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萱上完厕所回来见顾南枝没有一点形象地侧趴在桌上笑,不可思议地问:“什么事把你乐成这样了?高中那会都没见你这么不注意形象,怎么越老越奔放了?”
冯萱说到‘老’字,顾南枝明显感觉旁边的林筝挺了下腰杆,仔细一看,小孩儿的脸快皱成包子了。
顾南枝的好心情继续,她懒懒地坐起来,敛了笑,含糊地说:“没什么,闲聊。”
冯萱明显不信,但也没多问,东一句西一句和顾南枝说着高中那几年的旧事。
顾南枝的情绪似乎不高,冯萱说三四句,她才会接一句,且都是短句,语气平平淡淡的,看不出真实情绪。
林筝乖乖坐在一旁不说话,她不是心思重的人,不大关注两人的聊天内容,偶尔被冯萱点到了才呐呐地回几句,始终懵懵的,和平日里同顾南枝说话的活力多动完全没办法比。
顾南枝看得出林筝的拘谨,等菜上来便开始不停地给她夹菜,好让她不至于无事可做了尴尬。
“媳妇儿,你和顾老师以前是同班?”韩东好奇地问,他看过冯萱高中毕业时和朋友的一些合照,要是有顾南枝这长相的,他不可能注意不到,男人么,心里有多爱的人遇到美女也会变成肤浅的视觉动物。
冯萱听到韩东的智障问题,很不给面地甩了他一个白眼,“她小我两岁,怎么可能同班,而且,我是在补习那年才认识她的,你觉得她一个学霸需要补习?”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韩东好脾气地顺着话问。
“通过楚子啊。”冯萱不假思索地说,“我和楚子高一就在一个班,关系好,她的朋友我基本都认识,顾南枝,听楚子说你们第一次见好像是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吧?”冯萱突然把话题扯到顾南枝身上,她拿着筷子的手不甚明显地抖了下,刚夹起来的虾掉进了盘子里。
正埋头吃东西的林筝头都没完全抬起来,快速伸出筷子把它又夹起来放在了自己盘子里。
顾南枝看了眼林筝,收回筷子淡声道:“嗯。”
那天是个大雨天,楚梵迦因为200多分的高考成绩被父亲当着满大街人的面打,她就那样站在雨里,不跑不喊也不哭,好像那支网球拍不是打在她身上,可去给父母送伞,从那里经过的顾南枝只是远远看着就觉得疼。
大概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没意思,旁边有人劝,楚梵迦的父亲就停了手,他用因为常年吸烟变得黑黄恶心的手指狠狠戳着楚梵迦的太阳穴说:“这两天别让我看到你!”
一直没动过的楚梵迦抬头看了眼他一眼,那一眼,顾南枝至今都记忆深刻——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顾南枝当时的脑子里不受控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有人给楚梵迦一把刀,她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捅向自己的父亲?毕竟,那时的楚梵迦看起来就是个没什么感情的人不是吗?然而,当她晃晃悠悠地蹲下.身体,朝躲在门后的妹妹招手时,笑容又那样温暖亮眼。
顾南枝对那天最后的印象就是楚梵迦牵着妹妹的手,走在雨里,她会把那把破伞全挡在妹妹头上,会蹲下问她累不累,会用早就不堪重负的脊背背着她一直走,走到走不动,晕倒在路边……
“不是我说啊,我们几个一直怀疑楚子那天是故意装病晕倒在你跟前碰瓷的,就她那身体素质,运动会5000米次次破纪录,怎么可能淋一场雨就晕倒?别一开始就是看上你学习好,想给我们找个人免费补课吧,哈哈哈。”冯萱没心没肺地说。
顾南枝在笑,目光很远,“不管是不是装的,最后她都晕在了我面前,让我遇见。”
“所以,你就真给她带回家了?顾南枝,你那时候也太好骗了吧,不认识的人都敢往回捡。”冯萱说。
“是。”顾南枝说,语气异常平静。
“要说起来,女生的友情也是蛮奇怪的。”冯萱咬着酸奶勺子,想了半天才继续说,“你俩这应该算是‘一见钟情’吧,友情。”冯萱补充,“就楚子那只想混个高中文凭的性子,竟然能因为你一句话就乖乖上学、听课,连作业都会按时交,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简直有奇效。”
“……”顾南枝沉默了一会儿,慢声回答,“不是什么很励志的话,我只是问她想不想考大学。”
“就这?”冯萱难以置信,“她肯定回你‘不想’吧。”
顾南枝笑着摇摇头,低垂的眸子看着盘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块虾肉说:“她说‘想,想和你考同一所大学’。”
