究他是为谁指使,已是让步,倘若追究下去,只怕牵扯的人要越来越多,难道宋君能够负荆请罪?”

“至于老先生方才所说,齐国乃宋国属国,齐国无礼,实是无稽之谈。这天下难道有属国更强的事情?倘若如此,我看宋国该是齐国的属臣才是。”

“宋国自诩中原正统,如今宋国王爷在别国谋反,宋国不问这是否合规矩,反倒说我齐国出师没有规矩。怎么?这规矩也是任由你们变来变去的?”

公孙论本就年老,连日奔波,精神不济,原本宋国就不占理,再被他这么一绕,更加无话可说,只是垂了垂眸。

傅让一抬手,让身边的随侍把一封文书放到他面前:“这是圣上让我给宋君的文书,劳烦公孙老先生转交。”

那文书封得严实,说是给宋君看的,公孙论自然不能擅自拆开。

但他听见傅让道:“圣上从前在西北带兵,常跟我说,宋国沛镇以南的十五个镇子,水草丰美,又是天赐的屏障。宋国却只拿它走私贩货,实在是可惜了。”

公孙论这才知道这封文书写的是什么。

可是再没有别的办法,他掩在袖中的手握紧了。

僵持许久,他才拿起文书,收进袖中。

傅让一摆手:“来人,送公孙先生出帐。”

公孙论走到帐前,回头看了一眼:“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傅让没有回答,毕竟他也没做什么。

应对公孙论的那些话、进退的路数,都是韩悯事先在册子上写好给他的。

说完那话,公孙论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离开。

弦月高悬,渭水上的水鸟惊叫一声。

*

永安城,从宫门驶出的马车,平稳地向韩家去。

到了巷子前,韩悯掀开车帘,忙道:“就在这里停。”

他跳下马车,傅询提着他的笔橐,也跟着下了地,让马车去前边等。

站在巷口拐角处,韩悯探出脑袋,确认家里人都在里面,没有出来。

等了一会儿,确认安全,他才转过身,走了一步上前,把脸埋在傅询怀里。

“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傅询摸着他的头发:“你总是这样担惊受怕的。等那十五个镇子到手了,论功赐爵,就给你封侯,也顺便封后,昭告天下,就不用再瞒着你爷爷了。”

韩悯哼哼着蹭了两下他的胸口:“还是再等等吧,等新法推进有了重大突破再说吧。”

用最软和的语气,说最刚强的话。

傅询深深地皱起眉头,比起他来,韩悯好像更像一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