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芳的哥哥名叫李明哲, 当年也是那个年代小槐林里出来的唯一一个大学生,所有人都觉得他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 找个好工作,在城里买一座房子,再把家里的人都接到城里去住。
可谁也没有想到,等到李明哲再次回来的时候,却是最狼狈的模样,他还带着一个孩子。
村里的人都猜测他是睡了别人的女人,给人戴了绿帽,才被人从城里赶回来的,还有人猜测他这个孩子是偷来的,想要敲诈人家父母一笔。
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桂芳也不清楚,只是她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总是看着哥哥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嘴里一遍遍地说着作孽啊,母亲总想给哥哥再找一户人家。可要是原来的李明哲, 一个好好的大学生,要找个媳妇肯定很容易,现在他的精神出了问题, 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还带着一个孩子,众人都传他是睡了人家老婆, 哪里还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
况且在她哥哥还没有彻底疯癫以前,他对要给自己娶媳妇这件事一直都是非常抗拒的。
后来直到李桂芳的母亲去世,她也没能放下李明哲,她拉着李桂芳的手, 告诉她以后要好好照顾哥哥。
李桂芳自然是通通都应了下来,她本就对弄丢了自己小侄子这件事心怀愧疚,觉得李明哲变成今天这副样子有大部分的原因都在自己的身上,为了照顾哥哥她与丈夫离了婚,和哥哥两个人相依为命了多年,她以为自己年纪比哥哥小一些,可以一直在李明哲的身边照顾他的,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比李明哲先走了一步,留他一个人在这人世间,盼着他的妹妹在回来。
李明哲看到大门外面的程郁,立刻从门口小跑过来,他跑步的姿态像个小孩子一样,最后他在大门前边停下脚步,歪着头看着程郁,挠了挠头发,从他的妹妹去世以后,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过头发,也没有洗过澡了。
“你们……是谁呀?”他这样问道,然后又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程郁看着他,温柔地对他说:“我们是你妹妹找来看你。”
“妹妹!妹妹!”一听到妹妹,李明哲笑得更加灿烂了,他拍着手问程郁,“妹妹什么时候回来?”
程郁对李明哲说:“她还有事,恐怕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她让我先来这里看看看你。”
李明哲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将大门打开,程郁与盛柏年走了进去。
盛柏年一边走,一边侧头看向程郁,细碎的阳光落在程郁的眉间,他就这样看着他,好像在从前的很多时候,他都这样看过他。
他想起在车站的时候,程郁问自己,相不相信他们两个在五年前恋爱过,那时候他说自己相信,程郁恐怕以为他只是在堵他的话,但他真的是这么觉得的。
与程郁相处的时间越长,他越觉得自己与他不应该只是在今年的四月份才认识了他,他们应该在更早更早的以前就认识的。
盛柏年知道程郁在上大学的时候自己曾教过他一段时间,所以特意去了云京大学,询问院长关于程郁的事。
院长扶着眼镜,笑呵呵地问他:“那个时候,你跟程家的那个小子走得最近,怎么问起我来啦?”
盛柏年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前的这位院长,他竟是完全不记得自己与程郁间的往事了。
之前他还能安慰自己说,即使教过程郁,但是一个大学教师,一周只上几节课,教的学生能有几百个,不熟悉其中的哪一个是很正常的事,可现在这位院长却告诉盛柏年,那个时候他不仅仅是教过程郁,而且与他的关系很好。
“这几年在国外待得不错吧?”院长问他,前些年盛柏年刚出国的时候,他还给盛柏年打过电话,但每次盛柏年都说自己有事要忙,后来院长也不联系他了。
本以为与这个人已经没有什么交情了,没想到盛柏年从国外回来后,与他渐渐又联系起来,上次还从平海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个什么半全息的头盔送给他家小儿子,院长看盛柏年和从前一样的态度,又疑惑起来,或许那个时候在国外是真的很忙。
今天盛柏年来自己的面前问起与程郁相关的事,院长就更加疑惑了,当年程家那小子在学校,不就与盛柏年走得最近吗?看到其他老师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跑得比谁都快。
有什么事要是盛柏年不知道的话,那他们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前几天院长还在网上看到一篇分析盛柏年、程郁和安锦然三个人爱恨情仇的文章,说总有一天盛柏年会为了安锦然大力打压程氏,院长看到后,不以为然地笑笑,媒体是真能瞎编,他们是没见到盛柏年和程郁在大学时老师好同学好的那股黏糊劲儿,程郁要是个女孩,他们指定要觉得这俩人是在搞师生恋。
结果现在盛柏年来问自己程郁在大学时候什么样,院长心想这人莫不是出国把人给出糊涂了吧?
盛柏年最后没敢再问,失魂落魄地从那位院长的办公室中走了出去,他仰头看着天空与从树梢上飘下的落叶,他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忘记程郁?为什么他只偏偏忘了程郁呢?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记得自己出过任何的意外,可如果真的没有出现过任何意外的话,为何脑中关于过去那五年的记忆会那样的奇怪?
轻风温柔穿过院子,稻草的影子映在地面上簌簌抖动,像是飞舞的旌旗,盛柏年与程郁一起走进了李明哲的家。
从李桂芳离开后,家里的几间屋子已经好几天没有人打扫过了,阳光从半开着的窗户中照射进来,无数细小颗粒在空气中浮游,像是漂浮着许多的金粉。
李明哲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铺也还算整洁,这些简单的生活技能他还是会的,只是李桂芳不敢让他碰火、电之类的工具,所以他一个人在家不会做饭,也不会用电器。
“你们坐。”他指了指床对程郁与盛柏年说。
程郁在床上坐下,侧头看着窗外,这么长时间街上都没有一个人走过,小槐林这里看来确确实实是出了事,但是出了什么事,程郁其实并不感兴趣,他来这里主要就是为了李明哲,还有他那个已经丢失了很多年的孩子。
程郁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怪不得李桂芳这么放不下自己的这位哥哥,他问这个可怜的老人:“你吃饭了吗?”
