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衣弟子从盛天骄的须弥袋中拿出一件深绿色的首席弟子服时,欧青子的脸色已黑如锅底。
旁的事倒还可以商量,触及到宗门等级体系的事,哪怕是小事,也是欧青子无法容忍的。
欧青子看向盛玉髓:“兹事体大,请盛家家主来议事堂一叙。”
盛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嗫嚅:“不管我的事,是大哥、大哥他的计划,是他要用这件首席弟子服来伪装长老服的——”
盛二此时完全乱了方寸,竟将盛天骄的阴谋计划和盘托出。
原来盛天骄当日在梦魇镜里看到了陆万闲和秦炽羽在天阶相见一折,便想着陆万闲对秦炽羽“垂涎已久”,正好利用此事,让秦炽羽接近没有防备的陆万闲,再借刀杀人,趁机机除去陆万闲这个棘手人物。
那如何挑拨秦炽羽心甘情愿地偷袭陆万闲呢,盛天骄就想了一计,变化成陆万闲的模样先出现在夜阑城墙头,让秦炽羽看见,再化身成陈国天师,纵火焚烧夜阑王宫,使秦炽羽误以为是陆万闲所为。
挑动秦炽羽的仇恨之后,便可顺利行事。
而伪装成陆万闲,盛天骄并无十分把握,但想到陆万闲在梦魇镜中穿的那件水色长老道袍……盛天骄心生妙计,决心以长老服为激秦炽羽行动的关键。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弄到长老服……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盛天骄在做坏事上脑筋转得特别快,他思索了一阵之后,决心采用“替代品”,长老服上最难以替代的部分,就是微微流动的云雾纹样,普通的工艺是无法做出类似的效果的,因此,盛天骄就想到了同样有云雾流动纹样的首席弟子服,首席弟子服的看管并没有长老服那么严格,盛天骄正好又可以出入擢仙大典的后备仓库,那里就存放着一件首席弟子服,是作为奖励颁发给擢仙大典上拔得头筹的外门弟子之物。
盛天骄想,反正自己夺冠势在必行,那么提前取奖励也未尝不可。
这般想着,盛天骄就偷出了首席弟子服,以障眼法改变了它的颜色,在夜晚看起来色差并不大,至少凡人看不出来区别。
而秦炽羽恰好中了计,在梦魇镜中接连看到穿着水色云雾罩衫的陆万闲时,他真的被激起了杀意,而陆万闲回避谈及这件衣服的态度,又被秦炽羽视为一种做贼心虚的隐瞒……
种种误会之下,盛天骄的计策差一点就成功了。
可惜,他少算了一点,就是陆万闲是条老狐狸,在最后一次梦魇镜中的对决里,陆万闲不仅没有站着挨捅,还反客为主,给盛天骄下了个套。
整场阴谋,盛二作为旁观者和协助者,再清楚不过。
此时供认出来,也只是求掌门能够从轻发落。
假如他隐瞒不说,将来被盛玉髓或是盛家家主逼问出来,那就不是削掉脑袋那么简单死法了。
至于说对盛天骄的情义——他们有什么情义可言吗?自从盛天骄抛下盛十一和盛十四不管,盛二自己心里也明白,他比另外两人好不到哪儿去,只是盛天骄手里随时可以抛弃的一颗棋子罢了。
在场众人听得一片沉默。
秦炽羽脸上发热,下意识抹了把脸。只觉盛二嘴里那个自己活像一个愣子,被人耍得团团转。
盛玉髓则面无表情,一副冷酷到底的模样,似乎在掂量从什么角度削掉盛二和盛天骄的脑袋更利索。而实际上他心里在想,这个阴谋怎么这么复杂,他已经很努力去听了,还是没弄懂什么跟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弱者就是喜欢搞这些有的没的。
唯一把事情听清楚了的旁听者就是掌门欧青子,他能够成功上位掌门,经历过的、听过的阴谋阳谋无数,在他看来,盛天骄的计策有可取之处,但未免太过下作,上不得台面——此人有点小聪明,但格局太小,难当大任。
陆万闲则始终保持笑而不语,仿佛看透了一切。
议事堂内安静了片刻,欧青子干咳两声,转向陆万闲,道:“原来是这样,我想起来了,前日里陆岛主似乎给我寄过信?”
