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柏年像是成为一具被人操控者的木偶, 手脚僵硬地来到程郁的身边,他跪下身,颤抖着手将手指放到程郁鼻子的下方。
他听不到他的心跳, 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吸。
他就像是一个早已死去多时的人,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 被烈日曝晒,被雨水冲洗。
如果他没有来到这里, 他是不是要一直一个人待在这里, 不会被人发现,不会被人打扰, 然后慢慢腐烂, 或许这孤岛上还有野兽, 会将他一点点吞噬。
无数血腥的画面在盛柏年的眼前来回闪现,那些血浆铺成一片鲜红,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将他冻成一座永远不会融化的冰雕。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五官渐渐扭曲不受控制,甚至不能做出正常的表情来,别人看来一定是非常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也无暇去顾及。
很久以后, 盛柏年似乎已经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他抬起头,把眼前这个人又打量了一遍,而后近乎麻木地抬起手, 将程郁胸口上的那只匕首拔了下来,鲜血好像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都已经流尽了,只有一点刺眼的红色, 再一次让盛柏年心跳几近停滞。
他把程郁抱在怀里,闭上眼睛,期盼着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程郁已经醒过来,身上不带半点伤,对他说刚才都是吓他的。
然而他重复了几次,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任何的改变。
程郁的身体依旧冰冷,脸色惨白,他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
那些日夜折磨他的可怕梦魇再一次重现在他的眼前,盛柏年想不明白,既然能够让他发现程郁,为什么不能让他来得再早一些,在程郁还没有受到伤害的时候就过来呢?
他明明没有过去的记忆,却要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失去他的痛苦,这是上天给他的报应吗?
是他五年前无缘无故地从程郁身边离开的报应,是他回来后忘记所爱给他的惩罚。
有那么一瞬间,盛柏年微微一恍神儿,会觉得程郁还好好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双手环胸,从头到脚把自己打量一边,然后摇摇头,摸着下巴语气夸张地评价说:“你这太老气了吧,换一套换一套。”
于是盛柏年顺从地换了衣服,转眼间眼前的场景又一次转换,程郁躺在他的身边,正在憧憬着毕业以后要做什么,前一段时间他还说等毕业后要到盛柏年的公司做助理,做秘书,现在却又想去组个战队打电竞去,还问盛柏年有没有兴趣做赞助商。
盛柏年当时开着玩笑说:“那得看程队长能不能让我满意了。”
于是程郁翻身将盛柏年给压在下面,然后望着盛柏年的眼睛,两个人的眼睛中只剩下了彼此,可那个时候盛柏年好像还从程郁的眼睛中看到了星星。
因为安锦然,程郁与程归远已经冷战好长一段时间了,程郁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家的孩子,而盛柏年,他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家了,他们两个也算得上是在相依为命。
盛柏年的手落在程郁的脑袋上,似乎是在安慰他,程郁轻叹了一口气,撑在床垫上的两只胳膊好像突然间没有力气,整个人都趴在盛柏年的身上。
那些日常中的细节在盛柏年的眼前一幕幕地闪过,可惜那只是片段,并不能串联在一起,他仍不知道自己与程郁之间是怎样开始,又是怎样结束的。
再后来,他眼前的浮现出的是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傍晚,程郁刚刚参加完一场葬礼回来,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悲伤,他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沉默了好久,“以后我要是死了,躺在棺材里面,有谁会去看我呢?”
盛柏年给他端了一杯牛奶走过来,“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啊。”
“可人总是要死的啊,盛老师,”程郁接过牛奶,仰头看着盛柏年,叭叭说道,“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他话未说完,就被盛柏年将程郁的两片嘴唇掐住,他唔唔唔了一会儿,也放弃了抵抗。
等到盛柏年松开手后,程郁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一跳像是树袋熊一样挂在盛柏年的身上,盛柏年无奈,抱着他回到卧室里。
他们两个在学校里是谁也看不出来正正经经的师生关系,可一下了课回到盛柏年的那栋别墅里面,便肆无忌惮地胡来,从前盛柏年还有那么几分矜持,到现在玩得比程郁花样都多,而更要命的是他在这方面的学习能力还很强,程郁只玩了几天就玩不过人家了。
这些模糊的场景在盛柏年的面前浮现,又缓缓消失。
他在失去记忆后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爱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沦陷,而上天又给他开了一个恶劣至极的玩笑。
眼前的这个死去的青年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又有谁能给他一个答案呢?
盛柏年一直觉得,他前半生虽小有坎坷,但也还算顺遂,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等着他。
未成年的时候,他常常会思考人生,自己这一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或许是因为父母去世太早,身边没有其他要好的朋友,他总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自己的所有工作学习都不过是一种机械的重复。
而现在,盛柏年看着面前的这一切,促使着他进行单调而乏味的工作的那些齿轮上的螺丝一根接着一根脱落,他突然间什么也不想做了,就在这座孤岛上等着,等到一切都走向结束,迎来末日。
清风拂过,吹动头顶的枝叶沙沙的响,几只飞鸟从天空中迅速飞过,只留下了两道残影。
程郁的眼皮动了动,睁开眼,湛蓝的天空便映入他的眼中,只是四周绿叶低垂,城市在海的对岸,看不真切。
因为刚醒过来,所以大脑还有一点迟钝,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自己好像是躺在某个人的怀里,这个人还是盛柏年,程郁第一时间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昨天晚上他们两个应该没有在同一处休息吧,盛柏年怎么可能来这儿?
