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君臣同榻

韩悯烧得厉害,不敢让他趴在案上久睡,傅询见他睡熟了,便轻手轻脚地把他抱起来,放回榻上去睡。

福宁殿有地龙,为了给韩悯发汗,还多点了几个炭盆。

傅询用被子把他裹好,抱在怀里睡了一夜。

夜里醒来过两三回,或要喝水,或做噩梦,都被傅询哄好了。

知道有傅询本人在这儿陪着他,韩悯反应过来之后,安心不少,仿佛要将前两年缺失的睡眠都补回来,一觉睡了一天一夜。

这回没有梦见被关在黑屋子里的情形。

只是断断续续地梦见小时候的事情。

梦见自己坐在假山上,小胖子傅询让他喊自己“三哥哥”。

后来在学宫里念书,与他也互不相让。傅询扯他的发带,韩悯便往回拽,最后一起摔在地上,被夫子赶出去罚站,两个人都离对方远远的,嫌弃得很。

再之后傅询忽然就长高了许多,时常拿着宫里的新鲜小玩意,在学宫里呼朋引伴。韩悯捂着耳朵看书,一点儿都不想理他。

十五岁时,傅询不想再留在学宫,便请了旨意,去西北带兵;韩悯仍旧留在学宫里,为两年后的科举做准备。

年节时傅询回京,盔甲未去,与抱着书卷、从对面走来的韩悯互相点头,打了个招呼。

擦肩而过时,傅询抬手拽住他的发带,揪下来就跑,引得韩悯来追。

梦里风轻云淡间,便跃过多灾多舛的那两年。

*

韩悯白日里醒了一回。

把身上的脏汗擦干净,又吃了点东西,喝了药,药力作用,坐没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醒时傅询正好不在,傅询回来时,他又睡着了。

没有碰上。

再一次醒来,已经是深夜时分。

他想喝水,但是嗓子哑了,喊不出来。

浑身发软,坐也坐不起来,就躺在床上缓了缓神。

“系统,报时。”

“现在是定渊元年,正月二十七。”

“定渊是谁的年号?应当是傅询的吧?”

“应该是吧。我也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关机了。这是自动显示的时间。”

韩悯闷闷道:“控制中心还没有给你回复?你们的办事效率也太低了吧?”

系统抱怨道:“反正你都到永安了,你就自己看看谁是皇帝嘛!老问我,老问我,我是系统,又不是神仙。”

韩悯小声回嘴:“这就是系统的职责所在嘛,连剧情走向都控制不住。”

“我已经算是很好的系统了。隔壁的系统才不好呢,只会派任务,宿主做不完还要挨雷劈,而且他们那儿的剧情才大崩特崩了呢,整个时空错乱,重生的、没重生的,梦里、现实里到处乱窜。控制中心在紧急维修那边的系统,暂时管不上我们这儿。”

韩悯恍然大悟:“难怪你跟我说‘说不准’呢,原来你们自己也出了状况。”

系统道:“我肯定不会出问题的。你不是要起来喝水吗?去吧。”

韩悯与它说了会儿话,倒是有了一些精神。

他披上衣裳,下了榻,嗓音沙哑,小猫叫似的,喊人倒茶。

外边人没听见,他便拖着鞋子,往外再走了几步。

此时看见殿中陈设,韩悯才反应过来,这应当是在宫里。

那应该是傅询做了皇帝。

倘若恭王登基,他是绝不可能被带进宫的。

只是不知这里是哪一处宫殿,竟然这样大。

韩悯掀开帘子出去,外间也没有伺候的人,只有一个男人坐在坐榻上。

傅询背对着他,解开半边衣裳,露出肩上一道箭伤。

圆圆的一个血洞,贯穿过去,结了痂,韩悯看着就觉着有些疼。

傅询用竹镊子夹起一小块棉花,蘸了点膏药抹在上边。

他做得认真,韩悯脚步又轻,说话也小声,所以没听见他起来了。

韩悯摸了摸鼻尖,想喊一声:“傅……”

还是喊不出来。

就像是一声“喵”。

但是傅询马上就察觉到了,回头看他:“起来了?”

韩悯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傅询让韩悯在自己对面坐下,扯上衣裳,喊人进来。

伺候的宫人们各自捧着东西,脚步无声,鱼贯而入。

已经侍奉过两代皇帝的老内侍杨公公站在韩悯身边,抖落开厚厚的驼绒毯,给韩悯裹上,又端茶递水,让他洗漱饮茶。

韩悯缓过来:“多谢您。”

杨公公也认得他,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趁着傅询不注意,握了握韩悯的手。

傅询扫了一眼,杨公公连忙撒开手。

“今日太晚了,明日一早,让梁老太医过来诊脉。让小厨房做点吃的,温着的药等会儿也端过来——”

傅询停了停,颇有深意地对韩悯道:“醒的时候吃药,总不会再吐了吧?”

假装不知道他在说谁,韩悯低下头:“我又头晕了。”

杨公公领命,很快就把东西摆在韩悯面前。

正要带着人退出去时,傅询忽然想起什么。

“派人去文渊侯府。朕记着温言从西北回来的时候,带了两盒蜜饯送人,给他两个金锭,把蜜饯换过来。”

韩悯试图劝解:“这么晚了,温言都睡了。”

傅询抬眼,补充道:“噢,那拿来蜜饯之后,再祝他做个好梦。”

韩悯没有再说话,裹着毛毯,瑟瑟发抖。

我今天得罪温言了吗?