“啧,楚子果然比我们有远见,不考则已,一考就是重本。”冯萱无不唏嘘地说,“不过,她对自己也够狠的,第一年差点因为通宵复习把自己送进医院,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年如愿和你考到了同一所大学,诶,对了,你上次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到底在哪儿?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顾南枝拿起手边的叉子,叉着虾肉,慢吞吞地送进嘴里,“不知道,很久没联系了。”
“不是吧,你们感情那么好,怎么说断就断了。”
“可能……这就是注定,人和人都会越走越远。”
“好吧,本来还想着什么时候约出来见一面。”冯萱叹气,“我都快忘了楚子长什么样子了,高中那会儿瘦高瘦高的,穿身黑衣服的在街上追小偷的样子简直A爆,现在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不过肯定还是大美人。
顾南枝低低嗯了声,卡在嗓子口的虾肉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堵得难受。
忽地,手背被什么碰了下,冰冰凉凉的。
顾南枝侧目,已经空了的杯子此刻装了小半杯酸奶。
旁边,林筝正拿着杯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而林筝自己的酸奶杯已经见了底,她把喝完第一口就爱上的酸奶全倒给了她。
顾南枝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已经逼近炸裂的嗓子在酸甜奶味里慢慢敞开、畅快。
后来的话题基本都围绕现在的工作和生活,顾南枝搭话的频率高了些,韩东也能见缝插针地和她聊上几句,冯萱这边一说到顾南枝还是单身,韩东立刻接茬,“我认识个大学教授,四十出头,年纪可能稍微大点,但硬件条件绝对够硬,你……啪!”
从菜上来就只顾吃的林筝猛地把筷子拍在盘子上,硬邦邦地说:“顾老师才25岁,长得漂亮,教学能力出众,您给她介绍一个40岁的大叔合适吗?”
林筝此话一出,对面两人都愣了,就连顾南枝都有瞬间失神,很快反应过来,身体后倾靠着椅背,笑得一派从容,还很不客气地冲冯萱挑了下眉,意思你悠着点,别把小孩儿惹毛了。
冯萱气得对着韩东的胳膊就是一巴掌,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就别说话,那些都什么玩意也好意思介绍给我姐们儿,是你活腻了,还是觉得我冯萱的朋友就只能配得上这些歪瓜裂枣?”
韩东痛得吸溜,可怜巴巴地躲着冯萱说:“我这不也是替顾老师着急,你大儿子都两岁多了,二姑娘也快6个月,顾老师还单身多孤单。”
“滚,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一看到女人就精虫上脑,套……”后面的话冯萱没说出来,被顾南枝用眼神制止了。
冯萱抱歉地朝林筝笑了下,后者板着脸,一肚子闷气把自己气得饱饱的,哪儿听得出冯萱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给顾南枝介绍对象的话题到底没能继续下去,不过事儿还是这么个事,马虎不得,离开时冯萱苦口婆心的劝她,“韩东虽然不是东西,但出发点没错,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赶紧找个合适的谈几年,差不多了就结婚生子,别老觉得不急,等年纪大了就不好找了。”
顾南枝隐约觉得头大,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明白,我会留意的。”
“行,那我就等着喝你的喜酒了啊。”
“好。”
冯萱家二女儿太小,婆婆给限制了门禁,吃完饭,两人不敢久留,简单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开。
顾南枝和林筝送两人到电梯口,看他们下去又回了商场。
“8点,回家还是再转一会儿?”顾南枝问。
林筝打了个饱嗝,坚决摇头,“不想回家,老这么吃躺睡我要变成小胖猪了。”
顾南枝眉目微挑,瞧着林筝和孕妇似的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说:“嗯,是不能胖了。”不等林筝恼火,顾南枝马上接着往下说,“楼下转转?”
林筝一口气没撒出来,把自己气得哼哧哼哧。
顾南枝忍着笑,轻弹了下林筝下巴,语调轻快地说:“走了。”
林筝格外高冷地‘哼’一声,扭着小腰下楼,顾南枝跟在后面越瞧越觉得这小朋友气性大,以前乖巧模样怕都是不熟才跟她那儿装的?不过,她喜欢这样真实的林筝。
出了商场,两人去了在旁边的小公园散步,晚上的公园人很多,尤其是黑漆漆的角落,随便一看就能抓到小情侣在谈情说爱,过分的直接上嘴。
顾南枝看得无语,勾着林筝的衣领,把傻不愣登往前走的她拉到自己旁边,挡住那些少儿不宜的画面说:“去广场转会儿。”
林筝乖乖点头,“好。”转眼心里就犯起了嘀咕,广场都是大妈在跳舞,有什么可转的?还是顾老师已经到了喜欢看广场舞的年纪?
