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万闲步入悬壶院,一进来就看见医修们正在匆匆穿梭来去,他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抓住一个医修便问:“方才送来的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医修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猛地被人拽住,十分不耐烦:“活着呢!”说着便甩开陆万闲的手,忙不迭往里间去。
陆万闲心里总算放下一块大石,悄没声地跟着医修来到里间,只见一个小院,中间那厢房里里外外站满医修,东西两侧两个厢房,其中一个门口有人,另外一个门关着。
陆万闲大略一看,便知道韩惜见应该在中间那厢房,他急忙走过去,还差点被台阶绊了个趔趄。
“陆仙长。”秦炽羽忽然从医修堆里挤出来,拉住陆万闲的手,把他往外带,“陆仙长,你听我说,泰和大师正在施针,现在不宜过去打扰,我们出去说话好吗?”
陆万闲的心又悬了起来,如果没事,秦炽羽为什么不让他到近前去?然而他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知道此时就算再想看到惜见,也不该上去打扰泰和大师,便强忍着担心,跟秦炽羽出来小院里站定。
“到底怎么样了?”陆万闲急问。
“还好。”秦炽羽顿了顿,目光打量向陆万闲身上,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陆仙长你要不要也看一看医修?”
“我看什么,我又没病。”陆万闲简直热锅上的蚂蚁,探头又想看看韩惜见到底怎么样了,偏生秦炽羽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要把他急死。
秦炽羽的目光移向陆万闲身后,他看见盛玉髓走进来,便以询问的目光朝向他,盛玉髓微微颔首,示意他陆万闲确实没什么事,秦炽羽这才稍稍定下心。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陆仙长一副要杀人的表情冲向盛千秋那老贼,最后却可以安然无恙地回来,但是,现在看到陆仙长还是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秦炽羽觉得发慌的心神终于有个地方可以落地。
韩惜见的情况并不好。
刚抬到悬壶院,秦炽羽就把泰和大师找来,泰和大师一摸到韩惜见的心脉,脸色都黑了,连连问是谁出手这么狠,分明是要震碎人魂魄的阴损招数,接着,随着诊疗的深入,泰和大师不说话了。
大约是伤情能推断出伤人者的修为,稍微一盘,便知道伤人者来头很大,就是玄门中修为最高的那几个人之一。
泰和大师自然不敢多说。
“唉……惜见这孩子,真是命苦。”
待到施针前,泰和大师才自己嘀咕了一句,秦炽羽听到的最后一句,便是这个,之后他被其他医修从床边请出来,让他在外面等着。
因此,对于韩惜见的具体情况,秦炽羽并不比陆万闲多知道多少。
他只是多知道了一点——韩惜见凶多吉少。
连泰和大师都为之叹息,韩惜见今日之伤,比秦炽羽当年的伤和体衰要凶险得多,毕竟当年,秦炽羽自娘胎里带来的先天不足,再加上后天重伤,在泰和大师那里,也就是几副汤药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但这话,他不能对陆万闲说。
“都怪我。”秦炽羽低下头,“若是我再早一点到悬圃,或许就来得及……”
“不,你做的已经很好。”陆万闲迅速地说道,“错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盛千秋。”
秦炽羽闷声答应,垂在身侧的拳头已紧紧攥起。
“对了……”陆万闲揉了揉眉心,“傅唯一现在怎么样?”
“他还好,经脉受到灵压损伤,需要调养。”秦炽羽照实答道。
同样是“还好”,陆万闲却分明听出,秦炽羽在说韩惜见的情况时,与此刻的语气截然不同。
傅唯一是真的还好,比起韩惜见来说,经脉受损已经是可接受范围内的情况了。
惜见……
陆万闲忧心忡忡地看向中间房间的窗格。
傅唯一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走在万花山后面的草坡上,春天的时候,新嫩的草叶间开满小百花。
他扛着浴桶走到草坡下面的小河边,打满水,再扛上来。
他是体修,那点重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不过,缠着他的那个人,就叫人头疼了。
“放这里,对,放这里。”韩惜见伸着一根白嫩嫩的食指指来指去,“哎哎,过一会儿太阳该转到西边去了,放在这里好了。”
“坡度太大,放不稳,会滚下去。”傅唯一提醒他。
“那就……找两块石头垫垫脚吧。”韩惜见撸起袖子。
为了防止韩惜见洗着洗着连桶带人滚下山坡,傅唯一便站在桶旁边,在两块垫脚大石头之外,又多加一重保护。
韩惜见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泡澡和睡觉?”傅唯一用后背顶着木桶,双手抱臂,望着相反方向的天空,闷声问道。
进入金丹期后,除非剧烈运动,否则身体不会变脏,也不需要洗澡;至于睡觉,更是没必要,有那闲工夫打坐入定不好吗?如果喜欢晒太阳,那就一边晒一边吸收日月精华,运转小周天,纳日精为己用,这样不是更有意义吗?
