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郁仍站在原地, 低着头,望着在灰色的石砖间穿行的黑色小小蚂蚁,忙忙碌碌, 不知疲惫。
程郁有时候也会想,像这样微小的生物, 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他希望盛柏年能够在他离开以后帮他照顾好程嘉言,而盛柏年则是要求他不会离开才愿意给他承诺。
他们谁也不愿意退让, 便陷入了这样一个无法开解的怪圈当中。
程郁有些挫败, 盛柏年这样强硬,其他的话也不必与他多说了。
其实他对盛柏年的要求本来就过于苛刻了, 他在妄图盛柏年能够永远记着自己, 爱着自己, 这太贪心了。
总有一天,盛柏年会再有一个新的爱人,那个人可能是叶锦,可能是另外的什么人。
但与他是没有关系了。
盛柏年走出没多远, 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程郁,见程郁仍然低头站在原地, 盛柏年转过头去, 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 他望着前方不远处的护栏,也停留在了原地。
他期盼着程郁能够对自己说出一句挽留的话,又担心他说了之后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会在一瞬间摧毁。
他其实没有自己刚才在程郁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 盛柏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日竟然会沦落到这个模样。
五年前,他到底是怎么样的喜欢着他呢?
程郁终于是抬起头,准备离开这里, 只是一转头,便看到在这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直直向着他们两个人的方向冲了过来,好像失控的野兽,横冲直撞,不管不顾。
汽车的轰鸣声在耳畔越来越响,与他的距离已经不足三米,程郁的瞳孔微缩,这辆车像是朝着自己来的,只是盛柏年与他离得太近,他来不及反应,只能条件反射地将向着盛柏年扑过去,将他往向着前方狠狠一推。
盛柏年被程郁推得一踉跄,在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那撞击声好好似抵在他太阳穴上面的一声枪鸣,远处的人群发出一片惊呼声与尖叫声,在半空中浮游的尘埃旋转着,飞舞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它们落到云层上,落到太阳上。
那些被疾风带起的烟尘,在阳光下如同炸开粉色的蘑菇云,城市中心处耸立的摩天高楼,中心广场中振翅飞翔的白鸽,还有大理石喷泉上折射出来的轻薄彩虹,在他的视线中渐渐远去了。
盛柏年慌忙回头望去,程郁早已倒在车下,鲜血从伤口中汩汩流出,那些血色在盛柏年的面前一点一点地散开,如他梦中所见的场景一样。
天地间的颜色在他的眼中一一褪去,只有那一片鲜红如同不灭的长灯紧贴在他的眼睑上面,于是他的世界中只剩下这铺天盖地的血色。
那些吵闹的声音被怪物张开的巨嘴吞没进去,什么声音都不剩下了,一片寂静。
盛柏年身体中的血液好像在这一刻停止流动,然后冷却、冰冻,他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五官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他来到程郁的身边,跪了下来。
地上的血还是温热的,附着在他的指尖上,像是生了锈一般,怎么也抹不去了。
盛柏年浑身都在战栗,他已经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他就这样离开自己,梦中见到的最令他恐惧的场景终于被复制粘贴了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急促的呼吸声与梦里的逐渐重合在了一起,程郁的身体破烂的好像从高楼上摔下来的。
他不敢碰他,他无比奢望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也是一场梦,祈求上天让一切重来。
他希望自己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这场噩梦就完结了,他宁愿与程郁永远纠缠不休,至少他还在。
盛柏年颤抖着手拿出手机,血迹抹在手机的外壳上,拨通了急救电话。
围观的人群中早已有人报警,面包车的司机想要逃跑,但是已经被人群拦了下来。
盛柏年握着程郁那只冰凉的,满是鲜血的手,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想要感受他的脉搏,可是什么都没有,只能察觉到他的皮肤越来越冰冷。
在这一瞬间,盛柏年无比地怨恨自己,如果他没有下车叫住程郁,如果他没有与程郁说那些话,如果程郁不是为了推开自己,是不是眼前的这一幕就不会发生了。
这些如果都没有发生,是不是程郁还会好好地走在路上。
这些愧疚与自责,压得盛柏年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本该与程郁一起死在这个地方的。
烈日当空,流淌在柏油路上的血液渐渐干涸,却又像是烈火一样,灼痛人的指尖。
“为什么……为什么?”盛柏年想不明白,他望着人躺在柏油路上的程郁,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以为自己会哭的很厉害,但是眼角干涩,一滴眼泪也出不来。
“不是说了回不去的吗?”
既然回不去了,今天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救下自己?
