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炽羽说道:“陆仙长曾经答应我,会给我一炷香时间解释。”
陆万闲莫名其妙地问:“你要解释什么?”
秦炽羽目光向地下斜前方看去,似乎在犹豫什么,接着,他缓缓抬起头,欲言又止地望着陆万闲,迟疑良久,才说道:“其实我,一直都记得前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陆万闲的眼皮跳了一下,右手无意识地向上抬起,袖中的飞剑震颤不休。
秦炽羽似乎没发现陆万闲的动作背后隐藏的含义,他向前迈了一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师尊,你答应过我,要听我解释的,我现在就向你解释,为什么前生我要叛出师门。”
陆万闲微微侧过身,左脚后退半步,右侧手肘稍稍抬起,露出衣袂中的一截小臂,这分明是个防御的姿势,偏生秦炽羽好像完全没感觉到一样。
秦炽羽又向前一步,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身体微微前倾,手臂前伸向陆万闲,很快就要碰到他的肩膀:“因为我——”
“嗖”的一道白光划破秦炽羽衣襟,他的表情凝固住了,然后像水中的倒映一般从中间分开,碎成千片万片虚影。
陆万闲眯起眼睛。
一个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乎是有人在唱歌。
唱的是中州的小调,陆万闲曾经在哪里听过,好像是叫做上巳踏青歌?
...
荒郊野岭的石头洞前,绿色光膜消失,身穿水色长衫的男子似乎在思索什么,一只手捻着手指,缓步从洞里走出来。
洞口边上,身穿赤衣的青年从入定中醒来,睁开一双熠熠有神的黑色眼瞳,喜不自胜地望向那水色身影:“陆仙长,你破境成功啦!”
陆万闲顿住脚步,诧异:“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秦炽羽自地上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近陆万闲,喜道:“大概是心灵感应,我来到这里,便觉得陆仙长就在附近了。”
陆万闲仍然有些神思不属,打量着秦炽羽:“你……”
秦炽羽被陆万闲看得不好意思,抓了抓头,问道:“陆仙长在心劫里看到什么了?是不是……看到我了?”
秦炽羽曾经问过韩惜见和傅唯一,心劫里会看到什么东西,两人的回答倒是一致,会看到最重要的人。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比如韩惜见看见的是傅唯一色|诱他,傅唯一看见的是韩惜见连累他飞升失败。
陆仙长在心劫里会看见什么呢?秦炽羽实在是太好奇了。
“唔……算是吧。”陆万闲的手指无意识地动弹了两下,似乎在回忆把秦炽羽劈成两半的手感。
当然,秦炽羽是不会知道的。
他心头狂喜,目光更加明亮,神采奕奕地盯着陆万闲,人也不由自主地贴了上来:“看见我什么了?”
陆万闲叹了口气:“你说,你一直没有失忆。”
秦炽羽一愣,僵在当地,背后股股凉意冒出,迟疑道:“什么失忆?”
陆万闲本来不想跟他说的,心劫里遇到的事儿,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既没有在真实世界发生,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除了露出自己的恐惧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但是……陆万闲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说出之后,默默凝视秦炽羽。
秦炽羽的演技在这一刻达到巅峰,他将如遭雷击的震惊灵活地转化为一片茫然之色,呆呆地问陆万闲:“我没有失忆啊。”
陆万闲审视着秦炽羽,片刻之后,笑道:“是啊,要不然是做梦呢。”
说着,他也恢复如常,向洞口外的山林走去。
秦炽羽在原地杵了一会儿,方才回魂,急忙跟了上去。
两人就此不提心劫之事。
陆万闲也松了口气,至少不用跟秦炽羽解释,为什么在心劫里没听他解释就把他劈了。
嗯,因为那只是心劫,他很清楚。
可是如果……
如果在现实世界发生了呢?
自己大概会听完他说“因为我”什么东西,然后再把他劈了吧。
毕竟,连着被耍两次并不好受,别人的命运轨迹都变得更好了,只有自己把一坨狗屎踩了两次,这种感觉很伤自尊。
...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陆万闲那里成为“狗屎”的秦炽羽,一路都惴惴不安,临到万花山上,托词说自己还得回去打铁,先告辞了。
陆万闲:“等一下。”
秦炽羽艰难地站住。
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温温凉凉的手掌握住。
“嗯……确实破境成功了。”陆万闲探了探秦炽羽的灵脉。
秦炽羽松了口气。
人一放松,手腕上传来的触感迅速弥漫开,连带着整条臂膀都麻麻的。
“我倒是也好奇,你在心劫里看到什么了?”陆万闲笑瞅着秦炽羽。
秦炽羽突然想到什么,脸色涨红,急忙抽出手腕溜了。
陆万闲:?
