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万闲凑近侧卧着的人,他的影子亦被烛火投在墙上,正当他思索该如何开场说一句话,是先声夺人兴师问罪,还是若无其事顾左右而言他……
侧卧着的人突然咳嗽一声,哑着嗓子道:“我不是说了,没事别过来晃,再有下次,看我卸了你的羊腿……”
陆万闲见他这幅地头蛇的恶霸模样便是一怒,但在魔域地盘不敢过于张扬,便压低声音,怒斥一声:“孽徒,你好好看看是谁来了!”
侧卧的人背影一僵,好似脑后的头发都扎了起来,他手臂撑着身子,缓缓转将过来,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陆万闲心中一惊,只见此时的秦炽羽两颊凹陷,面容枯槁,已经衰弱憔悴得不成样子,甚至连那双一向神采奕奕的眼睛,也黯了下去。
“前世”也凝望着陆万闲,眼珠微微震颤,他一时间分不清楚是梦是醒,如果是梦,为何师尊会如此真实,栩栩如生,如果是醒,师尊怎么会出现在他床上,这可是封锁森严的魔宫,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他万死难赎。
不对,肯定是梦,醒来的世界中,他已经回不去了,师尊更不可能原谅他,还专程到魔域来找他,怎么可能呢。
陆万闲见“前世”神情迷离,呆望着自己,过了一阵,又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嗤。
“秦炽羽,你怎么回事!”陆万闲看不得他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一时间怒气无法发泄,抓起他的手臂,便运用灵力,强行往他经脉中探去。
一股深重的衰败之气,瞬间涌了上来,陆万闲眉梢微扬,冷笑道:“真不错,本以为你投入魔域,是能得了什么修炼上的好处,如今看来,倒是天人五衰之相,秦炽羽,你可真能耐。”
“前世”恹恹地别过脸去,不耐烦地说道:“关你什么事,你还不快回去,天天晚上来这,说这些废话,又有什么意思。”
陆万闲眯起眼睛,谁天天晚上来了?秦炽羽这混账东西,又把他当成什么人了!莫不是门前那小角羊妖?对了,刚才秦炽羽还说,要卸了一条羊腿呢。笃定是小角羊妖了。
“秦炽羽!你给我起来!”陆万闲上火了,一把拎着“前世”的衣襟,将他强行拽起来,靠墙顶住,另一只手团起一片清风,往“前世”脸上砸去。
“嗯?”“前世”猛地被泼了一脸凉意,只觉精神一下抖擞起来,眼前模模糊糊的景象也骤然清晰起来,他怔怔地瞪着眼前的人,“你、你怎么……”
陆万闲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看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他顶住“前世”的脖子,清晰地感受到手掌下面瘦骨嶙峋、硌得生疼,也不管其他了,说道:“傅唯一说你委屈得很,不知道你委屈个什么,当初跳虞渊那么利索,现在又杀人又放火又委屈的,谁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今日你便随我回去。”
“前世”哑声道:“我不去。”
陆万闲看他脸色又难看起来,全无方才的脆弱可怜,又是梗着脖子固执己见,怎么也不肯跟别人解释一下的。对了,别人,他们俩毕竟割袍断义了么,陆万闲这个“别人”,自然是没有聆听其解释的尊荣的。
“我可不管你是什么盐尊者糖尊者的,就你这副样子,还是听我吩咐吧。”陆万闲举起手,就要一掌劈下。
“别,你先回去,”“前世”急了,急促地喘|息起来,顷刻间,苍白枯槁的面上浮起一层病恹恹的红|晕,“师尊,我求你,回去。”
陆万闲被那声嘶哑的“师尊”一叫,心内的难受顿时都涌起来,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说罢,一掌劈下,“前世”立刻晕倒在他怀里。
幸而这内殿没什么人来,“前世”又是个不爱叫人伺候的性子,那些小妖都远远地在院子外面撩闲,也不肯进来看一看他们主子的死活。
陆万闲就地布置法阵,将内殿用三层结界封起来,就算有人闯进来,也只会看到障眼法,也就是方才陆万闲刚进来时看到的景象,假如那闯进来的人还非要跟床上的秦炽羽说两句话,得到的也只会是炎尊者本尊原声的“出去”。
做好这一切之后,陆万闲回到床上来,随手扒拉开满头贝壳,将昏迷的“前世”摆在墙边上,摆出盘腿而坐、背靠着墙的姿势,自己也采用同样的打坐位,拉起“前世”的手,与他脉门相并,肌|肤相触。
这般过了整整三天。
“前世”仍然沉睡着,但气色明显好多了,整个人也从阴云环绕的状态,重新恢复到原来的面貌,长眉深目,鼻梁英挺,两颊略显瘦削,但颧骨上微微显出些红润之色。
又是一个阳光清爽好青年。
陆万闲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充满成就感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这三天时间虽短,但工程量非常大,他把“前世”的经脉从上到下整理了一遍,驱赶魔息,注入灵力,和换骨洗髓没什么区别了。
如今,“前世”通身上下,经脉都是崭新洁净的,虽然内府中的功力也随之清理掉了一大半,但也保持着元婴期的修为。
元婴期,就是“前世”曾经突破不了的瓶颈,如今一切又回到当初,幸耶,不幸耶,难以论断。但在陆万闲看来,只要能重新开始,都是好的。
他也有些倦了,心中想着快些带“前世”回地上去,千万别被玄门的长老发现了,只要通过了玄门的巡逻,就可以回东明岛,岛上无人过问,自然可以带着“前世”慢慢调理。
“前世”恢复了体力,自然醒转很快。
他睁开眼睛,稍微运转了一下灵力,脸色变化,迟疑问道:“你这是做了什么?”
