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这个人不是常越。
蒋苒说常越一年到头就一副打扮,一个表情,死板得总让人忽略她的性别和年纪,可这个女人,她坐在窗口,一侧脸落在光里,一侧脸藏在暗处,红衣艳丽,妆容精致,一点也不像她所熟知的那个常越。
“你是什么人?”林筝从床上下来,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问。
常越好笑地看了眼林筝,身子一侧,软软地倚回了榻上,“你不是已经认出来了吗?”
林筝盯着常越不说话,静谧空气将她的记忆迅速拉回昨晚,那种混乱让她浑身无力,被人强行打断的窒息则让她愤怒。
“昨晚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人是你,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的?”林筝几乎肯定地问。
常越以手掩唇,又打了个哈欠,眼底被逼出来的水渍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很不真实,“是。”
“为什么?”林筝两手握拳,愤怒就在唇边,却因为眼前这人是她的老师变得克制,“你明知道那里有一个是我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到底想干什么?!”林筝到底还年轻,忍耐有限,说到后面还是没空的制得住,大声朝常越喊了出来。
门外有人听见,叩了两声门,准备进来。
常越适时阻止,“没事。”随后眉眼沉下,从塌上坐起来,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林筝,“林筝,别把人都想得那么龌龊。”
“不是我想,是事实就在眼前。”那个画面,她只要一回忆就觉得心口疼,但凡,但凡顾南枝反抗一下,她都会努力去说服自己没关系,可她没有,自始至终都没有,她们还想让她怎么办呢?为了爱可以不要尊严,不顾感受?抱歉……如果有合理解释,她可能真的会这么做。
“她在哪里?”林筝冷淡地问,既是敌对立场,她也就不用考虑什么‘尊师重道’的狗屁玩意。
“怎么,想当面对质,问问她们之间是不是真的有染?”常越冷哼一声,命令似的说,“把你的心给我搁进肚子!”
话落,常越越过林筝,大步走进了一侧门里,她留下的那句命令盘踞在林筝耳边,久久不肯散去。
常越语气里的不屑像当头一棒,打得林筝头晕目眩。她认识顾南枝不是一两天,理应比谁都确定她是什么样的人,可在选择面前,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相信顾南枝,而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的她真的配爱?
过去种种,一幕幕从林筝脑中闪过。
顾南枝说她是她的小孩,不爱之前,她对这个小孩处处迁就,分开以后,她为了这个小孩默默付出,久别重逢,她问这个小孩是不是还喜欢她,那份小心掺不得假。
这样一个从遇见就和她的生命缠绕在一起的女人真的会突然变心?
不等林筝去思考,消失在门后的常越重新出现在了林筝眼前,她妩媚的红裙变成了帅气黑衣,□□双脚踩着同色短靴,看起来飒爽又干练。
这是林筝从常越身上见到的第三副面孔,她越来越觉得她深不见底。
“你跟我来。”常越说。
林筝不做犹豫,远远跟在常越身后往出走,中间拐了多少个弯,过了多道少门禁,她记不清,仅有的感觉是她好像闯进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这里充斥着黑暗,沉得让人无法喘息。
进到最后一扇门,林筝终于看见了那个漆黑世界的一角。
有人因为忙碌不修边幅,也有人守在饮水机旁等开水泡面,它平凡得和她日日都要去的教研室相差无几,可不知道为什么,林筝总有种错觉——这里平静的表象之下其实深藏暗涌。
常越带着林筝往里走,突兀地问她,“林筝,你觉得法律公平吗?”
林筝毫不犹豫地点头,常越却笑了,“果然天真。”
林筝皱眉,不觉自己的回答可笑,常越也不做过多解释,把她带到一人身后,让他打开了一组照片,“法律只辨得清黑白,管束不了盲区的灰色地带,看看吧。”她说。
林筝将疑惑目光投向了屏幕里自动播放的照片上。
照片里是一个个乐天的少女,她们在阳光下笑得天真无邪,“这些照片有什么问题?”林筝不解。
“你看到的没有问题。”常越平淡地说,“这里面的女孩儿都是花季少女,她们未来的人生各有不同,但终是善良,可如果这份善良被人强行剥夺。”
常越屈指在桌上敲了下,电脑跟前的人会意,退出自动播放,打开了另外一组照片。
这组照片的色调骤变,从彩色的纯真变成了单调的黑,常越的语气也从平淡变得沉抑,“她们会突然消失,然后在某个肮脏阴暗的角落凭空出现。她们中的有些人被迫卖.淫,有些人在性.器官尚未发育成熟时成为某些人的生育工具,还有些人过着你远无法想象的低贱生活,一辈子活得暗无天日。她们渴望自由和释放,可法律太严谨了,纵使它的拥护者如何强大、努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林筝。”
常越忽然叫了林筝一声,她回不了神,被眼前一张张无助、绝望的脸撕扯着坠落。
常越于心不忍,让人关了照片,捂住林筝的眼睛,带她走到一扇鲜花盛开的窗前。
“常老师,你,不是……”林筝回头看了眼各自忙碌的人,语速很快,“你们是在救这些人?”林筝的表情像天真的小女孩儿遇见了理想主义的盛大,亮眼得让常越无法与她对视。
常越推开窗,看着外面的宁静说:“我们的确是在救人,但同时也在试探法律的底线,说白了,我们不过是在拿钱的同时‘与人方便’,这只是一份工作,一个无法放在台面上被品评审判的职业,别把我们想的那么无私和伟大。”
林筝不知道怎么反驳,在她的世界里,‘恶’等同于小偷小摸,再大不过公交车上被人恶意动手动脚。
常越说的这些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如果真实存在,她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们一直在做这样的事?”
