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物换星移,而后又一百年。
韩惜见身陨,对陆万闲的打击很大。前世的秦炽羽返回玄门,而今他的修为已经可以轻松打败分神中期的大能,实力突飞猛进,令前辈长老们为之震惊。
只是这一次,他不是回来赢得荣誉的,此时的他,也不再需要那些身外虚名。
这一次,他是来和陆万闲道别的。
一百年的游历,没有解决体内阴气累积的问题,而前世的秦炽羽,已经对这种类似于魔修的修炼方式上|瘾,根本停不下。
陆万闲追到虞渊前,想问一问,秦炽羽到底作何打算,为何返回玄门,依然不入东明山庄。
望着陆万闲眼中的疑惑和失落,身着金红战甲的青年停住脚步,虞渊内带着腐朽气息的风掠过他的脸颊,他感受到的却是如鱼得水一般的甘冽,不知何时,这已经成为他赖以生存的东西,死亡,鲜血,腐坏的灵体,大概从他第一次杀死同门,并从中获得快|感时,就注定会有这分道扬镳的一天吧。
“走吧,你还在等什么?”
“前世”脚下,一团黑雾不断变换,发出只有“前世”才能听到的声音。
玄天教主自然不会被他一百年前的两个火球击灭,当年激进的行为不过是为了在他心中种下叛变的种子,而今这种子已经生根发芽,成长为参天大树。
“前世”没有选择,没有人能解决他眼下的困境,只有唯一而渺茫的希望,魔尊。
去往虞渊,至少可以不在陆万闲眼前晃,不会害得他昏睡不醒,也不会让他陷于包庇魔修徒弟的两难之境。
“秦炽羽!你这是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远远的,荒野上的风吹起陆万闲的衣衫,他一向淡然的声音里,有了罕见的慌乱。
“有什么不能说明白的?你还认我这个师父么?”
“秦炽羽,你回来!”
在有希望的时候,还可以说明白。然而现在,步入虞渊,重新洗白回来的几率微乎其微,可又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希望,不得不去。
希望,最是令人痛苦。
那么,便不要再将这痛苦带给心上的人。
“不肖徒秦炽羽,今日与师父割袍断义,解除师徒关系。”
“若有来生,再行报答。”
说罢,头也不回地跃入虞渊。
在他身后,原本只有陆万闲一人的荒野之中,突然出现四名身穿蓝衣的长老。
“果然是他。”
“畏罪潜逃了。”
硕大的虞渊洞口,如同一只黑黢黢的眼窝,平摊在大地上。
蓝衣长老们聚拢在虞渊洞口,神色肃然地向下看去。
“走,回去通知门中,东明山弟子秦炽羽叛逃,入魔,谋杀同门数十人的罪责可以定在他身上了。”
蓝衣长老们走过陆万闲身边时,陆万闲仍处于惶惶然的状态中,条件反射地辩解道:“他这一百年中都没有回来过,怎么可能把罪责全算在他头上?”
一名蓝衣长老冷笑了一声,侧过脸来打量陆万闲:“陆长老,你多方维护叛逃弟子,我们是看在你口碑不错的份上,才没有捉拿你问罪。”
陆万闲默然。
待四名蓝衣长老离去,他又在风中站了许久。
回忆云形成的白雾,滚滚自眼前流过,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前世如走马灯般飞快变幻。
灵体状态的秦炽羽,悬在半空中,看到玄门为镇压邪魔,专程派人潜入虞渊,兵临魔尊城楼下,被一骑当先的“炎尊者”拦下。
进入魔域,彻底解放自我的“炎尊者”实力已非寻常长老可比,又是在魔域这样的主场,以横扫千军之势,将玄门长老的队伍打得落花流水,一路从城楼追击到虞渊。
长老们要从虞渊封印中遁走,不幸在封印上留下裂痕,“炎尊者”一举击破虞渊封印,为魔尊征讨凡界打开了一条血腥的通路。
踏着正道的尸骨,“炎尊者”获封魔域右尊者,位列魔尊之下,万魔之上。
正邪大战开始后,又一百年,“炎尊者”率魔域兵卒前往中州京邑,屠灭中州王室共计一百余人,将战争又激化了一个层级。
四海之中,凡修真者,皆聚拢在玄门,商议如何共同镇压魔域。
东明山弟子傅唯一领命代师出征,讨伐昔日师弟,两人约战在虞渊之中。
这一战,惊天动地,整座玄门山麓皆为之震动。
傅唯一平素低调行事,无人知他实力几何,却在这一战之中,击败锋芒正盛的“炎尊者”,将群魔赶回魔域之中,为修真界挣得反击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获胜的希望。
傅唯一回东明山后,因为决战,心境有所顿悟,决定闭关悟道,本来指望他继续反虐回去的玄门长老们,不由得失望了。
