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万闲方才被秦炽羽猛冲进来的灵力差点击晕过去,此时休息了一阵,反倒恢复了些体力,终于可以在半死不活之际,对魔尊发出一句完整的嘲讽。
他睁开眼睛,看向身上压过来的人,又轻笑了一声。
这接连两声笑,将魔尊的火彻底拱起来,奈何他手脚僵硬,全然不受控制,在这进退维谷之际,魔尊气得大叫一声,终于把下颌关节的控制权给拿了回来,能把嘴巴给闭上了。
这滑稽的模样着实可笑,陆万闲的身子不禁抖起来,他是又虚弱又想笑,结果只能发出细小的抽气声,笑两下,还要停下来缓一缓。
魔尊见状,差点吐出一口血,明明是他占着绝对上风,他刚刚吞噬了秦炽羽,眼下还掌握着陆万闲的生死,可是为什么,凭什么,陆万闲竟然在嘲笑他,到底是谁给了陆万闲这样的底气?
难道是在诈他?
魔尊活动了一下手腕,一把捏住陆万闲的脖子,拇指抵进那层薄薄软软的皮肤里,挤压着气管。
陆万闲果然笑不出来了,他抬手抓住魔尊的手臂,就像小猫挠痒痒一样无力,嘴唇因为缺氧而微微分开,露出细粉的舌尖。
“笑啊,再笑啊!怎么不笑了?”魔尊捏住陆万闲的脖子,将他提到自己面前,在他耳边恶意地说,“被自己心爱的徒弟亲手杀死的感觉怎么样?”
陆万闲发出“呃、呃”的声音,指尖在魔尊手臂上划出一道浅红的印子。
魔尊稍稍放松了些,让他透了点气:“陆万闲,你不是很能嘴硬么?现在,你还要说自己没输么?”
陆万闲似乎是笑了一下,又像只是喘了口气,他的脸上仍然带着窒|息的红晕,黑纹又将本来清俊无匹的容颜割裂成乱七八糟的样子,本该狼狈不堪,可是,当他抬眼看向魔尊的时候,眼中却像蕴藏着无尽的风华。
连魔尊也被那双眼睛勾得心窍一动。
“你问过我……”陆万闲用气音说着,“还记不记得……第一句……说的是什么……”
魔尊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由自主贴近他唇边,待到听分明了那句话,却又不知道什么意思。
什么问过我?
什么第一句?
“我现在回答你……好啊。”
小哥哥,你可有道侣?
我给你当道侣,怎么样?
回忆里的声音,瞬间洞穿了脑海,血流上涌,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魔尊感到自己仿佛被冲进巨大旋涡的苇草,不受控制地旋转着、颠簸着,被一波又一波的灵力拍在下面,直到沉入深深的海底。
他愕然望着上方,在那遥远的海面上,似乎有明亮的光芒划过去,转瞬之际,他的视野又变成全黑。
什么也听不到了。
什么也看不到了。
秦炽羽仿佛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一把救命稻草,从水波间冒出头来,猛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他费劲地炸了眨眼,才聚焦在一只手上。
那只手,正捏着一个人的脖子。
秦炽羽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顺着自己的手往上看,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疯了。
混乱的声音在脑海里吵嚷,视野中间仿佛裂开的一条缝,一片阴翳遮住天空,所有事物都只剩下剪影。
然后,在那破碎不成意义的残像里,他听见了一个浅浅的呼吸声。
温和地,均匀地,淌过心间。
他还活着。
秦炽羽意识到,他还活着,所以他也还可以活着。
秦炽羽慢慢地张开手指,转到修长的脖颈后面,轻柔地托着它,像是捧着易碎品,他不忍心看到雪白脖颈上交错的黑纹与红痕,将脸埋进那颈侧,亲吻着温凉的肩膀。
“陆仙长,对不起,我不会再让它出来了,我不应该逃走,你安安心心地睡吧,你走了以后,我再走。”秦炽羽低声说。
陆万闲无奈地说:“……你刚才是没听见么?那你出来做什么?”
