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枝没见过冯海安,自然认不出她,可林筝是她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怎么可能认错?
如果没认错,林筝如何接受自己的母亲和别的男人在街头拉拉扯扯?
“林筝,可能有什么误会。”顾南枝第一次觉得自己说话这么没有底气,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林筝冰凉的脸,强迫她将目光远离那两个让她伤心的人,看向自己。
林筝无动于衷,执拗地看着他们。
“顾老师,您说我应不应该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林筝混乱的目光没有焦距,她的声,哑得让顾南枝不忍心去听,可除了自己,眼下还有谁能为她撑住摇摇欲坠的小世界。
顾南枝轻轻地叹息,再开口声音是林筝从没听过的温软,坚定,“林筝,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顾老师在。”
林筝很慢地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顾南枝,等看清她,林筝忽然笑了出来,“顾老师,您放心,只要他们的解释说得通,我就会接受,我很讲理的。”
理智的林筝让顾南枝心疼无以复加,她艰难地勾动唇角,笑着对林筝说:“筝儿,你不用这么委屈自己,更不要总无视顾老师,这会让我很难过。”
林筝失神的眼睛猛地睁大,她视线所及只有一个顾南枝,她叫她,筝儿……
有些崩溃只需要一瞬间,林筝快速抱住顾南枝,踮起脚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后又立刻放开,头也不回地朝冯海安和秦有恒那边跑过去。
顾南枝知道自己应该去追林筝,看着她,在需要的时候陪着她,她很早就和林筝说过‘害怕的时候往后靠,我在’不是吗?成年人绝对不该对小孩儿食言。
可此刻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无论怎么努力都抬不动分毫,而林筝临走的那句话则是绑住她的绳,毫不留情地捆缚着她难以平复的心,让她无力挣脱,又还有什么力气去‘救’她?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孩儿自己走入‘战场’,看她如何输掉那场绝无胜算的战争。
“我说了,别再来找我!”冯海安用力挣脱开秦有恒的手,克制又愤怒地低吼。
秦有恒的态度忍让谦和,和冯海安的激进是两个极端,“我不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再见我了?”
冯海安冷笑一声,猩红眼底全是怒气,“见你有什么用?能回到当初,还是能解决当下?!”
“海安,我们都不在年轻气盛,不要总说这种气话。”
“哈哈,你还知道我们不年轻了?”向来注重形象的冯海安像个疯子一样放声大笑,凄厉地质问他,“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的生活?!”
秦有恒靠近冯海安,想安抚她激动的情绪,手刚抬起来就被冯海安用力挥开,“别碰我!”她手里的钥匙从秦有恒手背上狠狠滑过,带出一串血珠。
冯海安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偏过头,不去看秦有恒沉默的表情。
秦有恒丝毫不在意手上的伤,更不在意冯海安对自己的冷淡,他压下眼皮,声音暗哑难辨,“如果可能,我宁愿一辈子不打扰你。”
冯海安脸上闪过一抹痛苦,很快被她抹去,冷冰冰地说:“那就请你说到做到,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看到我们。”
林筝一动不动地看着冯海安,脑子里不断回放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别想再见我们’。
我们,是她和谁?
“你们在干什么?”林筝轻到及不可察的声音落入冯海安耳中变成了惊雷,她惊慌失措地推开秦有恒对林筝说,“筝儿,你听妈妈解释,妈妈和秦,和他……”
冯海安的理智只够她说这些毫无意义地话,牵强理由,或是□□事实她一句也说不出口。
林筝不急,她笑着叫她妈妈,然后问她,“您和他怎么了呢?”
冯海安害怕这样的林筝,她平静得太过异常,“筝儿,你先回去好不好,等妈妈,等妈妈处理好了就回家和你解释好不好?”
林筝摇头,第一次如此坚定地反驳冯海安,“不好,我现在就想听,当着他的面听。”
林筝看向秦有恒,他还和初见一样和善,这善上染了她的恨,就变得狰狞丑陋。
林筝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对上他全是难堪的尖锐,“你为什么要拉我妈妈?我爸爸还在,你为什么要碰她,你想让我们家妻离子散,还是家破人亡?”
