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两朝鼎元

韩悯真诚地看着温言, 重重地点了一下脑袋。

“嗯,没错,松烟墨客真是个小坏蛋。”

温言看着他, 皱眉道:“你要是不会骂人,可以不用说话。他明明是——”

“斯文扫地、厚颜无耻、搬弄是非……”

御史大人的真正实力。

随他一个一个成语冒出来,韩悯泪眼朦胧。

——我都快哭了, 你还说。

温言这才注意到韩悯的表情。

“你怎么了?”

韩悯揉揉眼睛:“心疼你。”

这下温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再说下去, 抬手拍拍他的肩,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的, 想来松烟墨客也没有指明是哪位御史, 不过是我自己多心。”

这你倒是没有多心, 他就是比照着你写的。

韩悯小心道:“那你别生气了。”

“好。”温言拿起筷子夹菜,“你吃饱了吗?”

“没有。”

温言把鱼刺挑出来, 才把鱼肉放到他的碗里:“快吃吧。”

韩悯含泪咽下:“谢谢辨章,辨章真好。”

知道内情的葛先生与谢岩, 努力保持寻常的表情。

谢岩抬手给葛先生倒酒, 忍着笑道:“先生请。”

而后酒壶转了个圈儿, 对着坐在葛先生身边的楚钰。

楚钰迅速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挪远, 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不喝酒,等会儿抱阿言下楼、帮阿言推轮椅,怕颠着他。”

另一个阿言。

谢岩微怔,收回手, 给自己满上酒水。

那边的温言因为《圣上与御史》不太高兴, 韩悯紧张兮兮地捂好自己的小马甲。

这边楚钰与谢岩久别重逢、分外眼红——愤怒的火焰在楚钰眼中燃烧。

饭吃了一半,外边那个敲着锣、大骂松烟墨客的人已经被旁人劝得冷静下来,一边抹泪, 一边从怀里拿出新出的《圣上与探花郎二三事》第一卷 。

旁人奇怪地问道:“你不是喜欢御史大人吗?”

那人哭着说:“松烟墨客不写了我能怎么办?凑合看吧。”

众人哄堂大笑,而后也都散了。

醉仙居楼上的情形仍旧不太好,一顿饭吃得艰难。

韩悯想了想,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便扯了扯谢岩的衣袖,要他出来一下。

两人就在醉仙居专供读书人题诗的那面墙边站着。

而临窗的座位上,温言与楚钰面对面坐着。

韩悯问:“你和楚琢石怎么回事?”

温言也问:“你和谢岩是旧相识?”

一场隔空对话现在开始。

谢岩靠在墙边:“我做过他的伴读。”

楚钰捉起竹筷:“他从前喊我少爷。”

“楚钰出身大商户,矜贵活泛,风流爱玩。”

“谢岩是我家家仆,沉默寡言,孤僻自傲。”

“他静不下心来念书,老爷把我指给他做伴读,我这才得以识文断字。”

“我本来就不爱读书,偏偏谢岩特别喜欢,我就把我的功课全给他写。”

“我十六岁时陪他去考试,却不料中了状元。”

“明明说好是去走个过场,结果他中了状元!”

“我以家仆的身份中了状元,表面风光,在举子之间,其实多有难堪。”

“中状元就中了吧,结果有一回举子聚会,他竟然当众说他不认识我!”

“楚钰就从他爹那里把我的卖身契拿来,还给我了。”

“他想要卖身契他就说嘛,他竟然跟别人说不认识我。我又不是缺伴读,我稍微一招手,要给我当伴读的人从这儿排到宋国国都。”

“因为他,我才中宋国状元的。”

“因为他,我才考齐国探花的。”

谢岩长叹:“他这个人挺好的。”

楚钰冷笑:“他这个人烦透了。”

——对话结束。

韩悯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问谢岩:“你是刻意考中的?”

“楚钰原本无心功名,他爹想让他考,他才说和我一起去走个过场。我当时想着,考中了或许可以不做家仆,就……”

“你骗他?”