“感觉如何?”陆万闲没有立刻回答。
“前世”面色沉沉如水,又暗中探查了一番内府,当他发现多年来积蓄的修为都不见了,经脉竟然还被重塑过,现在自己干净得就像一只白切鸡,送上玄门的宴席分毫不会失礼,他不由得从齿缝中挤出一丝冷笑:“陆万闲,我说过请你帮我洗髓么?”
陆万闲知道他一下子接受不了,也不跟他分说,起身便往床下去。
“站住。”“前世”一把攥住陆万闲的手腕,将他拖回自己身边,得知自己功力已失,苦心经营了这几百年的魔功全都没了,“前世”的理智被滔天怒火席卷一空,他反手将陆万闲压在身|下,紧紧捏着他的肩膀,“我们已经恩断义绝了,你不懂吗?你干嘛要跑下来多管闲事?陆万闲,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毁了你的魔功。”陆万闲微微皱眉,刚刚运功透支了体力,这会儿竟提不起一丝力气护住肩膀,“前世”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力气,攥得他肩胛骨咯咯作响。
“是,你毁了我的魔功。”“前世”迫近陆万闲的脸庞,黑沉沉的眼眸饱含着怒意,紧盯着他,仿佛随时会发动攻击的猛兽,“你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是不是?”
陆万闲被他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前世”从来没有这样对他说过话,就算以前为了盛家弟子的事闹得不愉快,那怒火也是隐忍不发的,而今,正面面对“前世”怒火的冲击,陆万闲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的魔功再练下去只会害死你,倒不如壮士断腕,将它割舍了去,重新再练,就算有瓶颈又怎么样,至少道路是正的,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在你走上歪路的时候,没有多关心你一点,放任你自己出去远游……”
“不,你不是我,你根本不知道瓶颈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宁可死,也不想再回到过去了。”“前世”一字一句狠狠咬着牙说道,他的眼睛因为高强度的情绪而有些发直,血丝布满眼白,整张脸都变得狰狞。
他呼出的热气喷在陆万闲脸上,弄得他很不舒服,有种被野兽扑在地上准备撕咬的错觉。
陆万闲偏过脸:“事已至此,你还是随我回去吧。”
忽然间,陆万闲感到颈侧一痛,好像皮肉都被刺穿了一般,一个满是硬质头发的脑袋拱在他耳朵边上,又热又湿粘,全是汗臭和洗髓后排出体外的腐臭味,真像荒郊野岭的兽类一般,冲着他肩颈相连的那块皮肉咬了下去,狠狠地不松口。
陆万闲火气也上来了,团起一手风灵,便向身上沉重的身躯推去,奈何灵力几近枯竭,只弱弱地起了一些小风,挠痒痒似的,推在那厚重的胸膛上时,根本造不成任何冲击。
两人不断较劲,各自使出全部力气,竟僵持不下。
突然间,外间传来那个羊妖的声音:“尊者,是魔尊大人找您,不是我非要进来——”
陆万闲只觉颈间一松,身上的重量亦去了,他仰躺在床里,不敢大声喘气,只听到“前世”窸窸窣窣穿了衣服下床,应声答道:“带路。”
那脚步声远去了,陆万闲才松了口气,过度用力后手都有些发麻,抬不起来,他勉强挪动身子,坐起来,靠着床里的墙壁,这一番动作之后,眼前更是金星乱蹦。
方才那羊妖应该是看到障眼法了,所以才没头没尾地和“前世”说了句辩解的话,以它低微的修为,肯定是没看到自己。
只是如今形势不妙,“前世”反应过激,明显是不打算和他回去,眼下又被魔尊叫走,也不知如何掩饰一身魔功消失的事。到底是留下来等他回来,还是先走一步。先走一步固然稳妥,但若是“前世”因为自己而遭到魔尊的伤害,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陆万闲越想越担忧,起身便要下床,谁知牵连到颈间咬伤,疼得他轻嘶一声,伸手去按,竟湿湿黏黏一片血迹,可见咬得多狠:“这狗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