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万闲带着秦炽羽和韩惜见回了万花山。
他本来是打算让两小回梦天精舍休息的,其时已暮色苍茫,一天的波折过去,大家也是身心俱疲,需要休息。
但看到秦炽羽的神色不对,陆万闲觉得,还是应该把他留下开解开解。至于韩惜见,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要一起来的。
“惜见,你先去练剑,我有话同秦炽羽说。”陆万闲来到门前,对韩惜见说。
韩惜见也目睹了秦炽羽受欺负的全过程,知道秦炽羽此时肯定不好受,又当着众人的面,重新看了一遍那场糟心的比斗,虽然最后盛家认错,当众宣布了会给秦炽羽赔偿,但秦炽羽也确确实实受到了二次伤害。
这时候,只能依靠陆师兄去劝解了。韩惜见想。
他乖巧地点点头,拎着飞剑转身去坡上训练。
陆万闲这才关上门,回到房里。
他看了一眼塌掉的床,叹了口气,对秦炽羽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秦炽羽却兀自站在墙角下,垂着头:“陆仙长不必担心,我没事。”
“那也跟我走一趟。”陆万闲道,“我有事,跟你说。”
秦炽羽有些迷茫地抬头。
万花山小居后面,沿着草坡一直往上走,有一片茂密的杉树林,高耸的杉树遮天蔽日,即便在烈日当头时走进杉树林,周围也是一片幽暗,只偶尔漏下一两线光芒。
而此时暮色苍茫,杉树林里早已漆黑一片。
陆万闲与秦炽羽一前一后,行走在杉树林中,两人都没说话,伴随着他们的只有干枯枝叶断裂的轻响。
“就是这了。”陆万闲停住脚步,仰头望去。
秦炽羽此时也已筑基,算是迈进了修真者的行列,他的眼睛亦可以穿透黑夜,在黑暗中看到事物清晰的轮廓。
只见幽暗的树冠之间,这一棵杉树格外笔直高大,穿过重重树叶,抵达未知的高度。
“能上去么?”陆万闲问道。
秦炽羽毫不犹豫,一点头。
“走。”陆万闲干脆地纵身上去,如一道白光绕树而上,很快消失在树叶间。
秦炽羽愣了愣,他的轻身功夫还没有那么厉害。
但他也不能慢了,陆仙长还在上面等他。这样想着,秦炽羽提起灵气,行小周天,后沉降于双足双手,试着向杉树干攀附而上。
毕竟是筑基了,身体轻盈程度远超练气,他只觉稍微用了两下劲,身体就蹭蹭往上蹿,再回头往下看时,更惊喜地发现离地已经一丈多高了。
可这树,也是出奇得高。
秦炽羽不断向上攀爬,爬到了周围杉树的树冠紧密相接的高度,树叶不断“啪嗒”“啪嗒”打在他头上、身上,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拨开那些枝叶。
这时,肩膀上的伤口疼痛起来,秦炽羽稍微停下来喘了口气。
突然,一阵悠扬的箫声从上面传来。
轻盈、灵动又隐隐带着风穿过河流山谷的浩荡之声。
秦炽羽的精神为之一震。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手脚并用,飞快地向高处攀去。
冲破最后一片障碍,他看到了这棵杉树的树顶。
在暗蓝的天幕上,最后一缕夕阳余晖照耀着树顶,每一片杉树叶都金灿灿的,在风里发出悦耳的摩擦声。
一身白衣的陆万闲站在树杈间,左手持箫,背在身后,右手扶着树干,白色长衫被山风吹得蹁跹舞动,宛如随时会羽化飞去的神仙。
“我上来了!”
秦炽羽攀着树干,艰难地爬上去,站在与陆万闲相邻的另一边树杈中。
“看,日落。”陆万闲远眺着西方灿烂的云海,秦炽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个角度,万花山之前没有被任何一座山峰挡住,正好可以看到日落西方,很是美丽。
秦炽羽沉浸在这般开阔壮丽的风景之中,直到太阳完全落下去,天空变得幽暗深邃,几颗星子点破暗蓝,在他们头顶上闪烁着。
“我晚上会到这里来看看日落。”陆万闲说道,“这地方荒僻,不似悬圃那般喧哗。”
秦炽羽痴迷地望着逐渐明亮起来的银河,还有那些散落在银河之外的璀璨星斗。
大约是距离天空更近吧,在夜阑的时候,秦炽羽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
来到悬圃之后,除了看月亮,吸收月流精华,他似乎也没有留神看过夜空。
“谢谢陆仙长,带我来这里,其实我真的没事。”秦炽羽说道。
“肩膀上的伤还疼么?”陆万闲问道。
秦炽羽有些诧异,转过头看向陆万闲,陆万闲训练起他时是非常严苛的,从不问他疼不疼,累不累,他也因此在这样严苛的训练中,飞速地成长起来。
他已经习惯了陆万闲的严厉,这时却突然听到陆万闲问他疼不疼……?