难怪楚钰气了他快十年。

韩悯捏紧自己的拳头。

谢岩垂了垂眸,眉心微皱:“当时年轻气盛,总觉得跟在他身后、怀才不遇。”

“那你拿了卖身契之后呢?”

“拿了卖身契之后,却忽然不知道,除了楚家,我还能去哪里。”

韩悯想说他两句,但是转念一想,他当时也才十六岁。除了对书上的学问较为精通,旁的事情,或许是不太清楚的。

也许只是一念之差。

谢岩道:“宋国文人朝廷,被世家门阀垄断,我家仆出身,自然挤不进去。我也瞧不上他们,就来了齐国。”

韩悯轻叹一声,揽住他的肩:“没事没事,还能再见说明缘分未尽,你找个时间好好跟他道个歉,诚恳点。”

“我知道。”

韩悯忽然想起什么:“不对啊,你十年前就来了齐国,琢石去年科考,他也来了几年了,你就没找过他?”

谢岩哽住,最后道:“找过的。”

“你怎么找的?”

“我同他一起参加了去年的科考。”

这找人的方式还挺特别,韩悯怀疑地上下打量他。

“去年的科考,你……又在齐国考了一遍?”

“是,我本无意功名,不过是再陪他走一遭。”

“那你进了殿试?”

谢岩点头:“进了。”

韩悯惊叹。

他回想了一下,去年的科举,也就是与楚钰同届的科举。

去年科举,只有榜眼与探花,没有状元。

殿试的三位举子,有一位没有进宫。连紫宸殿都未入,遑论殿试。

所以去年的状元是空缺的。

这也就让所有人以为,没来的那位举子当是状元。

这件事情,在当时的齐国讨论甚广。

或说是因为下派的官员礼数不周,把那位狂傲的状元得罪了;或说是那位状元原本就是来玩玩儿,玩过了就走了。

还有人说,这位状元其实就是近十年前,在宋国中过一次状元的谢鼎元。

不过因为齐国朝堂比宋国还要差,他连殿试都没去就走了。

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前半句竟是对的。

十六岁就中了宋国状元的谢岩。十年之后,又参加了一次齐国科举。

两朝鼎元,谢岩谢山石。

韩悯又问:“你怎么没有去殿试?”

谢岩答道:“老皇帝一早就知道我是谁,觉得非你齐人、其心不善,暗中支使人把我扣住,不准我上殿。”

“这也太过分了。”韩悯一惊,而后忽然想起,“可楚钰也是宋国人?”

他倒不是怀疑谢岩这话。

如果先皇不喜宋人,可他又亲口点了楚钰为探花,十分可疑。

谢岩淡淡道:“楚家家财万贯,老皇帝是看中他们家的钱了。他中探花之后,楚家就把家里产业尽数转移到了齐国。”

韩悯了然:“原来如此。”

谢岩轻笑:“可惜老皇帝还没来得及好好地笼络他,就先驾崩了。他自己也不傻,知道老皇帝气数已尽,投到今上那边。原是我多虑了。”

“可是这对你不太公平了,要不你过两年再考一次?要不我跟圣上说一声……”

谢岩不欲再说,站起身来摆了摆手:“回去罢。”

他刚要走,韩悯就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看。”

他指了指方才谢岩靠着的那面墙。

那面墙上都是文人的题字,谢岩靠的那处,正巧是去年科考之后,探花郎楚钰的题诗。

——一江潮涌平如镜,两处星移各自明。

韩悯的手指在“两处星移”上点了点:“你看,他还是惦记着你的。”

谢岩自嘲地笑了笑:“不是惦记,是记恨和较劲。”

两人回到临窗的位置边。

那时葛先生正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揽着楚钰安慰他。

“他那时候年轻嘛,不过现在也挺惹人烦的,别生气……”

见谢岩来了,就没说下去。

知道楚钰与谢岩有故,但是楚钰气恼他,其余三人也没有急着说和,反倒把他们隔开了。

后半段轻松一些,杯盘狼藉——主要是葛先生的战绩。

他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水倒出来,滴答一声。

“都吃好了吗?吃好了就散了吧?”

