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炽羽在东明山呆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中,每一天都像过节一样愉快。
“前世”却度过了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三个月。
他终于撂挑子不干,去找陆万闲倾诉萧百画多么讨厌,赶紧把他弄下山去,陆万闲便联络了玄门集市中相熟的书坊主,叫萧百画明天去那边报道。萧百画委委屈屈地启程,临走时拉着“前世”的衣角,依然叫他“秦哥哥”,一点改口的意思都没有。
“秦哥哥,我知道我给你添麻烦了,不过,我会证明自己是很有用的,你一定要经常来看我呀。”
“前世”冷着一张脸,别过头,不想答应他。
陆万闲发觉“前世”和萧百画的气氛不对,暗暗奇怪,不过也没有深究,这萧百画的身世十分可怜,“前世”能救他一命,也是结下了善缘,对于修炼破境颇有益处。
本以为这段便这么揭过了。
谁知才过了两天,书坊主便给陆万闲发来纸鹤,说萧百画身体实在是不好,看是不是先养好了身体再出来干活。陆万闲承书坊主人情,知道书坊主这么急急发信来,肯定不是为难一次两次了,多半是萧百画结结实实地表现了几次当场晕倒,上不来气,连笔都提不动,否则,书坊主也不会直接要求陆万闲把人接回去。
纸鹤最末,书坊主还说,萧百画娇生惯养的,可能和他们书坊的气质不大相符。
“你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实在不行,再接回来吧。”陆万闲吩咐“前世”。
“前世”一个头两大,答应着去了。
秦炽羽不想专程下山去围观“前世”的破事,只是后来才从其他弟子那里听到,“前世”把萧百画从书坊接出来,安顿到了玄门集市的酒楼里,给他找了一间客房,花钱给他付房费,一掷千金,一次包了一年,为的就是让萧百画别再上山来烦他。
谁知这萧百画的折腾还没有个完,又在客栈里折腾着要学修仙之术,让小二去大量采购秘籍和法器,没两天就把“前世”的前给花完了。
“前世”看着客栈寄来的账单,脸黑如锅底。
陆万闲旁听此事,也觉得这萧百画又点太过分,就算他是世家子弟,也不该如此不讲礼数,但是这么一个没有修为又家破人亡的少年,你说能把他送到哪儿去。
两人陷入沉思,“前世”终于开口道:“不管他了。”
“不管?”陆万闲挑眉。
“前世”当即给萧百画发了一封纸鹤,说明自己不再续费,萧百画再花多少钱请他自己洗盘子去挣。又抄了一封纸鹤给酒楼老板。
酒楼老板见到这纸鹤,对萧百画的态度立刻变了,请他在花完最后一点灵石之后,立刻离开酒楼。
萧百画不信邪,仍然赖在酒楼不走,这酒楼客房布置的华贵又舒适,比之他们萧家当年的雕梁画栋亦不遑多让,萧百画在这里才有种回家的感觉。
奈何这毕竟不是他家,灵石耗尽之日,酒楼老板叫来两个壮汉,把萧百画扔了出去。
“前世”收到酒楼老板的纸鹤之后,随手一挥,纸鹤便化作青烟,随风而逝。
这般又过了一个月,偶然间,陆万闲路过玄门集市时,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小乞丐,正在路边啃包子。
小乞丐的衣衫破破烂烂,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身量又瘦又小,看着怪可怜的。
陆万闲正好手里揣着五个新出炉的饼子,便拿出来一个施舍给小乞丐。
谁知,那小乞丐抬起头,看见陆万闲,“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抱住陆万闲的腿抽噎个不住。
这般,萧百画就又回到了东明山、赤霞堂。
秦炽羽围观得有点麻了,看到赤霞堂又灯火通明,医修们穿梭来去,小弟子们借调过去伺候人喝药,他感到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感觉,“前世”应该比他体会的更深刻。
萧百画再一次坐稳了赤霞堂主人的位置。
这一次,没人敢赶他走。
“前世”也不想理睬他,常常借故不过去,如此,其他无关的弟子们不由得升起怨言,这人也不是他们救的啊,“前世”应该负责到底。
“秦师兄,这赤霞堂,你还是过去看看吧?我们做师弟的,本来也不该推托这些杂活,但是那萧小公子,说是见不到你,饭也吃不下去,药也喝不下去,一定要跟你解释清楚误会。”
“是啊,秦师兄,你还是去看一看吧。”
师弟们都这么说了,“前世”也不想再惊动陆万闲,只得硬着头皮过去。
秦炽羽本来是看热闹的,看到此处,不由得有点生气了。
不知道是因为别人也管“前世”叫秦炽羽,还是萧百画实在是太惹人讨厌,秦炽羽此刻完全可以与“前世”感同身受。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无耻之人,救他一命,不求他能回报什么,只求他好好珍惜从狼口边捡回来的一条命。
“男子汉大丈夫,当自立于天地之间,而不是倚靠着谁,在他人膝下讨食。”“前世”绷不住,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偏生萧百画油盐不进。
“我从小是被人伺候大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知如何算是自立?秦哥哥,我这样说你不要生气,我在那书坊里,是真心想要好好干活的,奈何书坊主做的那些书,都没什么意思,要么是万年历,要么是符咒集锦,还有些应考擢仙大典的册子,这些事谁不能做?为什么非要我做?我在那里看了一整天,眼睛都快要看瞎了,他们还嫌我看得慢……这种又不开心又没什么成就感的事,我才不要做。”
“前世”脸色愈发难看:“你所谓的误会就是这个?那我看没什么误会。”说着就要走。
萧百画跳起来拉住“前世”的手臂,央求道:“秦哥哥你又生气了,你不要生气,我是真的准备要凭自己的能力活下去的。”