傅唯一闭关之前,对陆万闲说,秦师弟那边或有隐情。
然,血债在前,中州王室数百人,同门长老数十人,这些都是无法偿还的罪孽,不管有什么隐情,此一生都难再回到当初。
傅唯一的话却像一根柔软却锋利的头发丝,钻进陆万闲心里,随着呼吸,不上不下地刺痛他。
陆万闲辗转反侧,长夜开眼。恰逢前线传来消息,说魔域“炎尊者”经虞渊一战,已露颓势,近日里都不见露面,恐怕是伤势沉重,命不久矣了。
冥冥中仿佛有一种感应,陆万闲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弟子,一脸苍白地蜷缩在魔宫某处幽深的殿宇之中,床榻之下,一口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熬煮着味道刺鼻的魔植。
不行。
不管怎么说,秦炽羽都是他带进修真之门的,他不能就此作壁上观。
至于先前那些割袍断义的鬼话,事到如今,秦炽羽应该也懊悔了,哪怕是去听一听秦炽羽的忏悔呢,也该走一趟魔域。
陆万闲下意识攥紧了长老服的衣摆,山水图被皱褶割裂成一块一块。
没人知道陆万闲是怎么潜入炎尊者位于魔宫之中的偏殿的。
只有全程旁观的灵体状态秦炽羽看到了。
但凡前面有个风吹草动,秦炽羽都会非常紧张,比陆万闲本人还紧张,他知道自己无法穿越两世的隔膜去提醒这个戴着兜帽把自己伪装成魔族的傻师父,所以才更觉折磨。
还好他知道,最后陆仙长会平安无事地回到玄门,比眼下这个该死的“前世”多活几千年。
这段经历,后世的陆万闲只是一句带过,并没有多说,作为谴责孽徒的证据之一,重点都放在谴责上了,而绝口不提当时自己怎么就一门心思要去找已经入魔的孽徒,原则和底线又在哪里。
魔族向来没什么道德感可言,对于他们来说,弱小的、没用的、或是曾经有用后来没用的东西,都是可以抛弃的。
因此,当初炎尊者殿上多么花团锦簇,这会儿就多么凄凉,连端茶倒水的小妖魔也不肯往他寝宫走,聚在院子外头说闲话。
陆万闲抛出一个隐形符,贴在墙壁转角处,凝神倾听小妖魔们的闲话。
“……人界来的修士,就是中看不中用。”
“就是,还以为能攀着他享受一下右尊者府的尊荣,谁知道这才开战,人就扛不住了。”
“要我说啊……这多半是咱们魔尊大人的计谋,让他们人界的修士自相残杀,咱们不费一兵一卒,不就拿下上面那个嘘嘘门了吗?”
“是玄门。”
“嘻嘻嘻,我知道,这是我给它取的新名字,嘘嘘。小角羊,你喜欢不?”
“呸,谁是小角羊,我是乘黄。”
……
小妖魔们聊得开心,没防备一阵风起,他们“哎哟”“哎哟”地捂住眼睛,嘴里咒骂这虞渊封印一开,魔域的气候也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恰在此时,陆万闲一个移行,潜入半开的院门之中,飞快掠过庭院,悄无声息地踏进宫室正殿内。
正殿里有一股腥臭味,和陆万闲想象中的煮魔植形成刺鼻药味不同,这是什么肉放久了开始溃烂的味道,闻着令人作呕。
他给自己使了个清风术,以一层薄薄的清香微风隔开自己和外界,这才压下胸中翻涌的呕吐感。快步溜进殿中,左右探寻了一番,终于在一处镂刻着怪兽纹样的大床上发现一块隆起的被子,有人背朝外躺着,一动不动。
陆万闲心脏砰砰直跳,走上前去,站在床边,却又犹豫起来。
这片宫室的光线很暗,没有窗户,墙壁上挂着许多古怪的兽头,一个个形状狰狞,近处摆着一支烛架,烛架顶端汪汪油光中,一缕灯芯静静燃烧,那股烂肉臭味就在烛灯这里最为强烈,不知道烧的是什么油。
对于陆万闲来说,这魔域的生活环境是不可想象的恶劣,是他绝对适应不了的,不知道秦炽羽怎么就能在这儿躺住,东明山庄那般清净宜人,天光晴好时,窗户外面便是碧蓝如洗的晴空,阳光洒落在开满五颜六色小花的山坡上,充满花香的微风徐徐扑在人面上,那般美好的日子放着不过,秦炽羽却要来这鬼蜮之地自讨没趣。
“秦师弟可能有什么苦衷吧。”
脑海中又回响起傅唯一的话,陆万闲轻轻叹了口气,俯下|身子,单手撑着床沿,侧身坐下,这床极宽阔,不知一个人睡弄这么大床干什么,陆万闲一下够不到睡在里面的人,只好脱了鞋,手脚并用地爬进床里。
头顶上是用鱼类的气囊攒成顶棚,上面还挂着一串串的贝壳,令人费解的审美给陆万闲造成了很多不便,他不得不尽量低下头,才能躲过那些奇形怪状的贝壳“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