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啊,怎么对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感兴趣了?”朱善人踱步过来,看了一眼秦炽羽正在看的书,笑道,“这本玄学释义,是我年轻时从江湖上收来的,我还记得当时那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后来发现,里面的释义啊是玄之又玄,两脚腾空的东西,初看有新鲜感,看多了知道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玩意儿,于经济之道无用啊。”
秦炽羽抱起这本厚厚的书卷,问道:“朱庄主,这本书我能不能借回去看?”
朱善人刚才还在说此书无用,这会儿又面露难色:“虽然是年轻时收的,但也花了五六千块灵石,何况是琅嬛阁手抄孤本,不能贸然外借——这么着吧,我特许你进来看,想看多久看多久,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院门的守卫、藏经楼的守卫,我都打好招呼,叫他们看见你便放行,如何?”
秦炽羽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别的了,他只想把所有和“命轨”有关的书全都翻一遍。
只是这一本书,便给了他豁然开朗之感,他有种预感,那些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很快就能在这一间藏经楼中得到解决。
“……但是光看书也不行,还是要吃饭的。”
发现秦炽羽立刻投入到埋头苦读的状态里,朱善人提醒他道。
“我不吃也行。”秦炽羽道。
“咳,那怎么行。走,先把饭吃了。”朱善人将镇纸拿起来,“来,小秦,咱们不急在一时。”
虽然朱善人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周遭的气氛却产生了变化,秦炽羽不由自主便把注意力从书本里抽离出来。
秦炽羽意识到,自己表现得有些唐突了。
他合起书,站起身,对朱善人说:“那便叨扰了。”
这一顿饭,固然是山珍海味,秦炽羽却只有食之无味。
他很不能立刻抽身出来,钻回藏经楼。
幸好朱善人没有强留他,两人吃完饭,朱善人便去忙前店的生意了,交代仆役带秦炽羽去藏经楼。
秦炽羽一投入到书海之中,便把时间全都忘记,一直看到楼中彻底暗下来,黑得看不清楚字了,他才懵懵懂懂地从书桌前站起身来,走到窗口。
七层藏书楼外,八方钱庄的后院已然亮起灯火,稍远些地方,一天十二时辰都处于繁忙状态的八方钱庄前店,此时灯火通明,能清晰地看到往来的人群。
门楼上的牌匾写着两幅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秦炽羽心中产生一股抽离感。
好像他是在很遥远的地方,看着这些人群,并且,永远都无法融入到他们之中。
上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还是因为夜阑国惨遭灭国,秦炽羽亲眼看着平日里亲近的人一个个死去。
那时候,他明白了,世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他的悲痛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理解。
而此刻的抽离感,又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意识到了,原来自己本来就是和这些人不同的,他已经来到这世上两次了。
重生……
把一生,过了两遍,就叫重生。
秦炽羽反复琢磨着这两个字,越想越明白。
那些曾经困惑着他的问题,都得到了解释,那些曾经令他愤懑无处倾泻的举动,都有了理由。
为什么一个人会有两重不同的过去?因为他把一生过了两次。
一次是前尘,一次是此生。
前尘之中,陆万闲曾经收过一个徒弟,他叫秦炽羽,拥有天火灵根,天火灵根会在情绪激动或濒临死亡时失控。
陆万闲曾悉心教导那个秦炽羽,却没能阻止他入魔,乃至为祸世间,最终灰飞烟灭。
而此生之中,陆万闲再度遇见了秦炽羽,秦炽羽仍然拥有天火灵根,仍然会失控……
陆万闲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秦炽羽,不是因为有什么前车之鉴,什么灰飞烟灭的孽徒师兄;而是因为,孽徒师兄就是秦炽羽本人啊。
那些蹩脚的借口,矛盾的过去,全都得到了解释。
陆万闲眼中露出的犹豫,不是为了编造谎话搪塞秦炽羽而伴随的迟疑,而是面对全无记忆全无经历的秦炽羽无法把真正原因说出口的……寂寞。
是寂寞吗?
