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在全神戒备,等待着临头一击的时候,却被轻飘飘的小羽毛刮了一下心口。
陆万闲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
默然片刻,他叹了口气,道:“你可以问,我是受了点伤,就是那天去紫极殿的时候,和盛玉髓家里的老家伙干了一架,他总想压我一头,我又不想认输,免不了受点内伤。不过回来连磕四颗小还丹,早就好了,还有点灵力过剩。”
秦炽羽听到这话,本来颓丧的后背,挺了起来,他回转身,月影中发亮的眼眸,灼灼望着陆万闲。
就像久旱的小植株,本来耷拉着,稍微浇点水,又立刻精神起来了。
“其实你不用想那么多,对于修真者来说,受伤流血都是家常便饭,修行本是逆天而为,怎么可能平安顺遂呢。”陆万闲顿了一顿,道,“你看你自己整日磕得头破血流,自己都不当回事,怎么开始对别人多管闲事起来。”
陆万闲这话说得有点发虚,好像害得秦炽羽整日头破血流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秦炽羽别过脸,目光凝向一边,有些固执地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陆万闲费解。
为了好好开导秦炽羽,切不可在修炼过程中产生软弱的心理,陆万闲给他讲述了一番,修真者真正以命相搏的时候,场面有多么惨烈,胳膊腿满天乱飞都有可能,只要灵魂够强,凝住不灭,外伤都可以治好。
“皮肉筋骨之伤,都是最轻的,其次是经脉气海之伤,最严重的是灵魂受伤。”陆万闲讲授道,“像你之前和韩惜见对战,受的伤就是皮肉伤,只要丹田灵气一转,自会修复。日前我在紫极殿与盛九霄灵力相抗,受的是经脉伤,已经吃小还丹治好了。”
秦炽羽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陆万闲从百宝锦囊里掏出剩下六颗小还丹,展示给秦炽羽看:“这些给你,不信你回去吃一颗试试,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这可是玄门出产的疗伤圣药,市价一百块中品灵石。”
“我不要。”秦炽羽坚决地回绝了。
“你好歹是跟我一道来的,琼顶对决中别给我丢人,拿着。”陆万闲摊开手掌,伸到秦炽羽面前。
“可是……”
“那你拿三颗,给我留三颗,总行了?”
秦炽羽望着陆万闲的手掌,漂亮修长的五指微微放松地并拢,骨节分明,指缝间的阴影更显得每一根手指又细又长,这是一只成年男子的手,无论做出什么姿势都那般自信、从容,那六颗灰不溜秋的小还丹,在这只手中,仿佛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
秦炽羽伸手去拿,动作僵硬了几分。
“多谢陆仙长。”秦炽羽把三颗小还丹放在中衣腰带上的小布袋里,和自己的印信放在一起。
“不必客气,我送你回去吧。”陆万闲道,“明日就要比武,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如今秦炽羽已经有了修为,体质又逐渐强壮起来,不再受到法器和飞剑的灵压影响。
陆万闲便御剑捎他一程。
“来,上来。”陆万闲将飞剑向空中一放,三尺剑身白光暴涨,伸展到三倍长,两掌宽,悬浮在半空中熠熠生辉。
陆万闲先跃上剑背,向秦炽羽伸出手。
秦炽羽抬头望去,只觉心跳加剧,眼前情景宛如神仙画卷一般,深深印刻入他脑海中。
飞剑穿云破月,在银白色的云海间飞行。
“陆仙长,我……”秦炽羽一张嘴,就灌了一嘴夜风。
“抓紧了。”陆万闲玩笑道,“你若是掉下去,下面这么多黑山沟,我可不会费劲去找你。”
秦炽羽紧紧抱住陆万闲的腰,只觉怀里就是整个世界,令他非常满足。
少倾,飞剑降落在梦天精舍前。
秦炽羽跃下地,神采奕奕地对陆万闲说:“陆仙长,我也想学飞剑,等我,我一定会筑基的。”他顿了顿,想到似乎金丹才能修习飞剑,“金丹,也是。”
陆万闲笑而不语。
秦炽羽不敢直视他的脸,自己这番决心传达到就好,至于陆万闲答不答应教他——他就当做答应了吧。
“进去吧。”陆万闲道。
“陆仙长先走,我看你走了就进去。”秦炽羽说道。
“也行。”陆万闲也不客气,御剑飞上高空。
望着那一点洁白的身影消失在云间,只留下明月皎洁,照着空荡荡的夜空,秦炽羽心里升起一股怅然若失之意。
陆万闲回到万花山,在桌前看了一阵书,忽然一阵风吹来,火焰明灭不定,他的目光便离了书面,向灯芯看去。
前尘里,修真九千年,不知见过多少惨烈场面,修真者的耐受性本来就比凡人强,战斗中受到损伤不死,场面也比凡人间的征战更血.腥。
陆万闲早看惯了流血、断肢,直到不会再为任何惨烈的场景眨一眨眼。
而彼时,秦炽羽却对他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万物刍狗,都会流血都会死,受天地磋磨命运摆布。
都一样啊。
那为什么,在秦炽羽说出“不一样”的时候,还是会心旌动摇。
“宿主,我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天道系统有些犹豫的声音在陆万闲耳边响起。
“什么疑问?”
“宿主这些日子里,对秦炽羽很好,是否决定在擢仙大典上收他为徒了?”天道系统小心翼翼地问道。宿主的心思难以揣摩,天道系统以前自己想当然,出过很多岔子。
“那也得能入围才行。”陆万闲道。
“咦??入围的话,宿主就会收他这个徒弟吗?”天道系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不会。”陆万闲斩钉截铁,“擢仙大典上有那么多大能,他可以挑一个拜师,未必非得是我。”
“可是,宿主这些天教的明明很好啊!”天道系统不甘心。
陆万闲对秦炽羽的赏识、动摇,天道系统都看在眼中,今晚意外之下赶出的一句肺腑之言,明明感动了陆万闲。
可是,为什么陆万闲,依旧不肯收徒?