“因为……舒服啊!你是不会懂的,在修炼之外,人世间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来此一遭,就要好好地体验啊!”韩惜见幸福地说道。
“是吗?”傅唯一转过头,却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按回去。
“不许转过来,看天去。”韩惜见霸道地说。
不知不觉间,傅唯一的时间,好像也跟着韩惜见一起变得缓慢而慵懒了。
那片雪山边上蓝得令人心醉的天,也越看越美了。
而他心中,舒缓放松的情绪逐渐占了上风,因为浪费时间而产生的负罪感渐渐被压下去,直到消失不见。
“傅唯一。”
嗯?
“以后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可要乖乖地给我打洗脚水才是呢。”
好啊。
韩惜见得意的声音犹在傅唯一耳畔回荡,滑嫩温软的触感从他而头上蹭过,傅唯一猛地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黑暗。
夜幕已悄悄没过房梁,将家具淹没在一片模糊之中,外间有人走动,一束突然亮起的纸灯照在傅唯一眼皮上,他的眼珠不舒服地转动。
随着提灯的人匆匆走开,灯光亦转过半间屋子,照在墙顶上,将窗格的影子拉长,而后淡去。
傅唯一闷哼一声,抬手按住额头。
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一个修真者,是不需要做梦的。
“小韩?”
傅唯一自语,撑着身体坐起来。
突然记忆的关窍被打开,纷至沓来的片段涌入脑海,从他踏上华盖岩开始,一直到恍惚间意识到有人把他拉起来,乘飞剑离开。
“以后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可要乖乖地给我打洗脚水才是呢。”
救他的人说完这句话,将他抱进,用身体护住他。
那个时候,他闻到了春天溪流边的香气。
“韩惜见!”
傅唯一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踏出东厢房。
外面是一间小院子,小小的空地上挤着至少五名医修,还有两名医修提着灯穿梭在中间那间房子的门槛间,寂静的夜幕中,一切忙碌而有序的进行着。
悬壶院,这是悬壶院的病房,傅唯一曾经因为手臂受伤,在这里静养过。
他盯着中间房室的门看了一会儿,定了定眩晕的视野,举步向那边走去,跟着一名匆匆路过的医修,踏入门槛中。
一群医修围在床前,床顶上挂着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将床格内照的通明如昼,医修们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显得屋里好像有很多鬼影乱舞,令人心中惴惴不安。
无形的压力也感染到傅唯一,他悄无声息的走近床边。
床上,韩惜见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缠着厚厚的布带,只露出小小的半张脸,毫无生气地陷在一大堆金针、布带和药罐子中间。
“傅唯一,你怎么来了?”
傅唯一听到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他却着魔一般无法把目光从韩惜见脸上移开,小韩这是怎么了?
“小傅,”是泰和大师的声音,傅唯一感觉到他抓住了自己的上臂,“你的经脉伤还需要调养,不能随意下床走动,现在快回去。”
傅唯一却仿佛没听见一般,死死盯着韩惜见。
“唉,白天把陆岛主劝走就费了半天劲,又来一个你。”泰和大师无奈道,转而朝外间喊,“来个人,把秦炽羽叫来——”
“他怎么了?”傅唯一问道。
“秦炽羽呢?”泰和大师高声叫唤。
“这位伤患,请你去隔壁休息吧,伤到经脉后不宜过分劳神。”一名医修从旁劝道。
“韩惜见怎么了?为什么会昏迷?”傅唯一目光凝向医修。
医修叹了口气,低声道:“是被真气贯穿了灵体,如今三魂不稳,恐怕凶多吉少。”
“三七,住嘴。”泰和大师一把挥开那名医修,将傅唯一一袖子扫出门去,“嘭”地一声,大门关上,将傅唯一隔绝在外。
秦炽羽赶到时,傅唯一正光着脚站在门前的台阶上。
虽然此时正值春夏之交,高山上的夜风还是很强的,傅唯一经脉受损,护体神光亦不稳定,他却仿佛没知觉一样,光脚踩着地面,一脸的惶惑。
秦炽羽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一向意志坚定、仿佛对什么都成竹在胸的傅唯一,还未曾这样迷茫惶恐过。
“傅唯一。”秦炽羽叫了一声。
门前的大个子低下头来——好像有一道无形的房檐,令他不得不低头——他看向秦炽羽,嘴唇微动,轻声问:“我怎么样才能救他?”
秦炽羽心中暗叹,某种程度上,他可以理解傅唯一此刻的心情:“你救不了他,泰和大师可以,下来吧,我们回屋。”
“用本命真气也没关系。”傅唯一兀自说道。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相信泰和大师,好吗?”秦炽羽抓着傅唯一回到东厢房,把他按回床上,“等着,我去给你煎药。”
待秦炽羽出去,傅唯一又从床上坐起来,拥着被子,默默注视着院子里。
是为了保护他,所以才被真气贯穿灵体,以至于生死不明么?
明明临走时都说过了,不会用本命真气救他,为什么还傻乎乎地搏命?
韩惜见,你真是个傻子。
暗地里,某些曾经坚持的道路动摇了,当一片精致漂亮的尾羽从空中落下,曾经强硬的外壳土崩瓦解,傅唯一的手指暗中收紧,抵在额头上,曾经被保护过的地方,他再也无法说出,我来世一遭的唯一目的就是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