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陆万闲?”
“不错。”陆万闲回答道。
“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喑哑的声音在陆万闲耳边响起,又似从四面八方传来,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真实来源。
他说这话,并不是存着轻蔑的心思,而是他心中猜想,能有这样与他直接对峙的气势,陆万闲不该是个没名堂的人物。他虽然与世隔绝千年,神魂却可以游览八荒,在他认得的几个世外老友那里,他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东明真人的徒弟?”盛家老祖试图从陆万闲的背景中寻找他能如此狂傲的原因。
“正是。”陆万闲道。
“你师父已经飞升了,你是凭什么有底气挑衅于吾的?”说着,盛家老祖施加了一分灵压,想探一探陆万闲的修为。
陆万闲脸色白了一分。
盛家老祖收回灵压,声音嘶哑地笑道:“不过如此。”
陆万闲压住翻涌的气血,笑道:“盛老先生果然修为过人,不愧是合体期的……高手,不过您若是好奇我的修为,直接问我就好了,我目前是分神前期,刚刚破境,风系法修,但是剑修的身法也有一些。这样您满意了吗?”
盛家老祖从来没见过陆万闲这种出牌套路,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你说吾包庇盛千秋,有损功德,因此飞升失败?吾只听说过强者为尊,飞升失败都是修为不足,境界不够,其余都是借口。”
陆万闲心道,以前我也是跟你一样的想法,自从亲自试验,飞升失败之后,才把这宝贵的经验教训总结出来给你,你还不吃这一套,真是一千多岁就英年早逝的历史人物啊。
“境界亦是功德。”陆万闲解释道,“若是飞升者做了什么亏心事,于功德有损,飞升之时便会被此事所困扰,无法集中精力应对天劫,动摇之下,自然神魂不稳,极易失败。老祖宗应该对此深有体会吧。”
从来没有人敢在盛家老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他的痛处,比如盛千秋,都是捡着盛家老祖喜欢听、乐意听的事情说,盛家老祖也被盛千秋哄得把好话当成常事了,此时乍一听到陆万闲的出言不逊,他的第一反应是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拍扁在当场,但是,不知怎么的,第一下没给人拍扁,接下来又有些犯忌讳了……尤其是在听这小子说了“做了亏心事,飞升之时便会被此事困扰”的理论之后,心里还真有点犯嘀咕。
修真者走到盛家老祖这一步,已经没有敌手了,人人都敬他畏他,远远绕着他走,至于朋友么,更是寂灭的寂灭,飞升的飞升,人世间只剩他孤独一个,必须自己走完自己的路。
至于是飞升,还是寂灭,没有人真的关心他,会为他考虑。
这也是为什么,盛家老祖会喜欢少年时的盛千秋,那时候的盛千秋还是一片单纯,热心地想要为盛家服务,少年人,总是容易让人亲近的,盛家老祖从那时候就与盛千秋结缘,一路帮他,总有种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的感觉,因此从未怀疑过盛千秋。
而陆万闲说话的切入点,正是让盛家老祖超脱出来原有的思维方式,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
盛家老祖沉默了。
盛千秋急了,道:“陆万闲你胡说八道什么,现在事情的关键是你在给本家主泼脏水,本家主清者自清,如何会损害老祖宗的功德?若是老祖宗听信了你的一派胡言,那才是有损功德!”
陆万闲冷笑一声:“是你将老祖请出关,在他老人家修炼的关键时刻,你将他带进世俗因果之中,难道居心叵测的不是你吗?”
“我、我没有!”盛千秋一下被噎得死死的,竟然无力反驳。
而他这态度,终于也引起了盛家老祖的怀疑。
盛家老祖转回身,数十片重影分散又聚合,眨眼间,他已经来到盛千秋面前,盛千秋被吓得一怔,当盛家老祖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时,他不由自主转开的眼睛,避开探寻的目光。
盛家老祖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是说审案子么,陆万闲,你说完了吗?和案子无关的事,你说那么多做什么?”盛千秋有些虚张声势地斥道。
说着,盛千秋将老祖宗扶到床里,一招手,换上新的垂帘,一边传音入密,安抚对方。
“老祖宗,您要信我,千秋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盛家,于因果之事绝无沾染,如今那陆万闲自己开采了一条矿脉,威胁到我们盛家的矿石售卖,又收买了八方钱庄庄主本人,使我们家的生意越发难做,若是我们不将他彻底打压下去,盛家恐怕会因此动摇根基,那就不是一些凡人性命能抵得平的了。”
盛家老祖抬眼看他,问道:“真有此事?”