陆万闲是给欧青子寄过信,告状信,告知欧青子,盛天骄试图骗取东明岛结界的破解方法,如今盛天骄的人已经前往东明岛,请欧青子为东明岛做主。
欧青子收到了这封信,但暂时压了下来。一来,东明真人虽然厉害,但人已经飞升了,这封信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二来,状告的对象是盛天骄,欧青子对盛天骄了解不深,只是听说过,盛家有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要参加本届擢仙大典,似乎就是盛天骄,如今有人状告盛天骄,很难说是不是出于其他目的,所以,在盛天骄还没有犯下实际罪行前,欧青子不会轻易动他。
这几日来,欧青子并没有收到盛天骄闯入东明岛的消息,反而是听说盛天骄在山里救雪灾,便以为这件事是有人故意陷害。
陆万闲知道欧青子做事特别谨慎,绝不会在没有实际证据的情况下,轻易判定谁有罪,因此,这些日子他也不着急,静观其变。
欧青子此时听到盛二的交代,最后说盛天骄听到东明岛结界的破解方法之后,就用纸鹤传信出去,恐怕是调动其他盛家子弟前往东明岛,想要闯进去搜刮一番。
“简直是胡闹!”欧青子自觉面上无光,这事本来是可以被阻止的,当事人也向他检举过了,可是他却毫无作为,这于一派掌门来说,无异于当面打脸,他立刻召来两名黄衣弟子,令他们前往东明岛阻止盛家子弟的卑劣行径。
“不必了。”陆万闲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们进不去的。”
欧青子一怔,随即想到,也是,陆万闲已经猜透盛天骄的阴谋,怎么还会给他正确的破解之法呢?
只是那些妄想入侵东明岛的盛家子弟,要吃一番苦头了。都是自作自受,倒也没什么好同情的。
收束起所有线索,盛天骄的恶行昭彰。
欧青子命令一旁侍立的童子,将事情写下来,他阅览一番,取来掌门印信,在末尾盖了金章,交给盛玉髓:“你拿着这个,去盛家家主那里一趟,给他看看,他若是没什么问题,就交给戒律司的辜长老。”
盛玉髓答应,正待离开,欧青子又叫住他。
“等一等!”
“先前你说会给这位陆岛主一个公道,如今便把这封罪状给陆岛主和秦公子过目,看看他们是否满意。”
盛天骄的罪证承载在三页薄笺上,平平飘向陆万闲与秦炽羽,落在两人之间的茶桌上。
陆万闲低头扫了一眼,发现薄笺之上所用言辞,均是按照自己方才说的来的,满载着欧青子的诚意。
他倒是无所谓,只看秦炽羽是否满意。
秦炽羽却连那三张纸看也不看一眼,只望着陆万闲。
“看我做什么?”陆万闲疑惑。
“陆仙长觉得没问题,我也就没问题。”秦炽羽道。
“戒律司会按照这张罪状上的条目来制定刑罚,你真的不打算看一看么?”陆万闲提醒他,是时候有怨报怨、报仇报仇了。
秦炽羽默然。
如果他的父王母后能够复活,如果他的狐国师能再度出现在他面前,那么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还有那些无辜的宫女,枉死的侍卫。
还有一路逃出王城时,为了护住他而牺牲性命的死士。
这些人的死,又怎么能用薄笺上的一句话来承载?