林筝的话是把双刃剑,伤了自己也刺痛了别人,秦有恒的平静出现了裂缝,他弯下腰,两手轻轻按着林筝的肩膀试图和她解释,“我和你妈妈的关系不是你猜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林筝两手挡着秦有恒的胳膊,很慢很慢地挣开他的钳制,她还是那样笑盈盈的,眼眶里却蓄满了眼泪,“你说嘛,你们大人为什么总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直截了当说出来不好吗,我又不是非要谁和谁在一起,也不用非要和谁在一起,你们不要这样,我只是想要一个理由,好的,我以后就不用总担惊受怕,坏的,坏的……”
林筝支撑不住地蹲下,两手紧抱住自己冰凉的身体,“坏的,我就不用再做白日梦了。”
她的话是一枚出了膛的子弹,快速猛烈地打中了冯海安,疼得她步步后退,若不是有秦有恒搀扶,她连站着都是种奢望。
冯海安推开秦有恒,踉跄地走到林筝跟前蹲下,发抖的手不敢去碰她的眼睛,“筝儿,对不起,都是妈妈的错,你要怪就怪……”
“怪我。”这话是秦有恒说的,刚说完冯海安突然爆发,站起来大力推了他一把说:“你滚!马上滚!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没有资格说话!”
冬天的风凛冽无情,刮过秦有恒平静的眼底,“我是她的亲生父亲,这个身份也不够资格?”
秦有恒的话出口,林筝的整个世界都静了,死一样的寂静,即使她为自己身世的曝光做了很多年心里准备,可当它真正被人说出来,当那个人真的出现,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接受,从骨子里,她就是个喜欢逃避的人,总爱幻想早就一团糟的生活还有可能复原,她啊,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林筝站起来,冷冷地看着秦有恒,未开口,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世界跟着黑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她好像听到有人惊恐地叫她‘筝儿’,那个声音很远,很像顾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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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部外面的排椅上,秦有恒和顾南枝相对无言,顾南枝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怕自己一出声就是质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让一个小孩儿承担大人犯下的错,再问问他们,想把林筝怎么样?可她才是真正的外人,哪儿来的立场?
“顾老师,很抱歉把您牵扯进来。”秦有恒率先开口。
“不必,林筝是我的学生,不在场我可以当做视而不见,在场就不可能视若无睹。”顾南枝放在腿上的手不着痕迹地攥紧,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林筝滚烫的眼泪。
方才,KTV外面的画面好像惊魂一瞬,从她抱起晕倒的林筝到上车,不过百米,她却好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生怕再晚一点,这个小孩儿就会彻底把自己封闭起来,再也不愿意苏醒。
她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很冒昧,但还是想请您如实相告。”顾南枝终是没忍住,压着喉间的颤音说,“您和林筝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秦有恒看着前方,目光很远,“那是一个年少轻狂,男孩儿以为女孩儿会等,女孩儿以为男孩儿会追的荒唐故事。”
……
秦有恒和冯海安是大学同学,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就因为郎才女貌成了校园里最让人羡慕的小情侣,他们在学业上相互较量,在感情上投入真诚,人人都以为这是开始,也是结束,他们的一生注定幸福。
谁曾想,大三征兵,秦有恒毫无征兆地放弃毕业后一起创业的承诺,选择了入伍。
冯海安是家中独女,被父母捧在手心宠着长大,她无法理解秦有恒口中所谓的‘家国热血’梦,只当这是他对他们感情的‘背叛’,冯海安和他吵、闹,最后眼睁睁看他离开。