盛千秋立刻点点头。
那边辜厉宣布:“两方陈述完毕,现在进入最终的审判流程,请盛家老祖、六位峰主和欧掌门各自提出意见。”
众人一片安静,等着盛家老祖发话。
“你们先讲。”垂帘内传来喑哑的声音,接着又干咳了两声。
欧掌门立刻道:“那谁来先讲?”
峰主们互视一眼,天璇峰主道:“本座先来说罢,本座以为,盛家家主无可替代,此时不允许任何变动,任何想要将家主拉下来的行径,都是与我们盛家为敌,本座不允许,并且会拼进全力阻拦。”
天璇峰主发表完意见,又是一阵沉默。
欧青子见状,撺掇着辜厉说两句。
辜厉道:“我是戒律司掌司,就从戒律司的角度来说,此案证据分明,盛千秋驱使凡人为己所用,意图偷窃他人的晶石矿脉,唯一不能证实的是陈国灭国一案,是否就是盛千秋所为。综合以上情况,我认为,应当剥除其家主身份。”
“说得好,不愧是戒律司掌司。”盛九霄突然道。
“不能定罪之事,也能拿出来说?”天璇峰主恼怒,盛千秋亦对盛九霄突然改变阵营表示恼火和失望。
“怎么?你们还想堵住本座的嘴巴?”盛九霄轻蔑地嗤笑一声,接着,对盛家老祖那边拱了拱手,道,“老祖宗在上,本座有什么说什么,不敢有丝毫作伪。本座以为,证据确凿,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应当剥除盛家家主一职,至于说目前没有人能够接住盛家家主的位置,本座不介意先暂代家主之位,直到下一位家主选出来。”
众人一惊,盛九霄这话说得忒直接,明明白白就是在和盛千秋作对,偏偏盛九霄地位摆在那里,说这番话也底气十足。
盛玉髓听完盛九霄的话,心中升起温暖之意,虽然他们父子关系不怎么样,但是盛九霄是理解他不想当家主的,既然儿子不想当家主,那就老子先顶一顶——不管盛九霄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盛玉髓都领了这份情。
“天玑峰主,你的意思呢?”欧青子问道。
“慢着。”盛千秋见局势不对,立刻说道,“天玑峰主乃是与本家主有竞争关系的人,这时候拿他的意见出来考虑,不太合适吧?”
“这……”欧青子迟疑了。
盛千秋对盛家老祖说:“这位天玑峰主,就是我指派的继承人,我本待培养他锻炼他,到足以接班的程度,谁知他却不识好歹,与那陆万闲勾结在一处,与我作对,这样的身份,根本不配作为峰主发表意见。”
盛玉髓脸色铁青,以往盛千秋还保持着两分虚情假意,没有扯破脸皮,这会儿盛千秋什么都不顾了,露出他的真面目,令盛玉髓十分不适。
“嗯,下一个。”盛家老祖出声道。
外间众人只看到盛千秋又在盛家老祖耳根子底下偷偷说了些什么,盛家老祖的态度一下子转变了,方才还有些为陆万闲的话所动摇,这会儿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态度。
之后,剩下几位峰主也表明了态度。
“这般算下来,支持剥夺家主之位的有三位,是天权峰主盛九霄、开阳峰主辜厉和瑶光峰主韩翎。”欧青子总结道,“不支持的也有三位,天璇峰主、玉衡峰主和我。”
王问虚道:“老夫是不想参与盛家的家事。”
“我也是。”欧青子道,“弃权也算不支持。这样一来,就是平票了。接下来,就请盛家老祖定夺吧。”
“你们两方都说完了?”盛家老祖开口道,“正如这位陆姓后辈所说,吾本不该出关沾染俗世因果,但既然出来了,就势必会沾染因果,吾所求不过少沾染一些而已。吾以为,最大的因果在盛家之发展,若盛家因此事败落,吾就算飞升亦无颜面见盛家先祖与见微真人,因此,吾能给出的判断,便只有一个选择了。”
盛千秋嘴角扬起,嘲讽地看向陆万闲。
陆万闲闹了这么大一出,最终还是因为错判形势,败在了他手下。
什么确凿的证据,什么拉拢人心的手段,在真正的强权下,都不堪一击。
就算是今天陆万闲拿到了他盛千秋屠灭整个陈国的证据,也无法改变盛千秋是盛家家主唯一的选择这个事实。
真以为他盛千秋是软柿子好捏?也不动脑子想一想,他之所以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那背后必然是有强有力的后台的。
盛千秋微微扬起下颌,目中流露出轻蔑之色,他打量着陆万闲,很快,等到今天过去,把老祖宗送回蟠龙崖,他就可以亲手操办万花山的后事,把陆万闲送上刑场,让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想必,是一件非常快意的事情。
“盛老先生,请你等一等,我还有一个问题。”陆万闲忽然说道。
盛家老祖没说话,盛千秋抢先一步道:“老祖宗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余地?”