“怎么?”“前世”好像看到一点甩脱他的希望,稍稍露出了点要听下去的兴趣。
萧百画贴近“前世”的耳朵,同他说了句话。
“前世”猛地直起身子,一把推开萧百画,飞快地走了。
秦炽羽在旁边围观,本想看“前世”如何摆脱萧百画,没想到这一节看得他一头雾水。
萧百画摔在地下,脸上却露出诡异的笑容。
后来,秦炽羽知道了萧百画对“前世”说得是什么。
“我是被人伺候着长大的,我唯一的能力,就是伺候别人。”
萧百画的身世很惨,他只说了一半,就是他家破人亡的那一半,然而他没说的那一半,更加惊心动魄。
他其实不是庶子,而是外室之子,有一个见不得人又早早夭折的生母,生母相貌绝美,性格娇软,毫无自保能力,在萧伯爵的霸占之下,渐渐从青春少女,变成了听话的妇人,使出浑身解数,只为萧伯爵那里讨一时垂怜,好让自己的日子不那么难过。
然而萧伯爵自有正室,三妻四妾,一个不少,等到外室年纪渐长,萧伯爵也腻了,不再降临这片私宅,放任手下人欺凌这外室,可怜外室除了伺候人也没学会别的立身本事,又被萧伯爵训练得极听话乖巧,连骂人都不会,不多时日,便郁郁而终。
至于外室留下来的这个孩子,就是萧百画,萧伯爵碍于家中正室之威,也不敢认他回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了些钱财,养在外面。那正室知道了,自然是不喜萧百画的,叫人掐了他的月供,收回仆从。
萧百画自认世家子弟,其实世家却不认他,他长到十五六岁年纪,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多亏一个老仆人对他多有照拂。后来萧家获罪,被诛灭满门,也是老仆人待他逃出生天。萧家被灭,最高兴的人不是政|敌,而是萧百画,天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是有多么开心!
“前世”听到萧百画的这番剖白,是在东明山外十里的小道上,当时,“前世”正要把萧百画扔到玄门集市去。
萧百画委顿在地,一副被抽了骨头的模样,可怜巴巴地抬着头,对着“前世”揭开自己的伤疤,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想要修仙,因为只有修仙才能跳出悲剧的命运,不要再像他的生母那样受人摆布。
受人摆布的滋味有多难受,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
而萧百画没有什么可以换给“前世”的,他只从他生母那学会了一件事,就是怎么伺候人。
这事儿听得人脊椎骨后面冒凉气,难以想象萧百画所说的那个故事背后,是不是还有许多肮脏的事没有揭发出来,为什么一个普通的老仆人甘冒奇险救出萧百画,为什么“前世”捡到萧百画的时候,老仆人又不存在,而他本人沦落到深山老林里。
“前世”再一次产生了怜悯之心,不要说“前世”,连秦炽羽在旁边听得都有点动容。
第三次,“前世”把萧百画捡回赤霞堂,这次,他不再提把人赶走的事儿了,还将修炼的秘籍还给萧百画,隔三差五去看看他的进度。
对此,陆万闲是喜闻乐见的,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扭转了“前世”对萧百画的态度,但“前世”除了修炼之外,又找到了其他的有意义的事可以干,也可以稍微分散“前世”钻牛角尖的精力。
秦炽羽作为一个旁观者,却越看越怪,萧百画的身世确实很可怜,可是他身上总有一种古怪的气质,像毒蛇,外表光滑,内里却包藏着毒牙。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么一大段回忆,从进来回忆云到现在,他已经完全被萧百画的事情给吸引住了,他很想知道,这段陆万闲从未提起的回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回忆云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涌起,让他进来了,也不放他出去。
一日,萧百画的身体稍微恢复了些,找“前世”探讨筑基的方法,两人沿着河流一直往上走,走到一处高山湖边,风景不错,月光洒落在湖水上,微风徐徐,令人心旷神怡。
萧百画说着说着,便乜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前世”:“我听说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前世”明明不感兴趣,但还是顺着他说了下去。
“你一直处在瓶颈期,始终无法突破分神,是也不是?”萧百画笑问。
“前世”沉下了脸,他不觉这事儿和萧百画有什么关系,也不是现阶段萧百画该操心的。
“秦哥哥,你可别怪我打听,我实在是太关心你了,一直在想方设法,看看能不能报答你……”萧百画见“前世”不高兴,急忙解释。
“前世”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你还是先突破你的筑基吧。”
萧百画嘻嘻一笑,道:“我宁可一辈子都修不了仙,也要帮助秦哥哥突破分神。秦哥哥,你不知道吧,这些日子,我自己也偷偷地看了一些秘籍,秘籍上说,修仙首先要修心,正视自己的欲|望,才能得道。”
“你什么意思?”“前世”皱眉。
“我的意思是说啊,秦哥哥也是男人,是男人就有欲|望,既然想要得到的那个人太高高在上,一时间不能染指,为什么不通过其他方式来疏导呢?”萧百画说罢,双手攀上“前世”的肩膀,熟练地压低声音,用一种诱|惑的语气在“前世”耳边呢喃,“你可以把我当做那个人,我不介意的。”
“前世”和秦炽羽同时惊住了。
至此,秦炽羽终于想明白他从萧百画身上看到的那股古怪的气质是什么了,萧百画就像披着人皮的邪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