热恋怕距离,更怕隔阂,秦有恒的‘自私’让冯海安如鲠在喉,好不容易接一次他的电话总闹得不欢而散,时间久了,冯海安感觉到疲惫。
她在毕业前夕给了秦有恒最后一次机会——明天你不出现在我眼前,我们就分手吧。
那时候的秦有恒深爱冯海安毫无疑问,他从来不舍得让那个骄傲的女孩儿哭,可那晚她哭得崩溃。
秦有恒深知这次错过可能就是一生,他害怕,所以想尽办法在当天出现在了冯海安面前。
久别重逢加上干柴烈火,两人那晚几乎没有休息,在学校外小小的宾馆里把所有热情都献给了彼此。
隔日,秦有恒的爷爷出现在了宾馆。
空气里残留的浓烈□□味道刺激了他作为大家长的权威,他命令秦有恒立刻返回部队,否则就不要再认他这个爷爷。
秦有恒是爷爷一手养大的,情分匪浅,又顾忌他的身体,不得已离开。
离开之前他让冯海安等她,冯海安答应了。
半个月后秦有恒收到了她结婚的消息。
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名叫林筝,之后就是长达十几年的怨恨。
秦有恒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冯海安,他们此生也不会再见,然而世事难料。
前年,已经转业回来的秦有恒事业有成,受人恭维,合作方在度假酒店给他安排了一出好戏,他清楚这出戏另有深意,但还是去了,因为那次合作是一个很大的援藏公益项目,那个地方有他一辈子的热情。
在度假酒店,秦有恒再次遇到了不论如何怨恨也无法忘记的女人——冯海安,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还为他生下了孩子,秦有恒就是有再多不甘也不舍得去打扰她的生活,可命运总喜欢捉弄他。
当天晚上,想为父母准备惊喜的林筝被人迷晕带到了无人海滩,辗转难眠的秦有恒及时发现救了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也就是这个意外让秦有恒发现了林筝似曾相识的长相——她未长开的眉眼和自己已故母亲年轻时有六七分相似,这个发现乱了他的理智。
秦有恒没想去破坏冯海安的家庭,他只是抱着一丝侥幸,私下找关系给林筝和三人同时做了亲子鉴定。
当晚出的结果,结果表示林筝是他和冯海安的孩子。
秦有恒没办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兴奋又害怕,他兴奋已经做好孤独终老准备自己竟然有这么漂亮一个女儿,同时也害怕这个结果会害了她,所以秦有恒根本没有打算把这个结果告诉任何人,他会让这个秘密烂在心里,自己独享这份喜悦即可。
可惜造化再次弄人,有些事一旦浮出水面就无法再次沉寂。
林杰半夜忽然不舒服,冯海安不放心拖到天明,敲了林筝的门不见她回话,以为她睡了,便陪着林杰过来做检查。
几人在昏迷中仍未醒来的林筝病房外碰上,那几份还没来得及被深埋的结果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落在了冯海安和林杰眼里。
冯海安拿命威胁秦有恒这辈子不能出现在林筝面前,他答应了,也做到了。 ……
“林筝妈妈为什么会突然和别人结婚?她不是答应等你了吗?”顾南枝不解,如果冯海安不这么做,根本不会有后面的事。
秦有恒摇头,顾南枝从他脸上看到了茫然,“不知道,我也以为我们说好了,所以很放心的离开,谁曾想这一走就再也不想重回这个地方。”
顾南枝明白这背后肯定还有其他事,不过,连秦有恒都不知道,她就更没有能力看透,于是,顾南枝硬着心肠,换了个话题问他,“您既然已经答应不打扰她们,为什么又要突然出现?您这么做等于把林筝推上了绝路,她再也没有办法继续骗自己。”
秦有恒和冯海安的这段过去说不清谁对谁错,也可能谁都没错,可顾南枝还是无法接受最后受伤的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林筝。
秦有恒身体前倾,胳膊撑在膝头,那双经历了无数生死早已经无畏的双眼起伏难定,“林杰打电话给我的,他说自己没办法继续照顾林筝,海安,她最伤心,也最狠心。林筝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我的存在,我存在是她对林杰,对林筝,对那个家犯的‘错’,她面对不了。”
“照顾不了,面对不了就可以无视?你们知不知道林筝这两年是怎么过的,一个人,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生活,他们怎么忍心?”顾南枝厉声质问。
秦有恒苦笑,“不忍心,他们从来就没有放心。”
顾南枝不懂,“是不是还有其他事?”