盛家老祖道:“让他说。”
盛千秋只好闭嘴。
“盛老先生顾忌的是,没有盛千秋这个家主,盛家就会走下坡路吧?”陆万闲说道,“若是我能够提出更好的人选呢?”
“陆万闲你个外人可不要胡说八道了,怎么盛家家主定谁还要听你的意见?”盛千秋恼羞成怒,今天,这陆万闲也太过分了,等这件事过去,他不会轻易放过这村夫,不能让他轻轻松松地解脱了。
“让他说。”盛家老祖喑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可是,老祖宗,这于礼不合……”
“怎么,吾的话你也不听了?让他说两句,又不是要照着他的意思办,有什么妨碍?”盛家老祖不悦道,“陆万闲,你说,你有什么更好的人选?”
陆万闲看向盛玉髓,道:“盛玉髓比盛千秋更适合做这个家主。”
盛千秋顿时大笑起来,仿佛陆万闲说了什么新奇的笑话一般,他对盛家老祖说:“老祖宗,您都听到了,他还是要扶盛玉髓,一点新鲜劲儿都没有,盛玉髓是什么水平,他一门心思修炼自己的剑术,对盛家内部丝毫不关心,也不了解,平日里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他不想当家主,不想管事。难道这样一个人,能当的了家?天璇峰主,天权峰主,你们二人,放心把盛家交给他么?”
天璇峰主当即嗤笑一声,盛九霄则语塞,因为他也不相信盛玉髓会想当什么家主,否则刚才他也不会主动表态愿意暂代家主之位了。
二人的反应让盛千秋十分满意,他继续说道:“老祖宗,您可别被这陆万闲骗了,他一向会舌灿莲花,把人耍得团团转,其实本质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服务,何曾考虑过盛家的未来呢?”
盛家老祖“嗯”了一声,似乎对陆万闲的这个人选,并不满意。
“既然如此,没有更好的选择,就按照吾之前的意思——”
“请老祖宗明鉴,玉髓愿做家主,能做家主!”
盛玉髓方才一直神情紧绷,内心天人交战,无数个念头从他脑海中划过,他的心情极其复杂,不知不觉间,双手也握紧了拳头。
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做不了,不要出头。
另一个声音则说着,他必须出头,比起他自己飞升,更重要的是盛家的兴衰。
“噗通”一声,盛玉髓跪拜下去,左手持剑右手抱拳聚过头顶,以大礼请命:“请老祖宗给玉髓一个机会,陈明志向。”
众人都是一惊,没想到天玑峰主这样一个尤其讨厌权势、厌恶周旋于人迹的高冷长老,竟然主动请命要做家主,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盛九霄脸上也是不赞同的神色,显然,他也不相信盛玉髓能做盛家家主,更不要说是别人了。
在场的人群中,只有陆万闲露出了笑意。
成为家主,本来就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
家主,意味着比常人有更重的家族荣誉观念,意味着要肩负更重大的责任,这选择尤其艰辛,绝不该是个人人趋之若鹜的位置。
之所以那么多人垂涎于家主之位,只因为他们看到的是权势、利益,掌控一切、大权在握,还有就是地位上的高人一等。
就像盛千秋,他死死握住家主之位不放,因为这位置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好处。
而这本该是个充满了麻烦、责任和痛苦抉择的位置。
只有意识到其艰辛的人,才是本应当坐上这个位置的人。
所以,从一开始,陆万闲就知道,盛玉髓才是真正明白家主应该承担什么的人,正因为他有了这样的觉悟,所以才会害怕,会逃避。
“盛玉髓,你不要开玩笑了!这不是你逞能的地方!”天璇峰主怒道,“陆万闲撺掇你两句,你就真以为自己能当家主了?我问你,盛家每天有多少事情需要决策,每个长老负责什么?进行到哪一步?你知道吗?当务之急要解决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一百年的目标是什么?一千年的目标又是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天璇峰主一向是盛千秋身边最忠实的副手,对盛千秋经手的事情比谁都了解,盛千秋做大的决策,他则处理盛千秋忙不过来的事情,在天璇峰主心中,只有盛千秋才能做这个家主,如果盛千秋不能做,也该轮到他天璇峰主,而不是什么盛玉髓。
盛玉髓?呸!