他要这些狂妄的修真者付出代价,要把他们从高高在上的仙山之巅拉下来,按在满是污泥的尘俗里,要他们感受被人视如草芥般的悲惨。
那时候,再来谈原谅吧。
“不必了。”秦炽羽道,“陆仙长,我有些累,我们回去吧。”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碰一碰那三张薄笺。
陆万闲将秦炽羽的种种反应看在眼里,心里不由一阵烦闷。
这种依赖玄门戒律的报复,并不能让秦炽羽满意。
陆万闲本来以为,将事情说开,给秦炽羽讨个公道,让玄门为他担保,保他今后不会遭受小人报复,再给秦炽羽找个好人家交托出去,这摊子事儿就算结束了。
可是,当秦炽羽的目光从薄笺上避开,阴郁地望向地板角落时,陆万闲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是无法把秦炽羽交托于他人了。
“罢了,那就先回去吧。”
掌门派人送到盛家家主那里的罪状,很快得到了反馈,据说盛家家主大为震怒,当即就盖了自己的印信,叫人拿去戒律司,要求尽快处理盛天骄及其关联人士。
戒律司收到掌门和盛家家主都盯紧的案子,流程也走得飞起,隔日便宣布会在开阳峰天净台处以极刑。
天净台已经很久没有执行过刑罚,这里的葬魂鸦都饿瘦了,玄门太平了这么些年,头一次出现极刑,玄门弟子们一大早便来到天净台占座围观。
所谓极刑,在玄门的六类刑罚里,是唯一一种将受刑者的灵魂和□□一同毁灭的重刑,过程极其复杂,需要手法高超的行刑官指挥调度,否则实现不了灵魂和□□同步毁灭,受刑者的灵魂就会逃脱制裁进入轮回,那么极刑就失败了。
为了保证行刑顺利,此次的行刑官由开阳峰长老兼戒律司主持辜厉担任。
辜长老亲自动手,行刑过程自然是不会有丝毫差池,只是刑前念诵罪状时,只念了第二条和第三条,最为关键的第一条——屠杀夜阑王城——却没有念。
这是盛家家主特别要求的。
不让念,意思就是,这个罪他们不认。
“到底是什么意思?”陆万闲有些恼火,本来秦炽羽就不满意,叫他来观刑,他也是提不起兴致,好不容易把人带来了,却告诉他们,罪状只能念两条?
盛玉髓也很暴躁,这问题他也问了盛家家主,家主答复:“人世间的战争由凡人的欲.望开始,我们修真者顶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不能认作罪魁祸首。”
陆万闲强压住怒火,问盛玉髓:“你有没有对你们家主讲,盛天骄是怎么化身陈国天师,带兵马攻进夜阑国的?”
“这么重要的事,本座当然说了!”盛玉髓火爆脾气上来,“本座怎么会知道,家主会临时授意修改罪状?!”
在两人争执中,盛天骄已化作一缕青烟,彻彻底底地消失在天地间。
秦炽羽的目光越过特设座位的栏杆,投向远方,一时间有些模糊。
日落时,行刑完毕,玄门弟子三两结对散去,口中还热切地讨论着盛天骄的事情。
“这极刑真是可怕,万一受刑者是受到冤枉的,施刑已毕,却是再也救不回来了。”
“是啊,盛天骄还是本届擢仙大典最有希望夺取冠军的人呢。”
“盛天骄作恶多端,得到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领队的黄衣弟子转过身,劝诫身后的师弟师妹们,“你们可要引以为戒,贪得无厌,倒行逆施,必定不会有好下场,就算是盛家后辈中的翘楚,也逃不脱戒律司的制裁。”
陆万闲扶着秦炽羽下了观刑台,两人沿着一条逼仄的楼梯往下走,陆万闲在前,秦炽羽在后,观刑台的暗影里,秦炽羽突然往前冲了一步,从后面抱住陆万闲。
他只抱了一下,便迅速放开手。
“……怎么了?”陆万闲知道秦炽羽此时心情不佳,做出任何失控行为都可以理解,但这个?
“多谢。”秦炽羽低声说,“抱歉。”
陆万闲一怔,他这又是道谢,又是道歉的,到底怎么了?
只有秦炽羽自己知道,多谢是多谢陆万闲为了他的事忙前忙后,抱歉是抱歉他不会就此原谅玄门中人,尤其是盛家。
抱歉他没法像陆万闲希望的那样,平复仇恨,走入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