秦有恒沉默片刻,重重吐了口气,“林杰生病了,这两年一直在住院化疗,身边离不开人。海安不回家一是白天要赚钱养家,晚上要在医院陪床照顾,二是怕在林筝面前露出破绽,对林筝,她只有用最冷的态度才能赶走,她总说林筝是个很温暖的小孩儿,只要稍微给她一点关注,她就会加倍回报。日日被折磨着的海安承受不起这种回报,她会忍不住告诉林筝实情,海安……”
秦有恒顿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她未出阁时被父母捧着,成了家被丈夫爱着,她对生活其实没有多少经验,突然遇到这么大的事难免处理得有欠妥当,当然,我不否认她这两年亏欠了筝,亏欠了林筝。”
顾南枝沉默,在林筝的事情上她毫无疑问会站林筝,在此之前也始终觉得是冯海安对她太狠心,今天秦有恒这么一说,顾南枝虽然无法完全认同冯海安的做法,却也对她少了几分责怪,顾南枝尽量让自己公平地看待这件事,“林杰的病,说出来也许结果会不一样,不用非要瞒着她。”
“是会不一样,林筝会一直爱着林杰。”
“这样不好吗?林杰虽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但养了她那么多年,她爱他有什么错?”
“是,他们都没有错,错在还有一个我是林筝,不对,是林杰的退路。”
顾南枝心头猛跳,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林杰……他的病看不好?”
秦有恒,“嗯,发现就已经晚了。林杰是福利院出来的,太珍惜亲人,他想把最好的都给林筝和海安,可他没有一点家底,只能用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去换,累出来的病,靠钱哪儿换的回来?”
顾南枝嗓子疼得发不出声音,难怪林筝在被‘推开’两年后还能笑着生活,原来他有一个这么好的父亲。
“对林筝的身世,林杰从一开始知道就没有怪过任何人,甚至会反过来感谢海安给了他一个那么可爱的女儿,让他感受到了圆满的幸福,他不想把遗憾留给自己疼了十几年的宝贝,所以宁愿当个坏人,把她推给我,然后默默离开这个世界。”
“这对他不公平。”顾南枝说,她只能说出这么简短的话,再多一点,她都会失去旁观者的清晰。
秦有恒笑了笑,声音沉缓无力,“我们都是第一次做父母,没有谁能拿一百分,林杰或许‘太无私’,海安可能‘太狠心’,可我们不都是在学着让爱延续?方式也许不对,初衷毋庸置疑。”
顾南枝无法反驳秦有恒的话,她没有切身体会,无法理解,如果有一天这种变故真的落到她头上,她未必比他们做得好,只是……“林筝那边,你们打算怎么办?”
秦有恒看着前方冷冰冰地住院楼,声音低得可怕,“瞒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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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部13楼,已经被化疗折磨得身形消瘦的林杰躺在床上,艰难地翻着林筝的相册,他拍照技术不行,偏还喜欢给林筝拍照,从小到大拍了不下万张,精挑细选之后竟然只有这里区区百张值得他四处炫耀。
“这个是你家姑娘?可真好看。”隔壁病床的大爷带着老花镜和林杰一起看,“这张是什么时候照的?小丫头被奖杯压得都生气了。”
林杰笑容苍白但温暖,“这是我们家小筝儿第一次参加书法比赛,拿了第一名时拍的。”
“呦,那可厉害了。”
“是啊,我的小筝儿一直很优秀。”
“我怎么没见她来看过你?”老大爷疑惑地问。
林杰低着头,慈爱目光贪心地看着照片里因为奖杯太重而眉头紧皱的小林筝,“她……”
“爸爸。”久未听见却依然熟悉得不需要辨认的声音突然出现,林杰难以置信地看向病房门口。
林筝站在门外,小小的身体被恐惧包裹。
林杰以为他到死都不会再见到林筝,这样她会讨厌他一阵子,但不会为他伤心一辈子,可是,怎么还是被发现了?她的小筝儿,生命才刚刚开始,心里装着一辈子的伤心难过,以后怎么好好生活?
哎,林杰无声叹气,他放下相册朝林筝招招手,用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过来,让爸爸抱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