仍旧要把楚谢二人隔开,葛先生便道:“小谢喝了点酒吧?不太方便,小韩你送他回去。这个小温腿脚也不太方便,小楚你送他。”

楚钰应了,抬手招来一个小伙计,俯身就把自己的新朋友温言抱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伙计推着木轮椅跟上。

韩悯坐在原位,转头看了看谢岩:“阿岩,你后悔了吗?”

谢岩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

韩悯悠悠道:“如果你没骗他,这会儿在他怀里的,就是你了。你当时考上状元都要拿到的卖身契,现在又在哪里呢?”

直觉不妙,谢岩威胁道:“你要敢写我和他的话本,我就敢写皇帝发现了你的话本,然后把你抓进宫去,春宵苦短的话本。”

韩悯一激灵,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谢岩提起他的衣领:“走,送我回去。”

“我看你也没喝醉啊。”

话音刚落,谢岩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靠着他:“现在醉了。”

韩悯要将谢岩送回建国寺。

走出醉仙居,葛先生一开始跟着韩悯他们,才走出一条街,就说:“我先走了。”

韩悯问:“先生要去哪里?”

“再吃一顿。”

“啊?”

“就你们饭桌上那个气氛,山珍海味都味同嚼蜡,我自己再去吃一顿,你送谢岩回去吧。”

葛先生走远了,头也不回,摆摆手与他作别。

韩悯扶着谢岩:“那我们走吧。”

*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

韩悯问:“你真的不愿意再出仕了吗?”

古往今来,文人与朝廷都割舍不开,起码与民生割舍不开。

他以为,谢岩仍在齐国国都永安,而不是归隐山林,也是一种表现。

却不料谢岩道:“不必,我已见过齐宋两位君王,皆是庸庸碌碌之辈。圣人不出,我辈文人唯有独善其身。我早已抱定主意,绝不出仕。”

韩悯下意识反驳:“不是你想的那样,当今圣上其实挺好的。”

韩悯想了想傅询,然后笃定地点点头:“他是个明君,比先皇好得多。倘若你早些来,见过德宗皇帝,他也是个明君。”

谢岩却道:“你在话本子里那样写皇帝,还说他是明君?”

“话本里的事情又不是真的。”

“那你方才在御史和探花郎面前,紧张什么?”

韩悯答不出。

默了默,韩悯又问:“既然你觉得天下大乱,圣人不出,宋齐两国都是昏君,怎么不提醒琢石,还看着他做了齐国的探花?”

“宋齐相争,相较而言,宋国已是强弩之末。”

就是很差的和比较差的相比,还是选择比较差的好了。

谢岩揉了揉眉心,恍惚有些醉意。

韩悯便道:“好吧,你不想出仕,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住在建国寺。”

“倒也可以。从前建国寺方丈问过我要不要剃度,他可以把衣钵传给我。我这些年参悟佛经,觉得很是奥妙。”

“好吧。”韩悯顿了顿,“可是在你剃度之前,你吃饭住宿还是要花钱的。”

“我继续写话本子。”

“你是两朝鼎元,写什么话本?你应该写《五年科考三年模拟》。”

“这是什么?”

“就是……”韩悯摸着下巴,“教人怎么准备考试的书,你还可以写几篇应制文章订成册子,这个可比你写话本好多了。”

说着话就回了建国寺。

禅房狭小,谢岩将摊在床上的佛经一掀:“坐吧。”

他一回来,谢岩养的那只猫从窗外跳进来,走到他的脚边,蹭了蹭他的裤腿。

谢岩微醺,没理会它,倚在榻上,随手拣起一本佛经来看。

韩悯看见,心疼得不行,俯身把小猫抱在怀里顺毛。

系统趁势附身,用脑袋拱了拱韩悯的手,又伸出爪子去够谢岩的衣摆。

韩悯这才想起来,系统特别喜欢谢鼎元的字。

他抱起小猫,往谢岩面前凑。

“你好你好,我很喜欢你的字。”

谢岩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腾出手,摸了摸猫头。

系统在韩悯耳边尖叫:“那是他写字的手啊!他摸我了!”