“这些天是作为补偿,我做事只求问心无愧,但难免不犯错,犯错了就要弥补,否则心里有愧时时想起,于修炼一道不好。”陆万闲说道。
“真的只是为了弥补愧疚吗……”天道系统颓丧道。
“那还能是什么?”陆万闲一笑,拿起花卉书继续看。
天道系统为秦炽羽鞠一把同情泪,天道之子,我已经努力在帮你了,但是你上一世好像作得太狠,导致你师父他油盐不进啊!
陆万闲却自有他的考量。
若是秦炽羽通过不了琼顶对决——这可能性很大——那么一切不提,秦炽羽自会被玄门遣散;若他通过了琼顶对决,真的进入到拜师环节,这就说明秦炽羽这一世注定与修真有缘了。
陆万闲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与思索,发现他最初与秦炽羽相识时,秦炽羽还是拳拳赤子之心,并无邪念,确实不失于天道之子的身份。但是,待秦炽羽成为宇内首屈一指的法修,一切就不一样了,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是秦炽羽入魔的关键。
陆万闲暂时想不到,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已知上一世命运走向的他,自然不会冒险再踩一次坑,他便想了个办法。
让秦炽羽拜别人为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惟其如此,陆万闲才能客观冷静地从旁观察,找出上一世悲剧的症结。
而更为深层次的原因,是陆万闲怕了,他本以为重生一次,他可以干净利落地斩断这段孽缘,可是越是相处,就被卷得越深,命运像是一团旋涡,将他拉向相似的轨道,他知道这轨道通向哪里。
……切不可感情用事。
寅卯之交,天色尚暗。
藏字十三间里,大通铺上空无一人。韩惜见一早就出去不知做什么,傅唯一在院子里练功,王思远则跑到琼顶场地上去踩点。
秦炽羽站在桌前,望着桌上金属材质的法戒。
他挑亮油灯,拿起一根红线,穿起法戒,在贴近戒指的地方打了个结,固定住戒指不会乱跑,之后捻起红线两端,双手伸至颈后,一阵摸索穿引,松开手,穿起红线的法戒便稳稳地戴在脖子上了。
乌金质地的戒指垂下去,正好落在颈窝中心下方。
秦炽羽闭目调息,一股红色赤火灵气自丹田涌出,直冲天突,通过贴着戒指的部分时,灵力果然加强了一倍。
对于秦炽羽这个主体术、间歇性使用法术的修真者来说,戴在手指上确实有些不得劲,只能增强手部的经脉小循环,若是戴在丹田上升的主干道上,效用想必更佳。
他操作了一番,果然可行。
卯时将尽,秦炽羽一边吃着精舍提供的大饼,一边来到比武台下。
朝阳光辉中,四座白石砌成的比武台熠熠发亮,仿佛白玉宝座,台下已经聚集了许多参赛修士。
琼顶对决入围战是淘汰赛,输了就彻底没机会,四座比武台上同时开始一对一的对决,序号第一的比武台下围的人最多,因为按照抽签结果,这座比武台上今天一开场就是金丹修士韩惜见对阵筑基后期梁道长,两人实力都不弱,打起来应该很好看。
秦炽羽也随着人流拥到了一号台下面,只见韩惜见今日穿了一身白色道袍,上面有浅蓝纹路,领口和袖口都是蓝底白纹,极清爽秀气的一身衣服,衬得他气质出尘。
梁道长则身着褐色道袍,抓着个道士髻,手中拿着长柄拂尘。
在众人的瞩目中,两人互相行礼,随后黄钟一鸣,对决开始。
只见韩惜见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出现在梁道长面前,飞足向他蹬去。
梁道长反应不及,被他一脚踹在腹部,向后飞出,重重撞在栏杆上。
众人先是惊呼,继而发出遗憾的叹气,若是梁道长飞出了比武台,落在外面雪地上,那就会判定为输。那么他们将会见证最快结束的一场对决。
这韩家的头名果然厉害!
众修士不约而同地想道。
先前还有些修士心中存着绮念,想着韩惜见这么漂亮,恐怕是传闻有误。若是自己抽到这么漂亮一个对手,多半是舍不得把他打得哭爹喊娘的。
但,亲眼目的了韩惜见鬼魅般的身法、干脆利落的攻击之后,这些人又庆幸起来,幸好没有抽到他。
“不愧是金丹期的高手,修为差一个等级,那就是天差地别啊。”有修士感叹道。
“你只看到修为,却没看到身法,韩惜见的身法如行云流水,乃是天赋惊人再加上后天无数次的训练才得到的结果,就算同等修为,他也能胜过梁道长。”一个木讷的声音解释道。
“嘿,你又是哪根葱,在这跟你爷爷杠?”先前那修士被当众拆穿鉴赏水平不行,不由得恼羞成怒道。
“在下王思远,在下的爷爷已经去世。”王思远推了推单片养目镜,十分淡定地说道。
那修士听闻“王思远”之名,立刻闭嘴了,没办法,人家修为就是高,鉴赏水平也高,就是有资格压他一头。
秦炽羽一边看韩惜见痛殴梁道长,一边听王思远品评。
这时,他右后方又传来一个耿直声音。
“他的天赋是不错。”那耿直声音道,“不过训练欠佳,全凭直觉打人,毫无技法。”
这话一出,众修士哗然,这位谁?竟然批评韩惜见——韩家子弟,修真世家自小培养出来的精英——全凭直觉,毫无技法?
秦炽羽回头一看,果然看到手里同样拿着个大饼的傅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