“不疼。”秦炽羽回答,“小伤,无事。”
“真的不疼?”陆万闲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嘶……”秦炽羽下意识捂伤口。
“被飞剑划伤,没有那么容易愈合的,就算敷上悬壶院的药膏,也要七天时间才能好彻底。”
陆万闲说罢,目光又移向远方,轻轻叹了口气。
“陆仙长……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秦炽羽只觉心里酸酸软软的,好像被一直以来敬爱的人疼爱了……受这点伤,疼个七八天,真值。
“那飞剑锋利,刚刺伤你时,你没什么感觉吧。”陆万闲道,“过了两三瞬,你才反应过来,剧烈的疼痛让你难以行动,但你还能忍。可是比斗还没终止,你不能因为疼痛就停下来,必须死死撑住,直到打败对方。可是,也许时间拖得久了,你没那么疼了,胳膊也留不住了。”
“我……”秦炽羽发现他打起架来就没思考过后果,因为不是赢,就是死啊。
“心里受伤也是一样的。”陆万闲微微摇头,“起初,你不觉得有多痛,只是无法接受,过了一阵,你忍不住去想当时的情景,只觉心里钝痛,无法排解,你手头的事还必须每天按部就班地做,你没法跟人倾诉,日复一日,你告诉自己,没事的,我不痛,都过去了……”
秦炽羽听着耳边如叹息一般的声音,怔怔地望着身侧的人。月色洒落在他眉宇之间,为光洁的额头蒙上一层忧伤的银霜,俊秀的侧脸轮廓映近在咫尺,却仿佛有种虚浮的不真实感。
“渐渐地,你麻木了,伤口好似不会再痛,可是,你知道那里缺了一块,不是痊愈了,而是掏空了,没有了。”
秦炽羽听着陆万闲的话,竟有些视线模糊,他又想起来那比武台上,经历的那些事,等到他不会再为任何人提及父母的羞.辱而心痛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也掏空了呢。
“我以前不知道,曾经错过很多机会……我以为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但是不行。”陆万闲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看向秦炽羽,“以后有这样的事发生,就跟我说,多小的事也没关系,我会帮你解决,或是你想自己解决也可以。讨厌的人,就想办法轰走他,不看他,讨厌的事,就尽量避免发生,发生了也不往心里存,立刻报复回去。你若是能像韩惜见那样,但凡有点反应,也不至于变成……”
“变成?”秦炽羽前面听得心口发热,后面却疑惑起来,陆仙长好像想得有点远了吧,他真没有韩惜见那么多愁善感啊,要他因为这点事就哭唧唧他可做不到。
“变成现在这样。”陆万闲暗中改了口,“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心里不知怎么翻来覆去的想,今晚上也别想休息好了,是不是?”
“嗯……现在不会了。”秦炽羽抓抓头发,“而且,我的心没那么小,不会只为了仇恨存在。”
陆万闲一怔,随即笑道:“那就好。”
吹了一阵风,秦炽羽的伤口实在是禁不住,陆万闲便带他下到地面上去。
两人踏着满地落叶回去,回到万花山小居时,天已经全黑了,秦炽羽该回梦天精舍了。
“明日量力而行。”陆万闲给秦炽羽拿出件厚披风,看着他穿上,又交代了几句比斗过程中需要注意的事情,这才送秦炽羽和韩惜见回梦天精舍。
陆万闲返回小居,望着月亮出了会儿神。
经历过今天的事,他发现,秦炽羽好像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脆弱,在玄门中受到盛家人欺负,似乎不是导致秦炽羽上一世堕魔的主要原因。
那到底是什么。
陆万闲苦思冥想一番,作罢。
既然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就慢慢观察吧。
不过,眼下令人头疼的还有一件事,就是他好像给了秦炽羽太多幻想,让秦炽羽以为拜师典上一定能拜师成功……
不知不觉之间,就揽了这么多闲事,以至于秦炽羽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都在发亮,他真不敢想,假如再拜师典上遭到拒绝,秦炽羽会有什么反应。
可是,这一世,他已经下定决心,绝不收秦炽羽为徒。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不能再自己跳进那个局里。
“罢了,不要影响他明天的发挥,还是等明天的擂台战结束之后,再找他说明吧。”陆万闲思忖道。
陆万闲正待反身回去,突然觉察到院子里站了个黑影。
他的灵识探到此人身负修为,立刻警觉起来。
“什么人?”陆万闲手中握起一团法术,冷声问道。
“陆前辈,是我。”一个沉闷的声音传来,那黑影晃了晃,绕过草丛,来到月光之下。
高大的男人身上还穿着悬壶院的中衣,带着一身刺鼻的汤药味儿。
“傅唯一?”陆万闲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傅唯一竟然会在这个时间来到万花山?
“陆前辈,我想拜你为师,不知万花山是否能够收留我。”傅唯一说话一向直接,此时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