“没有。”常越摇摇头,冷冰冰的眼神没有温度,“只要给钱,我们什么都做,这个不过是其中很普通的一件,唯一的区别,大概是这是我们做得最长久,想做得最彻底的一件。”
“为什么?”林筝问,为什么只有这件做得最长久?
常越转过头,棕色瞳孔里映着林筝满是探究的脸,“我爱的人有个妹妹,她的出生带着不幸,但幸运的是她有个肯为她忍受一切不幸的姐姐。可是,有一天妹妹不见了,作为姐姐,她不得不从死亡的边缘爬回来,重新接受这个已经让她不再留恋的世界。从那以后,她活着的目的就只剩下一个——找到妹妹,不论生死。她找了很多年,从九死一生的困境里让很多人重获新生,可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她的妹妹。林筝,换做是你,你会失望甚至绝望吗?”
林筝不知道,她的经历远不够描绘这段想象,站在当事人的角度去体会思考。
常越清楚,她这么问只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她不会,她会一直找,一直到找到或者找不下去,而我,会无理由为她创造条件。”
“她,是谁?”林筝问,她心中恍惚有了答案。
常越在林筝的注视下缓缓开口,结果和她想得一样,“河边树下,那个让人厌恶的陌生女人。”
“老大。”有人匆忙走过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常越顷刻恢复冷艳表情,利落地说:“什么事?”
“联系上了,那个女老师一切正常,不过……”
“不过什么?”常越不喜人说话吞吞吐吐,这个习惯林筝刚进项目组就知道,这会儿看到她不悦的表情竟然觉得她在校时格外仁慈。
来人看了眼常越,快速道:“楚姐情况不好。”
那个瞬间,林筝明显感觉到常越的气息乱了,可当她转头去看,常越挺直的腰身和冷淡的表情只能让她感觉到了高高在上的冷漠,“死不了就还有机会,计划不变。”
来人似有短暂迟疑,最终还是没有反驳常越的命令,“是,可是万一那个女老师坏事怎么办?那帮人现在已经开始怀疑楚姐了。楚姐帮她挡的那下伤得不轻,那个女老师又对我们的事一无所知,万一她说错什么,别说是端了这个窝点,连楚姐恐怕都得搭进去。”
“她不会。”常越语气肯定,说话时看着林筝,让她莫名心慌,“对楚子的过去,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我知道楚姐的能力,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常越厉声打断,“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给我盯紧了,绝对不能出一丝纰漏。”
“是!”
来人一走,常越身上的戾气很快消失,剩下的只有藏不住的担心。
“常老师。”林筝已经在常越和那人短暂的交流里理出了思绪,她岌岌可危的心好像突然活了过来,“刚才那个人说的女老师是顾老师?”
“是!”常越身上的暴戾骤然浮现,“顾老师,顾老师!为什么你们都只关注她的生死?!有谁能来问问我到底想让谁活!你知道昨天有多重要吗?昨天是她等了无数个日夜,终于等来的机会,成了,她就能找到妹妹,以后过上安稳日子,可你和你那个顾老师,一个白天差点掉水里,逼得她不得不暴露行踪,另一个晚上突然出现,被人当成目标还不自知,林筝,你知道顾南枝这种姿色的女人被卖进夜店有多值钱吗?”
常越猛然阴沉下来的声音让林筝身体发寒,她的喉咙像被人狠狠扼住,真实的窒息感让她难以站立。
常越不给林筝逃避的机会,她紧攥住林筝的手腕拉向自己,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我说了,把你的心给我搁进肚子。呵。”常越笑了声,笑得极为讽刺,“你只看到她把你的女人压在身下,没看到她暴露在外面的背伤得多重,她放弃了所有隐忍和等待只为保全区区一个顾南枝。老实说,你的死活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大可不必费心费力地把你带走,相反的,我巴不得你上去拉开她们,可如果你踏出那一步,她所有的牺牲都会化为泡影,她会死,你的顾老师会死,我们所有的计划都会付之东流!林筝,你信命吗?”
“我……”
“我不信!从来不信!可你那个顾老师的存在就像主宰我命运的神,只要她出现,我就要往后靠!你以为就你们爱得干净,爱得深?我,常越,我爱她爱得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别人不要自己的命!”常越说到激动,表情阴沉得恐怖,“林筝,知道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爱另一个女人,还要和她演一出深情戏码时我是什么感觉吗?”
常越狰狞的笑靠近,在林筝耳边扔下几个阴冷的字,“我想那个女人死,就算那只是为了保住她的权宜之计。”
林筝震惊地看着前方,每说一个字都艰难无比,“你把她怎么了?”
常越离开林筝看向窗外,也把笑里的苦涩都留在了无人看到的角落,“你刚不是听到了吗?一切正常。只要楚子活着就一定会把你的顾老师平安带回来。”
“常老师,我不知道这些,我……”林筝心乱如麻,此刻震惊已经大过了担心,她突然想知道那个楚姐的名字,“她叫什么名字?”楚子,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常越眉眼间的戾气温软下来,所有柔情都被收进了那个刻入骨血的名字里,“楚梵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