一个既没有大局观,又不懂人际关系的愣头青,只会把盛家带到沟里。
“天璇峰主,”盛玉髓直起腰来,周身流露出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势,应答道,“玉髓并不知道盛家每天有多少事情需要决策,也不大清楚每个长老负责的事情进行到了哪一步。”
天璇峰主从鼻子里哼笑出声,那不屑一顾的劲儿,简直要把白眼都翻出来了。
“不过,若是玉髓来做这个家主。”盛玉髓稍稍斟酌了一下,说道,“会首先关注的事情有三件:第一,弟子的培养,第二,重点工程的把控,第三,家主权力的分化。”
盛千秋冷笑道:“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是陆万闲教给你的吧?你完全说错了,天璇师弟,你告诉他,他错在哪里了。”
“第一样要管的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而是经济来源。”天璇峰主冷笑道,“没有经济来源,一切都是空的,你拿什么培养弟子,拿什么把控工程,拿什么养你所谓的权力?”
“而且,权力的分化?你是真的不懂家主该怎么做,也不适合。”盛千秋耻笑道,他像听了一个笑话一样,“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老祖宗,我看这一篇就揭过吧,这孩子的话,说出来只是浪费您宝贵的时间,没有必要继续了。”
被盛千秋和天璇峰主一阵冷嘲热讽,在场其他人脸上有些讪讪的,盛玉髓的话确实太理想化,很难落地,不像一个准备好做家主的人说得出的。
陆万闲却道:“盛千秋,你怕什么,听他说完又如何?”
盛千秋气笑了:“陆万闲,我相信这话不是你教他的了,不过你真不怕他丢人?以后没法在盛家立足?——好吧,天玑峰主,你继续说,看你能吹出什么花儿来?”
盛玉髓望着垂帘,从始至终未被盛千秋影响,他十分平静地说出他一直以来认为对的事情:“第一件事是弟子的培养,盛家子弟一向有最好的培养环境,用最好的法器和丹药来辅佐,可是,在上一届擢仙大典之中,却没有一个人进入拜仙台之战,这是为什么?玉髓主持擢仙大典之后,便进行了一番反思。”
“哦?竟然没有一个盛家弟子进入前四么?”垂帘后,盛家老祖出声问道。
盛千秋不说话了。
“你说说是什么原因。”盛家老祖让盛玉髓接着说。
“最大的原因是心术不正,因为占着最好的条件,便自以为是,无视玄门法度,去挑动人间战争,后辈中本有一名有实力拔头筹的子弟,叫做盛天骄,正是因为胡作非为,连带一群盛家子弟被剥夺了参加擢仙大典的资格。”
“哦?竟有此等事,千秋,你可从来没有告诉过吾。”盛家老祖声音里带着不悦。
“这……”盛千秋说不出话来。
“罢了,容后再跟吾细讲。”盛家老祖不耐烦道,“先让这位天玑峰主说。盛玉髓,那依你的意思,要如何培养盛家子弟?”
“玉髓以为,可以采取走读的方式,让盛家子弟在七峰和诸司、部、坊之间流动学习。”
“哦?这倒是新奇。”
一阵风吹过垂帘,自动将垂帘卷了上去,盛家老祖露出身形,目光中带着兴味:“你详细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