...
傍晚时分,傅唯一拎着食破天鲸的食盒回来,放在万花山院子里的石桌上。
香雪海随风轻轻舞动,细微的花粉在暮色里传递着温柔的香气。
“肯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劫。”
桌边,韩惜见听说秦炽羽一提心劫就溜了的事情,十分笃定地对陆万闲说。
“不至于,炽羽心性纯良,只要没有被外魔侵扰,他应该是最容易度过心劫的人。”陆万闲说道。
韩惜见停住拆食盒的动作,转头看向陆万闲:“师尊,你看错他啦,就他鬼主意最多。”
接着,韩惜见拉着陆万闲说了一大摊秦炽羽如何鬼主意一大摊的实例,从当年反杀韩三思说到后来给傅唯一出主意弄红香小楼的牌子。
陆万闲怔住,疑惑地想,好像韩惜见也没说错,但是为什么他总觉得秦炽羽笨笨的,不是资质愚钝那种笨,而是不会掩饰心思的那种笨。
“师尊,你尤其要小心,秦炽羽对你……”韩惜见压低了声音,上身前倾,凑近来。
傅唯一闷咳一声。
韩惜见溜了傅唯一一眼。
“对我怎么了?”陆万闲莫名。
“他对你和对别人都不一样,他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就没有别人了。”韩惜见神色凝重,手指捻了捻下巴,“依我推测,他这个人属于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所以他现在一定非常非常想要——拜你为师。”
陆万闲失笑:“这样吗?”
“所以师尊,你一定不要动摇,千万记得当初不收他就是怕他的天火灵根再出岔子,绝对不可以心软,有时候心肠硬一点才是真的对对方好——傅师弟你说是不是?”韩惜见瞥向傅唯一。
傅唯一专注地把食盒摆成端端正正的模样:“吃饭。”
“吃就吃。”韩惜见抄起筷子,顿了顿,道,“师尊先吃,师尊今天威震玄门,战平盛千秋,以后我们万花山弟子也可以横着走路了。”
陆万闲笑着摇了摇头。
...
秦炽羽逃回金铁司,钻进冶炼室就是一顿生火。
直到隋何在炉子上面快被烤熟了,发出一声咆哮。
“这不用你,你先回去巩固你的元婴吧!”隋何吼道。
秦炽羽破境成为元婴修士了,整个人的灵识强度和火系法术力量都远远胜于以前,隋何自然能觉察到。
当然,也是因为,今天在天净台上发生的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整个玄门,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隋何都在金铁司的地下走廊里听见三个不同的剑童议论此事。
秦炽羽立刻丢下扇子,忙不迭地道歉,一边退出冶炼室。
他的心劫啊。
是在漫山遍野的香雪木之间,没有人,天地间只有他的心跳声。
生着细草的溪岸边,一丛丛淡蓝色的小花摇曳着,勾着金红丝线的步履踏过清澈明亮的溪水,一步步向他走来。
大红色的喜服衣袖服帖的垂下,袖摆上绣着玄色的纹理,衣袖轻扬,露出一段洁白如玉的手臂,修长的手指松松提着衣裙下裾,小心使它不被溪水打湿。
砰砰,砰砰。
长眉微蹙,似乎在担心往前一步会弄脏步履,身着喜服的人站在水中央的石头上,抬头向秦炽羽的方向看来。
秦炽羽终于恢复了腿部知觉,他迈步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越走越快。
砰砰,砰砰。
水中央的人冲他微微地笑。
胸腔里好像有一股膨胀的气息要喷涌出来,秦炽羽听到自己快活地大声问:“仙人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
秦炽羽一边想,一边不好意思地笑。
虽然心劫后面不太顺利,那条溪变得越来越宽大,深不见底,水流又急,差点把他淹死。
不过,那一刻的画面,将永久地留在他心间。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那人就在水中央。
...
心劫虽然结束了。
但是,这心外天地还远未结束,世界之大,时光之长,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