“程郁……”盛柏年轻轻叫着他的名字,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他的胸口仿佛被人掏出一个很大洞口,心脏从里面掉落出来,落在烧红的煤炭上面。
车祸发生得太突然,而司机又明显要将他置于死地,这一下撞得并不轻,程郁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醒了过来,隐约能够听到骨头断裂又渐渐粘合到一起的声音,他睁开眼,面前的盛柏年身影从模糊变得清晰,他看起来像是要哭了,程郁好像还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
应该是被自己给吓到了吧。
他轻轻说了一声:“我没事。”
他说话时的气息微弱,发音也不太准确,但盛柏年还是听到了,他连忙抬起头看着程郁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只害怕自己刚才听到的都是错觉。
程郁现在这个样子,明明看起来已经快要完蛋了,他还调皮地对盛柏年眨了眨眼睛,他好像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多么严重的情况。
盛柏年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嘴唇哆嗦,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着他冰凉的手。
程郁心想盛柏年这次大概真的是被吓坏了,他喉咙里含着血,说话的吐字并不清晰,但还是努力地开口,安慰盛柏年说:“真没事,等我睡一觉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鲜血已经从他的嘴角溢出来,滴答滴答落到柏油路上。
“你别说话了……别说话了……”盛柏年恳求他说,他痛恨程郁这副永远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儿的模样。
程郁看着眼前盛柏年这副焦急又恳切的样子,将原本那句想要吐槽他现在这个模样太难看了的话咽了回去,但是现在自己真的没事,虽然现在被撞的确实有点难看,但是比他今年四月份的时候在平海从天台上跳下来的场面还是好看很多的。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让盛柏年多见一点类似的场面,他大概就不会这样了。
程郁眯着眼看着头顶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几只飞鸟从头顶掠过,程郁的脑中一片清明,他开始思索起来,现在会有谁想要他的命呢?
盛柏年在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程郁、程郁……”
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惶恐,即便程郁现在已经醒过来了。
不是说不会回到从前的你?既然都已经放下了,为什么还要救自己。
“程郁……”盛柏年执起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轻声说,“是你不放过我的。”
程郁嘴唇微动,似说了什么话。
急救车终于来了,他们将程郁抬上担架后,医护人员立刻对他进行抢救。
令所有人都感到惊奇的是,程郁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各项数据正在非常迅速地趋于正常。
他们的抢救姿势是不是太标准了点?病人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开始好转,这种情况实在少见,说实话,他们见过的被撞成程郁这个样子的,大多没等送到医院,就已经死亡了。
而程郁现在这个状态,竟然让他们有一种到了医院后这人说不定已经可以康复得下床跑跳了的荒谬感。
只是车祸现场的那个情况他们也看到了,不管从哪个方面分析,程郁身上的伤应该都不会轻了。
盛柏年跟着程郁一起上了救护车,因为在上车之前程郁叮嘱他这件事谁也别说,所以他也没通知程归远。
盛柏年看着担架上面的程郁的脸色越来越好,体温回升,心跳渐渐恢复正常,总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自己的身体究竟怎么样程郁自己再清楚不过,到了医院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身体内的伤口差不多都已经愈合了,被撞断的骨头也重新连接上,他完全可以下地行走了。
只不过这么多人都看着他,程郁不敢表现的太过分,只能任由医生护士带着他去每一个科室做检查。
等到最后一项检查完之后,程郁已经完全恢复了。
盛柏年在外面的走廊上焦急地等待着,医生刚一从病房里出来,他就走上前去,询问程郁的情况,一声摘下口罩,对盛柏年说:“只是轻伤,没什么事,等会儿就能出院了。”
“轻伤?”盛柏年不相信,他问,“他出了那么多的血,只是轻伤?”
“确实是轻伤,该检查的我们都已经检查过了,除了胳膊和腿上有一点擦伤,没有其他问题了。”
盛柏年愣在原地,似乎正在消化医生的这一番话,过了一会儿,他对医生点头说:“我知道了。”
医生离开后,盛柏年整个人一下子就瘫坐在了地上,白亮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像是蒙了一层冷冷的月光,人来人往的长廊上,却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进病房里看望程郁,而是选择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要一闭上眼,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倒在血泊里的程郁,他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助理来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盛柏年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的白墙,看起来异常的颓废,助理的心顿时咯噔一下,他们老板不会是检查出来什么绝症了吧。
紧接着,助理就看到盛柏年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到来,转身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程郁躺在病床上,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正拿着手机跟程嘉言聊天。
程嘉言并不知道他的爸爸今天刚出了一场车祸,今天是周末,他早上赖床,刚刚才起来。
他在电话里对程郁说:“小黑今天可以走啦。”
小黑就是程郁从林亮手上救下来的小猫,程郁轻笑了一声:“是吗?”
“嗯嗯!”程嘉言道,“爸爸要看吗?我现在可以跟爸爸视频。”
虽然程郁现在身上没有什么伤,但是身后这个背景一眼就能看出是在医院里,他不想让程嘉言担心,对程嘉言说:“爸爸有点事要忙,等一会儿吧。”
“好吧。”
程郁与程嘉言就着小黑又聊了一会儿,才挂断了电话,然后抬起头,就看到盛柏年站在自己床边,目光深沉地望着自己。
考虑到盛柏年刚才估计吓得不轻,程郁没有多问他关于刚才的事,只问了一句话:“我等会儿可以出院了吧?”
“是。”
病房里一时间又陷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岑寂当中,盛柏年犹豫了很久,他开口问:“程郁,我在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啊?”程郁眨眼看他。
“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救我?”
程郁理所当然道:“不救你,你会死吧。”
“那你呢?”盛柏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