啊!林筝抬头,眉头紧蹙地盯着顾南枝看。
顾南枝察觉到,偏过头问她,“怎么了?”
林筝目光发直,一开口问的都是心里话,“顾老师,您会谈恋爱吗?”
顾南枝悠闲的步子慢了些,她看着前方几乎全国统一的舞蹈,闲闲地问:“为什么这么问?”
林筝支吾半天,如实交代,“冯萱姐姐说到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您现在的年纪谈恋爱刚好。”
“嗯。”25,正年轻,的确很适合谈恋爱。
“那顾老师,您会谈恋爱吗?”林筝执拗地想要一个人答案,一个不知道原因的答案。
顾南枝停了下,很快又提步向前,她走得很慢,轻缓声音落在步点上,就显得不那么清晰,“暂时不会。”她说。
林筝听到了,低沉的心情登时飞上高空,和小朋友分到糖果似的,跳着、笑着、闹着,跑进了广场舞队伍里,跟着她们一起跳,没有一个动作跟得上,可顾南枝还是觉得可爱。
她站在人群外,缓缓目光追着她。
自己不谈恋爱小孩儿就开心?为什么?小朋友的占有欲?
呵,那就先这样吧,不着急谈恋爱,先陪她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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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累了,林筝跑回来,站在顾南枝身边,将带着些许汗意的手轻轻塞进她掌心。
顾南枝略显疑惑地转头看向林筝,小孩儿眼睛很亮,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南枝笑了笑,握紧林筝的手,习惯性在她绵绵的手心按了按。
林筝似乎是觉得痒,攥紧她的手,缩着身体朝自己这边拉了下。
顾南枝被拉得身体半侧,揶揄道:“牵了我的手还不给我捏,小朋友,你这样可过分了啊。”
林筝光笑不说话,俏皮的表情衬得她越发显小。
顾南枝不禁想感叹一句岁月无情,匆匆忙就把她送到了青年时代。
顾南枝没感叹完,身侧忽然传来林筝低软的声音,很轻,大半被广场舞霸道的音乐压过,但顾南枝还是听清了,她说:“顾老师,不开心的事您不要憋在心里,可以和我讲一讲,我不是很会安慰人,但我会很安静地听您说,一直听,一直听,或者,您不想说也行,那我就只是待着不出声。”
林筝的安慰很稚嫩,像温吞的水,一点一点渗进顾南枝身体里,从那些被藏匿起来的伤口上一一滑过,将年久未愈地脓带走,再留下她不敢奢望新生。
今晚的林筝温暖得让顾南枝窝心,从餐盘里剥好的虾肉到杯中爽口的牛奶,再到眼下稚嫩的安慰,她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有点小看这个小孩儿,她总爱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早已经成熟坚强得足以支撑生活里所有的阴晴圆缺。
顾南枝看着前方平坦的路,侧身碰了下林筝的肩膀,闲聊似的问她,“我可是你老师,你这么要求我合适吗?”
林筝皱眉,好像也觉得这样不大合理,毕竟做老师得有老师的威严,不然怎么管教学生呀。
林筝郁闷了,她长得也太慢了,再不快点追上顾老师还怎么名正言顺地替她分担心事呢?
生气。
“不然这样。”顾南枝突然开口,林筝闷声反问:“怎么样?”
“出了学校,我们做朋友。”顾南枝攥攥林筝的手,笑容逆着光,忽闪忽闪,“你是我的小朋友。”
林筝看着顾南枝不说话,黑亮的大眼睛眨啊眨,她把顾南枝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任由它们勾着她耳朵,在她砰砰乱跳的心里撒欢奔跑。
良久,林筝用手背胡乱蹭蹭发烫的脸颊,低声说:“好呀。”
少女独有的娇软声音将顾南枝心里所有的低落赶走,她像个贪玩的小姑娘,提着篮子,拿着铲子,不经意闯进她心里,在她不甚明亮的心头种下繁星皎月和徐徐清风。
她不讨厌她不经意的闯入,甚至,有点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