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渊之下,没有太阳,没有白昼,只有一道黄泉河从魔域边缘流过,河流中碧色的鬼火照亮遥远的天穹,除此之外,光源大多来自于魔域城中街道两边门楣上挂着的血红灯笼。
今日,魔域城中,迎来一位陌生的客人。
街道中持红伞的鬼娘子们纷纷回首侧目,向那高头大马载着的客人来处抛去秋波,客人身穿玄色布衣,装束整齐,身上散发着蓬勃的阳气,目不斜视地策马徐行。
高头大马后面驾着一顶红色垂帘的双轮小轿,随着车轮颠簸,偶尔能看见帘幕里面的景象。据当时目击过的妖魔魍魉所言,那红帘里是个极清俊的正道修士,一身白衣胜雪,正襟危坐,周身霜雪一般凛然的气势,令人不敢逼视。
这倒是奇事了,魔域城主街道上,迎接四面八方的妖魔鬼怪,却从来没遇到过这般特殊的客人。
一个阳气十足的俊美后生。
一个不染尘俗的玄门修士。
若不是马车的副位还有个玄天教主坐镇,恐怕满街的魑魅精怪都要扑上去了,哪里还容得这马车平平安安驶到魔尊宫中?两块散发着甜美味道的小点心,诱动一街鬼怪的欲|望,偏生本人还丝毫没有觉察。
秦炽羽不是第一次来魔域,并未露出诧异之色,双手稳稳地牵着缰绳,将马车驱赶到魔宫内的偏院中。
“御——”他叫住四蹄踏在黑雾中的鬼马,停在台阶下,转过脸,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就是这里么?”
玄天教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你是我见过的最镇定的人,真是令人意外,看起来是年轻爱冲动的玄门后辈,其实野心不小,做事很有魄力,见到大场面也不惧,我是不是该重新评价你?”
秦炽羽面上不见喜怒,只是看着玄天教主:“那是你的事。”
玄天教主怪笑一声,掠下马车,抛下一句:“等着,我去去就来。”
秦炽羽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
在他身后,红色垂帘的马车内,身着白衣的正道修士坐得端正,腰背笔直,眼帘却是低垂着,仿佛闭目入定一般。
庭院角落,血色灯笼的影子在地面上开始摇摆。
细细的黑色触角从阴影里延伸出来,飞快地窜向马车。
一簇一簇妖异的影子钻进车底,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然而,无论是马车上的人,还是马背上的人,都没有动一下。
这无形中默许了妖魔们的进犯,它们发出更大的噪音,吱吱喳喳地摇晃着马车,使红色垂帘不断抖动,时不时便可以看到马车内的风景。
忽然间,一声龙吟传来。
群魔发出一阵风吹纸窗般扑棱棱的声音,“唰”的一下四散而逃,溃退回阴影之中。
连屋檐游廊下的血色灯笼也归复静止。
静默片刻,又有胆大的妖魔探出头来偷看,只是它们不敢再接近,马车上的人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柔弱可欺,他身上有一把剑,是妖魔们最害怕的飞剑,正道们最喜欢用飞剑斩妖除魔,以至于对飞剑的恐惧深深印刻在妖魔血脉之中。
陆万闲微微掀起眼皮,这些肮脏的小玩意儿,也敢在他面前乱舞,若不是他要装出一副被捆仙锁制住的模样,立刻就能送它们上天。
嗯,好像不对,妖魔鬼怪能上天吗?
捆仙锁是玄天教主提供的,据说可以在魔息加持下,困住分神期的正道修士,玄天教主在没有进行过充分调查的情况下,和大部分玄门修真者一样认为陆万闲还是分神前期的修士,这倒也省了陆万闲再装弱。
灵力上倒没有限制,只是两手捆在背后,稍微有点不舒服,他习惯性坐得笔直,双手背后的姿势影响到他挺直腰杆。
陆万闲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无聊地数起子丑寅卯来。
少顷,马车边响起玄天教主的声音,是对秦炽羽在说话:“魔尊要见你,跟我来。”
秦炽羽没动:“先安顿好陆仙长,我再随你去。”
玄天教主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嗤笑道:“魔尊从来不等人。”
秦炽羽沉默。
空气中显出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来。
玄天教主忽然笑了一声,道:“行,就依你。”
秦炽羽道:“正该如此,否则教主魂飞魄散了,我又去哪里找人兑现厉害的修炼方法?”