他眨了眨眼睛,盛柏年依旧出现在他的面前,没有消散,他开口,声音还有点沙哑,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盛柏年正沉浸在那些迷乱的往事当中,听到声音,有些茫然又可怜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还在对他笑的程郁,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斑驳的光影落在盛柏年的面前,他分不清眼前是梦还是现实,只怔怔地看着程郁,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你这是怎么了?”程郁哑着嗓子问他。
盛柏年两只泛红的眼睛紧紧盯着程郁,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加大了些,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更不明白明明已经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他,为什么又能突然开口对自己说话。
他的手抖个不停,一点点移动程郁的鼻子下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指尖,程郁看着他的动作,好像有点明白盛柏年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了。
他怕是又看到自己死了一次了。
只是程郁仍旧想不明白,盛柏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在他思考的时候,盛柏年猛地将他身上那件被血水晕染过白衬衫猛地撕开,布料被撕碎的声音有些刺耳,程郁甚至还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这样不好吧?”程郁腾出一只手,把被盛柏年撕开的衣服往一起拢了拢,“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盛先生你是一个体面的人,应该不能做出这种事吧。”
然而盛柏年根本不听,仿佛是一只彻底失去理智的,凶猛又饥饿的野兽,程郁被他的样子吓到了,手僵在原处,任凭盛柏年将他上身的衣服都脱了下来。
此时他的胸口上没有任何伤口,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刚才果然是自己的臆想吗?盛柏年松开手,他松了一口气,然而紧接着,他眼睛的余光却看到他从程郁身上拔下来的那只匕首,就在不远处,闪着寒光。
盛柏年的身体又一次僵硬,那匕首上面还带着血,那是在向他宣告,之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他凭空想象出来。
盛柏年捂着自己的额头,无力地对程郁说:“程郁,我要被你逼疯了。”
“……”
程郁张了张唇,想要开口,又不知道自己该对盛柏年说什么?他看到了多少,是在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
过了好一会儿,盛柏年再次抬头看向程郁,他问了一个有些古怪的问题,他说:“现在是真的吗?”
程郁:“……应该是吧。”
盛柏年莫名笑了一声,笑声说不出的凄凉。他看了程郁半天,最终颓然地垂下了头,说了一句:“我是已经疯了吧。”
程郁坐起来,在一旁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盛柏年,盛柏年的话在他的心里荡起丝丝的涟漪,算起来,盛柏年亲眼看着他死去两次了吧,只是上一回车祸的时候他没有这样严重,故而能够被他掩饰得不错。
“其实……”程郁看了一眼盛柏年后又抬起头,“我死不了的,你不用害怕。”
他遥望遥远的城市,他以为这件事会是他心里永远的秘密,谁也不会知道,可此时,他还是对盛柏年说了出来,或许是为了盛柏年的精神状况考虑吧,程郁自嘲地想到。
“死不了?”
程郁嗯了一声:“就是对普通人来说必死的伤,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很快就会恢复,所以你下次看到的时候也不用太难过,也不用紧张。”
程郁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是连在一起盛柏年就有点不太明白了。
程郁将地上的那柄匕首捡了起来,“你要是不信的话,我现在可以演示一下给你看”,他说完,对着自己的胸口比划,正要把匕首刺下的时候,被盛柏年一把抓住了手腕。
盛柏年直直地看着程郁,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将那把匕首拿了过去。
程郁发觉他似乎有点生气,抿着唇,盛柏年拿到匕首后,忽然开口对他道:“那时在罗家沟,你果然是想从山上跳下去的吧。”
程郁没想到话题会一下子跑得这么快,被盛柏年看的有一点心虚,轻轻咳了一声,点头说:“是。”
盛柏年沉默了,在这短短的几日他便看到程郁差点死了两次,那从前的五年呢?程郁又经历过什么?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复活,他真的不在意吗?
程郁看着盛柏年,半开着玩笑对盛柏年说:“真的没事,要不我现在再死一次给你看?”
盛柏年面无表情地说:“因为知道自己死不了,所以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程郁……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分了吗?如果有意外发生呢?”
程郁无话可说,无话可说。
两个人的手机都泡足了水,根本开不了机,其他人联系不到他们两个,他们也没有办法向外界联系。
偏偏这个时候又下起雨来,程郁仰头看着天空,冰冷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他昨天一晚上都没有回家,也没给家里打去一个电话,程嘉言估计要等急了。
盛柏年先站起身,对程郁说:“找个地方避避雨吗?”
程郁仰头看他,问:“你不着急回去吗?”
盛柏年苦笑,对程郁说:“着急也没有办法啊。”
这倒也是,程郁起身跟在盛柏年的后面一同去找避雨的地方。
他想起自己在皮艇上听到的那些攻略者们的对话,便想打破两个人间僵硬的氛围,戏谑地开口,对盛柏年说:“等我出国以后,你身边要是出现无故献殷勤的人,一定要小心一点。”
“为什么一定要走呢?”盛柏年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