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日,韩惜见度日如年。
他被罚在后院梅花桩上练金鸡独立,从玉女投梭到白虹贯日,每个剑招都必须一动不动地坚持一个时辰,到下个时辰才能换个姿势。
虽然有金丹中期的修为,不至于才划拉两下就体力不支倒地,或是流汗过多脱水而亡,但,韩惜见从来没有受过这么“结实”的体罚,站到第二天中午,浑身上下都在哆嗦,汗水更是不要命地往下流,整件练功服都湿透了。
最为令人心碎的是,师尊不理他了。
当他被讨厌的告状精秦炽羽抓到陆万闲面前时,陆万闲只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便吩咐傅唯一盯着他去后院体罚,站梅花桩,每个时辰站一个姿势,站够两天才能下来。
之后,陆万闲连看都没来看他一眼,更不要提,像以前那样,他一撒娇就松口不罚他了。
韩惜见很难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就在压力最大的时候点了一大堆菜,而且胃口还很好,把油多的肉菜都吃光了,嘴上油光闪烁的时候正好被师尊瞧见,师尊一定对他失望透顶。
可是,他控制不住,师尊的批评他真的有往心里去,也想改过自新,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逃避,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行,师尊失望,想跑,就更不行,师尊更失望……如此恶性循环,仿佛没个头。
“呜……”
想到伤心处,韩惜见眼眶一热,竟忍不住冒出眼泪来。
傅唯一一直在旁边守着,就像他对师尊承诺的那样,不说话,不对韩惜见提供任何帮助。
守到此时,他只觉得有些坐不住了。
韩惜见正练到一个难度很大的姿势,修长笔直的右腿支撑起身体的全部重量,上身向前倾,右臂舒展前伸,食指与中指并作剑指,指向前方,左腿则向后踢,足尖绷起直指后方。
这个姿势对平衡的要求很高,向前伸出的右臂、右肩以及前倾的上半身,需要与向后踢出的左腿保持在同一条线上,这条线又几乎与地面保持平行,韩惜见手长腿长,身姿优美,远看来仿佛一尊极具欣赏价值的塑像,近看却可以发现他的右腿和手臂抖动得多么厉害。
汗水早已湿透韩惜见的衣服,细麻布紧紧贴在韩惜见身上,袖口和领口露出的肌肤泛着粉红,微微前翘的下颌挂着一颗晶亮的水珠,“啪嗒”,掉在地上。
又一线水痕自眼眶滑落,一直淌到下颌尖,亮晶晶地挂在那里,随着呼吸轻轻颤抖。
傅唯一自己修炼时,比韩惜见此刻的体罚要辛苦数倍,有时还不得不面对生死之危,但他专心在挑战自我极限上,反而不觉得如何辛苦。
可是眼下,要他盯着韩惜见全程受苦受折磨,甚至还……他实在是受不了。
傅唯一从椅子上站起来,默不吭声地走到梅花桩侧。
韩惜见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头晕目眩的,忽然间感到一块粗糙的布头在他脸上猛擦了两下,怼得他颧骨一阵刮痛,他又清醒过来,瞪大眼睛,看见近在咫尺的端正男子,正一脸严肃地拿出一块方巾,给他擦脸。
韩惜见认出那块布头,是傅唯一常备着一块自己用的,虽然说傅唯一出身牛栏村,生活习惯却好得不行,比他这个世家子勤劳爱干净多了。
韩惜见心中微有感动,但,说到底,他挨罚,还是因为傅唯一通风报信。
想到此处,韩惜见又瞪圆了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水光潋滟的眼波努力地向傅唯一传达愤怒之情。