李明哲低下头,苍老的脸颊上委屈,他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对程郁摇头说:“还没有。”
他现在每天只有一顿饭了,家里的小饼干和方便面在李桂芳死后也都被吃完了,再也没有人会为李明哲补充这些东西了。
盛柏年望着李明哲,好奇这个精神不大好的老人与程郁究竟是什么关系。
程郁从床上起身,一边在家里找还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一边想着之后要怎么安顿李明哲,或许可以帮找一家合适的敬老院,又或许他们能够将李明哲那个丢失了很多年的孩子找回来,对方愿意赡养这个可怜的老人。
程郁里面翻找了一通后,发现家里还有半箱鸡蛋和两包面条,应该是为李桂芳发丧的时候邻居买来的,他又从地窖里拿了两个土豆,准备炸个鸡蛋酱拌面,再配个煎土豆。
程郁在厨房把土豆洗干净后,拿着菜刀无从下手,他在家刮皮都用专门的刮皮刀的,现在让他用菜刀刮皮,他怕刮完后好好的一个土豆能变成一口土豆条。
盛柏年看着程郁坐在小板凳上为难的样子,对程郁说:“我来吧。”
程郁倒也不客气,直接将菜刀送到盛柏年的手里:“那你来吧。”
盛柏年其实说完这话就有点后悔了,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下过厨,现在要给土豆剥衣服,他觉得手里这个土豆可能非死即伤。
可是当他将菜刀拿在手里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好像突然被厨神附体,削起皮来像模像样的,土豆在他的手里转了几圈后,上面的皮就全被削去了。
饭菜做好以后,程郁将它们端上桌,等着李明哲过来吃。
“妹妹什么时候回来啊?”李明哲看着桌上的几盘菜,眼睛瞬间红了,不一会儿就盈出一层薄薄的水光,他对程郁说:“我想她了,这里痛”,他指了指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
程郁哄着他说:“她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你在家要听话。”
李明哲哦了一声,乖乖坐在,捧着碗,拿着勺子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饭,程郁口中的要听话在他听来就是要乖乖吃饭,乖乖睡觉,这样妹妹就会再回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程郁看着他现在这样,突然间就想到了程嘉言,看着眼前的饭菜,却是一口也吃不下了。
自己离开后,程嘉言是不是也会像李明哲这样每天等着自己回来。
他很聪明,虽然还小,但其实应该已经懂得死亡的含义。
所谓死亡,不过是彼此永久的离别。
他放下手中的碗筷,说了一声吃饱了,起身走到院中,他望着院子角落的肆意生长的杂草,现在已经要六月份了,死亡在渐渐向他逼近。
他原本想着在最后的这两个月里多陪陪程嘉言,但是又不得不处理游荡在这世间的亡者书。
盛柏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后,他低头看了他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开口问他:“在想什么?”
程郁抬头,看了盛柏年一眼,摇着头,没说话,盛柏年便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屋里的李明哲在吃完饭后,躺在床上乖乖午睡,等着他的妹妹回来。
盛柏年看着程郁侧脸,几缕发丝在他的额前垂下,盛柏年想要伸手帮他将头发拢一下,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半晌后,他开口问他:“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程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房子,对盛柏年说起了李明哲与李桂芳的故事,也说出自己此行的来意。
程郁总觉得李明哲的那个孩子像是被人特意抱走的,当时那么多的孩子都在一起,只有他被抱走了,而且这么多年来,除了李明哲的这个孩子,再没听说过有谁家的孩子丢过的。
可那个人是谁,程郁对李明哲在城里的那几年一无所知,李明哲疯了这么多年,现在从他的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盛柏年问他:“你想要帮他把那个孩子找回来?”
程郁嗯了一声,“不太容易是吧?”
那是相当不太容易了,那个年代连个监控都没有,当年李桂芳他们报警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人,现在要找一个只知道大概年龄,其他什么信息都没有的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不用盛柏年说,程郁也知道这件事的难度不小,他重重地叹气,这封亡者书不会就这么积压在他手里吧,这要是哪一天世界突然毁灭了,是不是这个锅得扣在自己背上啊。
程郁回到屋子里面,打算把碗筷收拾一下,却发现已经被盛柏年收拾好了,桌子也擦得干干净净,程郁在椅子上坐下,望了一眼在床上如婴儿般熟睡的老人。
大街上忽然传来一点大门被拉开的声音,程郁抬头望去,来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手中拿着一个大号的瓷碗,他是李明哲的邻居,在李桂芳死后,经常给李明哲送吃的。
邻居走进门看到程郁与盛柏年两人也是吃了一惊,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是林桂芳的远方亲戚,受她所托,过来看看李明哲。”
邻居哦了一声,对程郁的话没有怀疑,毕竟李桂芳家中就剩下李明哲一个人,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想不到这个傻子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他把吃的放在桌子上就打算离开,程郁忽然开口向他问道:“村子里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们打车的时候司机都不愿意往这儿来。”
“啊?”邻居愣了一下,才对程郁说,“也没什么,有时候白天出来脑子会突然一恍惚,就摔在地上。”
邻居说完,转身就出门去了,结果没走两步,他就扑倒在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