秦炽羽微怔,接着,他想起什么,脸庞也灼热起来,蹭的陆万闲有种被火热的大狮子犬拱脖子的感觉。
秦炽羽支支吾吾道:“什么?陆仙长再说一遍可好?”
“不说了。”陆万闲气闷道。
秦炽羽这才相信自己刚才在混沌状态中,听到的那句话,并不是他的幻觉。
陆万闲说,好啊。
小哥哥,你可有道侣?
我给你当道侣,怎么样?
好啊。
秦炽羽在悲伤的墙角下抠出来一点点糖,自己咂摸品味,不舍得回到现实。
可是又有什么用,陆仙长都要魂飞魄散了,他宁可永远都不结道侣,只要陆万闲好好地活着,在天上或是地下,莳花弄草或是舞剑,做自己想做的事,永远健康快乐,那他便再不要求任何。
等等。
道侣……双修……灵体共通……
一个念头忽然照亮了秦炽羽乌漆嘛黑的思路。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陆万闲,向陆万闲投去一个请示的眼神。
接着,他看到陆万闲欣慰叹了口气,眼底流露出些许笑意。
回应来的太快,如同狂喜的浪花拍击上海岸,秦炽羽一下子精神起来,挺直了胸膛,身体因为激动还在发抖,他解下外衣,将陆万闲放在自己衣服上,俯下|身又亲了亲陆万闲的额头,低声说:“陆仙长,我去去就来,你一定要等我!”
陆万闲此时动弹不得,说个话也十分费力,还好秦炽羽理解了他意思,他微微动了动嘴唇,轻声说:“去吧。”
秦炽羽手忙脚乱地掏出符纸,在陆万闲身侧画下一个防御法阵,然后冲进院子里。
街边的群魔正等着看魔尊吃掉白衣道修,虽然自己吃不上,但是通过观看别人吃得香,来满足自己的胃口,这是魔与人共通的娱乐方式。
谁知,魔尊又是掐脖子又是蹭肩膀,就差发展成一些少魔不宜的动作,到了临门一脚——不、一口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把人放下,自个儿跑了。
群魔直勾勾地盯着地下平躺着的白衣道修,一个个流下三尺长的口水。
可是,那是尊主大人的禁|脔,他们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
只能看着……干瞪眼。
秦炽羽冲进院内,立刻站进聚灵法阵中。
两块天命石的共鸣再度形成,金丝向上升起,交汇于秦炽羽头顶上方,委顿于地的符咒再度沙沙作响,随着金丝一起飘飞旋转起来。
秦炽羽闭上眼睛,迅速进入状态,周身的魔息被一寸寸驱散,再度露出纯净的炽白火焰来。
沉于意识之海底部的邪魔,突然被一阵刺目的光芒惊醒。
他看见那遥远的海面上,驶过一艘金色的圆柱状船底,船底洒下无数金色的光点,很快将这段黑暗又遥远的距离照亮。
第一缕光点坠落到海底,是一个巨大的光球,正落在邪魔右手边不远处,溅起的金光灼热无比,烫的他一缩。
不好!