得罪了。

傅询叩了叩桌案,韩悯愣愣地抬起头:“怎么了?”

他将粥碗推到韩悯面前:“吃点东西。”

宫人都退下去了,殿门也关上了。

韩悯拿着瓷勺,搅了搅粳米粥。

他抬头看向傅询。傅询只穿了一件单衣,右肩上的箭伤扯裂,血迹洇透玄黑的布料。

他盯得久了,傅询也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

傅询道:“不妨事。”

“啊……”韩悯收回目光,“我是想说,不继续上药吗?”

“已经快好了。”

韩悯抿了一口粥。

哪儿呢?他方才看见,还淌着血。

不过总比传闻来得好。

傅询同他解释:“我回来时,永安城被傅筌封了城。我原打算调兵,箭伤也是那时候受的,但是后来小王叔拿着父皇诏书来了,我便进来了。父皇卧病数日便去了,宫里两边对峙,最后还是小王叔拿出先帝临终的遗诏,遗诏上,父皇传位于我。”

他就这么登基了。

不怎么惊险,没有太大的波折。

韩悯觉得,好像只有自己傻乎乎的。

“原本是我……多心。”

“你的信我收到了,也给你回了消息,我以为你收到了。”

韩悯摇了摇头:“我没收到。”

“我前几日派人去查,没找到燕支。”

“这样?”

傅询不太熟练地宽慰他:“它一向聪明,不用太担心。”

“桐州那边?”

“我派人给家里人传了信,应当已经到了。也托桐州知州与你们韩家的族兄照料家里,都安置妥了。”

韩悯愈发觉得自己傻了吧唧的,轻声道:“多谢。”

傅询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没说话。

派去文渊侯府取蜜饯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两个八宝玛瑙盒子,盛着各色干果蜜饯,放在韩悯面前。

傅询道:“喝了药再吃,这回总不会再吐我身上了吧?”

韩悯否认:“我绝对没有……”

傅询轻笑一声:“照着我身上吐。”

韩悯耍赖:“我不管,反正我不记得了,就没有。”

喝了点粥,缓过神来,他又捧起药碗。

“我要喝药了。”

“嗯?”

韩悯指了指他的肩:“你不上药吗?”

傅询逗他玩儿:“我等你给我上。”

“嗯……”

韩悯低下头。

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真不该多问这一句。

他端着药碗,别过头去,捏着鼻子,分几次把汤药灌进去。

他怕苦,喝了药之后,拿了个蜜饯,使劲地嚼,连吃了好几个。

傅询真要等他给自己上药似的,见他好了,便把盛着药膏的盒子推到他面前。

韩悯想了想,想要下榻,到他那边去。

傅询道:“你坐着吧,我过去。”

韩悯便往榻里挪了挪,傅询背对着,在他面前坐下,解开半边衣裳。

韩悯换了新的棉花,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问:“正月初一的生日过了,你取字了吗?”

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傅询顿了顿,道:“那时先帝病重,不敢劳烦先帝。”

“那你有中意的吗?”

傅询说了两个字:“‘弋铦’。”

韩悯没听清:“哪个‘先’?”

傅询侧过身,将两个字在桌上写给他看。

弋者,缴射。

铦者,利也。

这两个字听起来厉害,换成大白话,其实就是厉害的弓箭。

韩悯沉吟道:“这可一点都不温厚,说出来会被文官劝的。同你的名字也没有关系。”

傅询淡淡的:“名字也不是我自己起的。往后也不会有旁人知道。”

也是,他做了皇帝,旁人不会喊他的字,更不会问他。

过了一会儿,韩悯将细布从他身前缠过来:“恭王理政多年,朝中文臣多半是他的人,你……”

“我有计较。不用你担心,至迟下个月,会把恭王处置好的。”

“他手下文人多……”

“温言会料理的。”

“也是,温公子以一当百。”

傅询回头看他:“你吃味?”

韩悯立即反驳:“我才没有。”

将细布系上结,韩悯的指尖时不时碰到他的皮肉。

傅询忽然听见他小声说:“不信谣不传谣。”

“你在说什么?”

“我来的时候,听说你被人扎成刺猬了。”

傅询没忍住笑:“你以为我成了刺猬,就来找我?”

其实来的时候,韩悯也不是没想过,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傅询也不会落难至此。

只是、或许、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就过来了。

韩悯的嗓子还是不舒服,不愿意多说话:“嗯哼。”

他把傅询的衣裳扯上去,帮他遮好,然后从另一边下榻。

“可以了,我去睡了。”

傅询一面系衣带,一面跟着他,走进内间。

察觉他跟上来,韩悯打着哈欠回头:“做什么?”

傅询原想问他,“没我你能睡得着”,想想还是太轻佻,容易惹韩悯生气。

再者,韩悯夜里睡不好这件事,韩悯自个儿没想跟他说,大约是觉得丢脸。傅询照顾他的心思,也不再提。

于是傅询道:“这里是我的寝殿,那里边的是我的床。”

韩悯微怔:“啊?”

系统欢天喜地地通知他:“喔!韩悯,‘君臣同榻’的任务图标在亮了哦!”

韩悯受宠若惊,又拢了拢衣裳,小声道:“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