玄天教主被气得一噎,冷嘲道:“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样呛人的本事,只望你修炼的速度能让魔尊满意,否则,我也保不住你和你的陆仙长。”
说罢,玄天教主一挥手,从游廊那头飘来两个提灯的小鬼,引着马车从一条驰道离开,七拐八拐,来到魔宫深处的一处独立院落。
院子里破败得很,青草长得比台阶还高,秦炽羽将马车停在院子外面的街道上,翻身下马,一身阳气飘散,弄得那带路的提灯小鬼不争气地流下口水。
秦炽羽抬头看去,只见一副黑匾挂在残破的屋檐下,匾上字迹湮没不清,屋檐中皆挂着蜘蛛丝,门枢上有几块暗色的手印,院子里还有一口破水井和一副看起来就不能用的辘轳。
“你和你的陆仙长就住在这里,没有见过魔尊,我也没法给你安排更好的地方。”玄天教主口吻十分无奈,笑容却有些得意,不按照他的话来做,他自然有一万种方法让秦炽羽不舒服。
“这地方清净,就这吧。”秦炽羽却并未表现出丝毫喜怒,他观察了一番庭院,回过头,正看见玄天教主隔着垂帘在往马车里看,“教主请回吧,我准备好了,自然会叫人给教主传信。”
玄天教主被他强硬地“请”出去,也未见到他对着住处有什么不满,只觉得无趣得很,化作一团黑雾离去了。
那两个提灯的小鬼留下来把门,还在不断流口水,好奇地探头往马车上看,秦炽羽走至院门前,“嘭”地一声关上两扇漆黑大门,将探寻的视线隔绝在外。
接着,他便开始清扫庭院,疏通水井,剪除荒草,每一样都是亲手操持,如此清理出来的庭院才令人放心。
陆万闲双手一挣,捆仙锁自动脱落在地,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撩起轿帘往外看。
秦炽羽不愧是打理过灵植园的一把手,清理院子又快又熟练,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将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整个院落焕然一新。
当然,新是新不到哪儿去,比之前世的炎尊者府差远了,不过是可以住人。
陆万闲有些许轻微的洁癖,不大爱用别人用过的东西,因此,秦炽羽特地从万花山带来桌椅板板凳,装在须弥芥子袋里,给陆万闲全套换过,又铺上崭新的天蚕丝被褥,挂上流光闪烁的远山图障幔,隔绝外面那些丑丑的墙壁和窗户。
做完这些之后,秦炽羽来到轿子前,说了一声:“陆仙长,得罪了。”
说罢,他将陆万闲抱起来,抱进屋里,放在床上。
两个提灯的小鬼在门前竖着耳朵。
其中脸堂红彤彤的小鬼,问另外一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小青,你说那个马车里的白衣服仙人,为什么不自己下来走路啊?”
两个小鬼耳力都好得很,玄天教主派他们来把门,也是有意为之。
陆万闲没下来走路,它们听得一清二楚,再加上秦炽羽的脚步稍微重了一分,可以猜测出不是抱进去就是背进去的。
“可能他嫌我们这边的地太脏。”青面小鬼冷冷地说。
“确实脏,仙人那么干净,一定很好吃,掺了土味就不好啦。”红脸小鬼吸溜了一下口水。
“要吃也轮不到你吃,你就做梦吧。”青面小鬼无情地戳穿红脸小鬼的梦幻泡泡。
“尊者一下也吃不了那么多吧,我只要一根小手指就可以。”红脸小鬼继续做梦。
“笨蛋,就知道吃,你没发现尊者很看重那个生人么?”
“啊,那个生人,肯定也很好吃,如果仙人轮不到我,生人可以分我一半吗?”
青面小鬼翻了个白眼,将手里提着的灯转向远离红脸小鬼的一边,不愿意再跟它说话了。
秦炽羽安置好陆万闲,起身出来,在门边站住,往院子外的大门处看了一眼,两扇漆黑大门虽然紧闭,但不代表就能隔绝里面的一切。
他低下头,从须弥芥子袋里取出制作法阵所需要的符纸,一张张数清楚,而后割破手指,将血滴在上面,写出符咒。
忽然,远山帐掀开一角,里面伸出一只手来,白皙的手掌平摊向他,好像在问他要东西。
秦炽羽看了看手里剩下的符纸,又看了看陆万闲的手。
陆万闲不耐烦地抖了抖手,秦炽羽只好把符纸递给他。
半盏茶的功夫,一沓字迹清晰隽秀的符纸完成,从远山帐中递出来。
秦炽羽仔细一看,那符纸上的符文隐隐透出些淡蓝色的灵气,竟是用昂贵的灵液写的,这东西十分珍贵,可以令白骨生肉,灵气极为强劲,是东明真人留给陆万闲的宝物之一,以前被陆万闲用来熄灭天火灵根后修复被烧焦的手。
有陆万闲亲手用灵液写成的符咒,不愁法阵不稳固。
秦炽羽眼底流过一丝笑意,捧着这沓符咒便出去布置法阵。
忙活了大半天后,里三层外三层的隔绝法阵布置完成,淡蓝色的符文在空中一闪而逝,完美地隐藏进院子四角。
秦炽羽稍稍松了口气,至少这法阵布下之后,不用担心外面的人能听见里面的声音、看见里面的情形。
他又拿出一把小刀,划破手臂,将血滴在院子四周,血液是最强的联结方式,只要有人硬闯这个院子,他就会立刻收到感应。
秦炽羽捂住手臂,稍微调息了一下,把血止住,直起身子,向小居门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