韩悯提醒他:“你不要把话讲得那么奇怪。”

系统根本不听,整只猫都炸毛了,猫爪子激动地左右狂摆,被韩悯按住之后,猫尾巴上下狂甩。

韩悯继续提醒:“你现在是只猫,不是狗。”

谢岩放下佛经,奇怪地看着他们,然后拍了一下猫脑袋:“听人念了好几年的佛经,毫无长进。”

系统也不惭愧,挣脱韩悯的束缚,啪叽一下在他面前躺下,露出软乎乎的肚皮。

韩悯十分无奈:“你能不能矜持一点?”

谢岩将翻开的佛经盖在他身上,自己看向韩悯:“楚钰那边……”

“我也没办法,我帮你试探试探,要是做不成朋友,那还是算了吧,省得惹得他更不高兴。”

谢岩断然道:“我不要。”

韩悯皱眉:“小样儿,你还挺狂啊。你自己骗他的,你现在跟我说你不要?”

自知理亏,谢岩顿了顿:“你看起来和他关系不错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人好。”

谢岩从挣扎的系统身上拿起佛经:“罢了。”

韩悯悄悄觑了他一眼,终还是心软:“我教你一招,琢石很吃撒娇这一招的。”

“怎么撒娇?”

“你怎么连这都不会?教不了了。”

谢岩再一次放下佛经:“你做给我看看。”

行吧,就帮他一回。

韩悯一把按住系统:“看好了。”

他眨了眨眼睛,酝酿好情绪,眼里泛着泪花。

“琢石,对不起,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他抓起猫爪往自己的心口上按:“你打我,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有了新朋友就忘了旧朋友嘛。”

后边那句话,也是对系统说的,于是喊出来的称呼也就成了:“统统。”

系统叹了口气,蹭蹭他的手:“别瞎想,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崽。”

谢岩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们,然后翻过身,面对着墙,独自一人默默忧愁。

*

朝中设立了三位起居郎轮值,韩悯在傅询身边跟了几次,对起居郎的事务也愈发熟悉。

韩家老宅那边,在傅询的授意下,工部也派了工匠去修整。

韩悯去看过几次,请他们吃过饭、喝过酒。

今日又是韩悯轮值。

皇帝的一天十分规律。

天色微明时韩悯进宫,傅询晨起练剑,他站在一边;傅询批阅奏章,他坐在一边。

傅询用午膳——

他跟着吃。

太后娘娘听说今日又是韩悯当值,又派那个老嬷嬷送了“君臣和谐”猪蹄汤煲来。

韩悯谢过恩,待人都离开,就在傅询身边坐下。

才动碗筷,韩悯夹菜的手还停在半空,那个老嬷嬷又折返回来。

吓得韩悯赶紧把菜丢进傅询碗里,然后放下筷子乖巧坐好。

老嬷嬷说:“太后娘娘说,许久未见韩大人,想念的紧,圣上得闲时,带韩大人去慈明殿看看。”

傅询应了:“好。”

“老奴告退。”

人走后,傅询给他夹菜:“下回让母后换个菜送罢。”

韩悯微怔,下意识道:“太后送菜,还能换的?”

“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

过了一会儿,傅询道:“你晚上别回去。”

“嗯?”

“晚上要去恭王府,江涣把这些年恭王做的事情都整理出来了,要他画押。包括你兄长和我兄长在猎场的事情。”

先太子傅临,于猎场狩猎时,逐白虎而去,最终身死。陪同的韩悯兄长韩识与叔父韩仲齐,一死一伤。

原来这件事情,也与恭王有关。

一听这件事,韩悯立即严肃下来,放下碗筷。

原来这件事情真有蹊跷。

傅询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不怕。”

韩悯又是一愣,怔怔地点点头:“嗯。”

系统急得原地转圈:“撒手!给我撒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