邪魔本能地意识到威胁,他艰难地从海底爬起来,顶着千钧压力,向遥远的海面上游去。
“嘭”,他终于冒出海面,挣脱了水压,来到意识表层。
睁开眼睛,他看到自己,正处于聚灵法阵之中。
聚灵法阵重新启动,天命石的灵力,正在不断改造着秦炽羽体内的魔息,经脉被一寸寸清洗,魔尊的功力正迅速转化为强大的正道修为。
魔尊先是惊奇,接着大笑起来。
实在太好笑了,若不是他还没有完全夺过秦炽羽的身体,他可以感受到那种笑得眼泪流出眼眶的歇斯底里。
秦炽羽没有理睬魔尊,继续改造自己的命格。
魔尊忍不住感慨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跟你的陆仙长一起魂飞魄散了呢,没想到,你对他的感情也不过如此。”
秦炽羽像是没听见一样,又加快了些聚灵法阵的运转速度。
魔尊如今与他双魂一体,也感受到自己的修为在被改造,不过,魔尊本来就打算洗白魔息,反攻天庭,他一点都不在乎是提前还是延后做这件事,反正,秦炽羽的意志是无法胜过他的,他可以放任秦炽羽再拿着这身体玩耍一阵,之后,神功大成,他动动手指,便能将肉身抢过来。
现在,他比较感兴趣的是,秦炽羽的内心世界。
“怎么样,现在知道了吧?世上离了谁,日子都照样过。”魔尊嗤笑道,“不过你这么快就能从失去你的陆仙长的阴影中走出来,真是令人惊讶。”
秦炽羽:“……”
魔尊又感慨道:“可惜吾不能化身外身,看看你此刻是什么表情。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吾支持你继续把法阵进行下去,吾的功力和修为也给你,只是,你须得把肉身借给我,让本尊到上界去玩耍一回,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一个个打落在泥地里,叫他们也尝尝在黄泉河畔挣扎求生的快乐。”
那“快乐”二字,压着嘲讽的重音,一想到能将仙人们拉进泥地里,魔尊心中就升起一股异样的兴奋。
连声音都激动得发抖。
秦炽羽:“……”
魔尊自己兴奋了一阵,待聚灵法阵结束,秦炽羽身上的灵力全部净化,连同魔尊自己的魔功亦转化成了正道大乘修为。
九天雷劫感应到魔域魔宫之中,有一位大乘期大能出世,立即降下九道劫雷,一道强似一道,落在西南偏院之中。
天地为之撼动,群魔四散而逃。
九道劫雷之后,乌云散去,一道七彩虹桥横跨血色苍穹,成为魔域十万年中从未出现过的一道异景。
魔尊望着前来接引上界的虹桥,不禁爆发出一阵大笑。
什么破境、炼神、考验心性,不过是强者为尊。
今日,他魔尊也能飞升上界了,这不是一件太可笑的事情么?
他胸中涌动着大业将成的意气,只待除掉秦炽羽这个碍事的意志,就可以上到万里云间,看一看金仙老儿们惊悚畏惧的表情!
谁知,虹桥分明就在上方。
他的肉身,却连看也不看一样,径直走下地来,一个移行,落在院墙外的宫道上。
宫道上围观的群魔早已散去,空荡荡的,只有地下铺着一件宽大的衣袍,上面躺着一个人。
陆万闲。
陆万闲还没死?魔尊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接着,他听到一种隆隆的震响,似乎从远处奔涌过来。
他疑惑地看向宫道尽头,那边高耸的金顶在血色苍穹下熠熠发光,并没有什么异样。
是什么声音?
“轰——”
奔腾而至的洪水瞬间淹没魔尊,从头到脚,他又变成了一根苇草,被洪水卷走,抛到无尽虚空中。
他明明已经是大乘期的修为,在这意识的洪流中,却仿佛手无寸铁的婴儿。
下一刻,他身子一轻,被高高抛起,飘飞在半空中。
他看见斜下方,他的半身正俯下|身,用外袍裹住陆万闲,小心翼翼地抱起来。
“不——不!”魔尊张开口,发出嘶哑的叫声,“别走——带本尊去上界——”
秦炽羽抱紧了陆万闲,在他脸上亲一亲,看也不看魔尊一眼,化作一道赤红色的光,射向虞渊底部的黑洞。
红光一闪而逝,隐没在虞渊之中。
魔尊周身的怨灵嘶叫着,沸腾着,将他的灵体拉扯得不成形状。
他惊恐地望着虞渊方向:“不——别走——本尊的修为——”
曾经被魔尊吞噬的怨灵,都积攒了万年的怨恨,此时压制着他们的力量无限削弱,正式他们报仇的好时机。
那怨灵之中,更有一张苍白而扁平的脸,发出疯狂尖利的怪笑,转瞬间,邪魔被自身吞噬,化作一团黑烟,消失在空荡荡的宫道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