或许是吧。
秦炽羽无法想象,如果他和另一个曾经亲密后来反目的人一起重生了,他还记得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另一个人却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时那样上赶着亲近自己,他会是什么感觉。而时至今日,秦炽羽依然没有想起来上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通过分析,通过推理,得出了这样一个“真相”。
可他对这个“真相”,依然没有切身经历后的真实感。
也就是说,陆万闲仍然是寂寞的。
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重生且有记忆的人。
风,把玄门集市喧闹的声音,吹送过来。
那些声音热闹而欢快,夹杂着叫卖、歌舞、吆喝和嬉笑,是市井里平凡的声音。
什么都不知道,普通,平凡,有时候是幸福的,意味着周围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一旦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东西,怀揣着只有一个人窥破的秘密,这个人,就会变得寂寞起来。
秦炽羽抬起手,从衣领中扯出一段红线,直到红线穿起的乌黑金属出现在眼前。
陆仙长。
既然我知道了,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也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那么寂寞地背着两世记忆。
秦炽羽闭上眼睛,攥紧了加持法戒,把拳头放在唇边,轻轻抵住。
夜里,朱善人想留秦炽羽吃晚饭,被秦炽羽婉言拒绝。
不知怎的,朱善人感觉到,从藏经楼里出来的秦炽羽,仿佛变了一种气势,他看人一向最准,却在秦炽羽这里产生了迷惑。
再度挽留的话语,止于齿间。
“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多谢庄主款待,来日必当报答。”秦炽羽向朱善人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谢礼。
朱善人有些懵,忙摆手道:“小事,小事。”
秦炽羽离开八方钱庄,乘仙鹤回到万花山。
夏夜无云,月光洒满院子,韩惜见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剥果子喂仙鹤,一边跟傅唯一抱怨金铁司的师父有多么苛刻。
秦炽羽飞快地走进院子,目光扫过陆万闲经常坐着看书的地方,没人,再看他卧房,门紧闭着。
“陆仙长呢?”秦炽羽急切问道。
“师尊说要闭关休息一阵,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怎么,你有什么事儿找他吗?”韩惜见从石墩上跳下来,走向秦炽羽,“我还没问你呢,你今天无故旷工,害的我被隋掌司一顿骂,你知道我有多惨吗?隋掌司说你再旷工的话,就让我回去看炉子。”
“不会了,我今天去了八方钱庄是有其他事情,明天我会向隋掌司解释。”秦炽羽安抚道。
“下次至少也给我扔个纸鹤吧。”韩惜见委屈巴巴。
“知道了。”
傅唯一在一旁眯起眼睛。
秦炽羽心中还有事,知道陆仙长只是闭关休息,便稍稍放下心来,径自转身往自己房里去了。
“他这是怎么回事儿?感觉魂儿都没了。”韩惜见诧异地盯着秦炽羽背影消失的地方,问傅唯一,“还变得特别客气,不会是被人夺舍了吧。”
傅唯一正在锻炼左臂,单手拎起装满水的大水缸子,缓缓托举过头,声调平稳地回答韩惜见:“不知道。”
“嗨,”韩惜见碎碎念,“你还是老样子,永远只蹦几个字。”
秦炽羽盘腿坐在坐榻上,闭目静思。
方才他差一点就铸成大错,差一点就奔过去对陆仙长说,我已经知道一切。
幸之又幸,陆仙长闭门修养,及时拦住了他的一时脑热。
秦炽羽微微吐出一口气,后背因为冷汗而有些湿粘。
他现在不能贸然对陆万闲表露什么。
他还不知道,自己上一世到底做过些什么事,虽然知道自己也是重生的了,但是究竟没有经历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贸然去认领那些经历,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从陆万闲以往的反应来说,应该是对上一世的他……恨之入骨的。
一想到这一点,秦炽羽有些难过,又隐隐地有些兴奋。
两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他心头,使他的胸腔都跟着裂痛起来。
重生一世,若是小事,早该撒手放开了,要么立刻报复回去,解心头小恨,之后便可放下,去寻觅崭新愉快的生活。
可陆仙长,既没有对这一世的他放手,又没有对上一世的他放下。
是不是说明……他对陆仙长来说,也很重要。
就像绝境的焦土里长出了一枝娇嫩的幼苗。
那么漂亮,充满希望。
必须要非常小心地呵护,才能让它逐渐长大,绽放出至臻至美的花,每一丝轮廓都符合梦幻中的模样;而后结出甘甜美好的果,吃一口就能令人沉醉,千日不醒。
若是中间出了任何岔子,这支小小的幼苗,都会就此委顿,与焦土化为一体。
那么这个世界,又有什么还值得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