傅唯一擦了两下韩惜见的脸,见韩惜见又精神起来,心想,果然擦脸有提神和缓解疲劳的作用,他便更加仔细地把韩惜见脸上湿粘的乌发和断掉的眼睫毛擦干净。
又恢复精神的白净脸庞,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无一处不好看,傅唯一不由得停住手上的动作,稍微有些怔愣。
这张脸上的表情,却绝对说不上是高兴,不,应该说是恼火才对。
“傅唯一,我知道是你告的状,你别在这里假惺惺的可怜我了!”韩惜见恼怒地说,“我一定会站到最后的,你别想干扰我……”
傅唯一垂下眼睛。
韩惜见说得倒也不错,确实,是他把消息透给秦炽羽的。
如果早知道韩惜见会落得个被罚的后果,他就算拼着自己被师尊责罚,也不会说。
傅唯一这样的表现,反倒被韩惜见视为——心虚了。
他越想越气,怒视着近在咫尺的耿直面孔:”别在我眼前晃,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
傅唯一却没有闪开,这句话让他的神色微微凝滞。
接着,他抬起幽邃的目光,直视韩惜见。
韩惜见不由得有些气弱,唔,他刚才说的那话是有点重,但是,比起他因为傅唯一告状而受的这些罚来说,不过是一句重话而已,傅唯一皮糙肉厚的根本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想到此处,韩惜见又硬撑着瞪视傅唯一。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
“你为什么不想见我?”傅唯一沉声说,“在第一酒楼的小院里,你就说,再也不想到见到傅唯一那个大傻子,是什么意思?”
韩惜见晃了一下,差点从梅花桩上掉下去。
他果然听见了!
为什么这么倒霉,说谁谁到!老天爷对他这么严苛吗?
有力的大手托住韩惜见向前伸出的右臂,把他扶回正位。
韩惜见这才重新找回平衡,不由得松了口气。
人这一有了支点,惰性就自动发作,韩惜见把重量压了一部分在傅唯一手上,只觉得整条右腿都得到了解脱。
虽然身体很诚实,但是嘴上还要瞎扯八扯把这段尴尬的旧账给翻过去。
“你听错了,我是说师父,师父,师父以为的那个大傻子,不是傅唯一那个大傻子。”韩惜见眼神一阵乱飘。
傅唯一贴近韩惜见的脸,在他耳边说:“你真以为我是大傻子?”
韩惜见只觉得傅唯一的声音又低又哑,震得他耳朵一阵发麻,他不由自主想往另外一边逃,手臂根部又被傅唯一铁钳似的手紧紧攥着,根本逃脱不得。
“为什么不想见我?”傅唯一又问。
韩惜见目视前方,眼睫忽闪忽闪,不敢去看就在脸旁边的人,小声碎碎念:“……这还要说吗……就是……”
“就是什么?”傅唯一今天不问出个结果就没完了。
“就是那天比试的时候,你一上来就掐我脖子,我还没准备好,就给你掐树上去了!”韩惜见又气又窘,非要逼着他把败仗的耻辱再重复一遍,傅唯一简直太坏了,他是不是故意的?
韩惜见猛地一回头,嘴唇撞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差点把他门牙给磕掉:“我、唔——”
傅唯一只觉得下巴被一个软软的东西蹭过,韩惜见那张带着泪光的精致容颜突然贴近到令人心跳停滞的程度。
韩惜见左手捂住嘴巴,身子一个失衡,向一边歪去。
忽然间,世界颠倒,韩惜见从梅花桩上掉下去,掉进一个硬邦邦的怀抱。
金铁司,冶炼室。
冶炼槽中,一条明亮的光流缓缓流出,隋何见状,冲炉子下面喊道:“可以了!”
炉火缓缓收拢,汇聚进炉子中心,一条人影出现在那里,缓步走出尽是焦块灰烬的炉底。
秦炽羽从通风口出来,微微一振衣服,抖去身上的灰末,睁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前方的墙壁。
“小秦,这次的天元晶炼得不错,有第一次成功打底,后续也会轻松很多,你的火系法术控制能力又有突飞猛进啊!”隋何沿着铁架子楼梯下来,来到秦炽羽身边。
“这块天元晶,是否有希望炼成神器级别的飞剑?”秦炽羽直截了当地问道。
“神器不好说,天材地宝还是有很大希望的。”隋何笑道。
“我想要的只是神器级别的飞剑。”秦炽羽说道,“其他级别没有意义。”
隋何拍了拍秦炽羽的肩膀,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带近自己,感慨道:“不愧是我的烧火工,口气非常狂,我喜欢,不过,你要知道,神器级别的飞剑,需要天火来烧。”
“我已经最大程度地放出天火炎髓了。”秦炽羽皱眉。
“还不够,你的天火炎髓,还不够。”隋何道,“我就直说吧,以你现在的经脉承载能力,放不出能够满足神器冶炼强度的天火。”
“那要怎么做,才能释放出强度足够的天火?”秦炽羽疑惑地看向隋何。
隋何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别急嘛,不要急于一时,等你再强一点,快要突破元婴的时候,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秦炽羽抓抓头,那意思是,他突破元婴,就可以炼制出神器级别的飞剑了?
如此说来,他现在才金丹初期,还得加把劲才是。
这般想着,秦炽羽完成了一天的冶炼工作,回到卧房内,上了坐榻便开始修炼。
灵力转过十次小周天,秦炽羽只觉得神清气爽,周身灵气充盈,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
灵识不知不觉来到内府。
自从他的境界突破到金丹,内府之中,漆黑的天幕上,就出现了一只金灿灿的大太阳。
大太阳照亮了天空和大地,内府中第一次有了红色炎流以外的颜色,天空是青蓝色的,大地是浅金色的,规整而宽阔的河道里涌流着源源不绝的红色炎流,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有条不紊,令人舒心。
秦炽羽迎着一片云气飞去,准备一边修炼,一边看看愉快的小日常。
这些年来,秦炽羽看了不少上一世的自己进入玄门之后的事情,大概知道了此生与前世的差别,前世里秦炽羽是在和光历四百多年的时候才拜在陆仙长座下的,比今生足足晚了一百多年,因此,当他进来时,四海排位战已经召开过了,虚花秘境也没有赶上,而看样子猜测,韩惜见和傅唯一似乎也没进虚花秘境,至于陆仙长,当时正被盛家多方刁难,又要照顾他这个拖油瓶,自然焦头烂额,无暇放下这摊去探什么秘境。
总体来说,上一世他们的进境并没有这么快,陆仙长的位置也没有现在这么稳。
但是,有些事却是一样的,比如,陆仙长救了他一命,把他带到赤霞堂悉心治疗,他背负亡国大仇,虽然那国家不是夜阑国,也没有矿脉,但盛家似乎也在那场亡国战争里出动了力量,因此被他视作仇雠。
而且那时候,盛家子弟并没有接到禁令,还时时上门来骚-扰他,带头的人里就有盛天骄——是,盛天骄那时候还活得好好的,与此生完全不一样。
看过这些,秦炽羽很清楚,此生比上一世要好得多,而这一切好的变化,都是因为陆仙长。
想到陆仙长在暗中谋划一切,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推进,却从来不向他们透露一句,他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陆仙长的守护,这种感觉,又幸福,又揪心。
秦炽羽只希望自己也能为陆仙长做一些事,在他还不能向陆仙长表明自己知道双重命轨存在的情况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和隋何一起炼制神器级别的飞剑,陆仙长的本命飞剑——远流。
嗯,现在说力所能及,还有点早,算是一个长期目标吧。
当然,当务之急还是把修为提上去,在四海排位战中取得前一百名,得到虚花秘境的入境资格。
这般想着,秦炽羽已进入云气。
周遭的景象渐渐变化,是一处熟悉的场所。
秦炽羽不由得一惊,这雕花青石地板,这书架摆设,这乌木座椅——不正是第一酒楼中那座紫花小院的房室内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