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小北门,林筝帮顾南枝把东西放到后备箱,依依不舍地说:“顾老师,您路上小心啊。”
顾南枝正在整理后备箱的东西,闻言没抬头,“你跟我一起。”
一起?林筝怀疑自己幻听了,并且证据充分,“顾老师,您说什么?”
顾南枝直起身体,一手拿着盒小蛋糕,一手去关车尾门,“我说,你跟我一起回家。”
“嗯?”这话听着有点耳熟,“回哪个家?”
“回我家。”顾南枝把蛋糕塞进林筝怀里,绕过她往前走。
林筝急忙抱住,跟在顾南枝后面反复确认,“您家?”
顾南枝拉开副驾车门,胳膊搭在车门上笑,“放心,不会把你卖掉。”
林筝倒不是担心被卖的问题,“可是去您家做什么呢?”
“做晚饭给你吃啊,难道真要等你几年后学会了给我做?那我们两个岂不是都得饿死。”顾南枝清凉的眸子里有笑,望进林筝眼里,喜悦登时满得快从眼底溢出来。
林筝两手抱着蛋糕盒,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会不会打扰您呀?”去别人家里吃饭的事她常干,时七几人家里都有去过,毕竟他们之间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蹭饭蹭得没有任何心理障碍,顾南枝只是老师,最多……是她喜欢的老师,没义务照顾她至此。
顾南枝大概知道林筝的顾虑,笑容淡了些,语气却是更加轻缓柔软,“是我邀请你去替我解决想吃又吃不完的小麻烦,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怎么会打扰。”
“真的?”林筝心里的疑虑放下,表情一下子明媚起来,“顾老师,我特别能吃,您吃不完都给我!”
顾南枝失笑,“我可不想养个小垃圾桶在身边,快上车,再折腾下去晚饭要吃到明天了。”
“嗯嗯!”林筝急忙上车。
顾南枝在一旁等着,确定她坐好后提醒道,“先吃点蛋糕垫垫,晚饭还得一会儿。”
林筝仰着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好!”
顾南枝揉揉小孩儿乖顺的头发,唇边是被她乐天情绪感染的温软笑容,“安全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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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南枝家离林筝家是真近,前后不过十来分钟,两人就到了门口。
顾南枝打开门,侧身让林筝往里走。
林筝脱了鞋走进去,拘谨视线悄悄打量着这间不算宽敞的公寓——简约田园风,滕,竹,陶,木,没有精雕细刻的装饰,一切都是被自然妥善收藏安逸。
林筝闭着眼深呼吸,鼻尖有花香萦绕,和顾老师身上的味道很像。
似乎,有顾老师的地方,连空气都是温柔的。
顾南枝晚几步进来,带林筝认了一遍地方,最后将她安排到书房,问道:“喜欢背单词还是背诗词?”
林筝不太理解顾南枝话里的意思,想了下说:“单词。”一个个都不长,背得快,从数量上来说会更有成就感。
“好。”顾南枝从身后的书架上拿了个单词本放在林筝手边,又找了纸笔给她说,“乖乖在这里背单词,半个小时后我叫你吃饭。”
“啊?”林筝脑瓜子疼,拉着顾南枝的衣服,大眼睛轻眨,软软地跟她讨价还价,“顾老师,能不能不背呀?就偷这一次懒嘛。”
“一次?”顾南枝抬手按在林筝头顶,强行将她的脑袋转向桌面,“我怎么觉得有些小同学三天两头就会搞些学习之外的副业?”
副业?林筝惊诧,顾老师难道知道她在做直播?不会呀,顾老师这么忙怎么会看那些没营养的直播,对,不会!
林筝两手朝前伸直趴在桌上,脑门顶着桌面哼哼,“生无可恋。”
顾南枝知道林筝是故意的,压根不吃这套,她随手拿了支笔,搭在林筝的马尾上转了个圈,然后往里一别,挺可爱一个丸子登时出现在林筝脑后。
“不许挠头,不许撒娇,好好背单词。”顾南枝仔细交代。
林筝坐起来摸摸笔尖上的毛毛球,嘻嘻地笑,“好。”
安顿好林筝,顾南枝急忙出去做饭,现在已经过了九点,这顿饭吃到嘴里不到明天也接近明天了。
林筝一个人待在书房,手里拿着单词本,边背边靠着门板听外面的动静。
唔,什么都听不见,顾老师家隔音可真好,但是,她真的好想看顾老师做饭啊。
长得好看的人,即使穿上围裙应该也是养眼的吧。
“explode,爆炸。”林筝念着单词,突然叹了口气,“早知道就说喜欢背诗词了,在语文老师跟前说喜欢英语,什么猪脑子才能说出这种话啊。”
林筝被自己蠢到,单靠念已经记不住单词,她郁闷地走回去坐着,打算边抄边记。
顾南枝给林筝的纸是干净打印纸,林筝摸了摸放下,蹲到垃圾桶旁找了几张废纸当草稿。
草稿上写满了字,看内容像是读书笔记。
林筝读了几句,不太懂,满目心思很快被纸上漂亮的字迹占据。
顾南枝的字正经练过,写正式资料时惯用行楷,飘逸中不乏严谨,端正中又不失潇洒,林筝喜欢极了。
她将纸放在桌上铺平,拿起笔,一点一点寻着它们的痕迹,也循着顾南枝落笔的痕迹。
“叩叩!”很快,书房外传来敲门声。
林筝着急忙慌地把纸折起来塞进口袋,冲外面喊道,“在!”
顾南枝推开门,靠在门框上说:“洗手吃饭。”
林筝夸张地点头,随后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东西摆好往出跑。
经过门口,顾南枝看到林筝口袋露出的纸张一角,随口问道:“口袋里藏了什么好东西?”
“没什么!”林筝矢口否认,两手捂着口袋,笑嘻嘻地贴着门板蹭了出去。
顾南枝瞧着林筝偷偷摸摸的表情,断定她此举不合常理。
不过,少女心事大多单纯敏感,给她们留够空间享受那些天真小秘密带来的乐趣也未尝不可。
等林筝出去,顾南枝关了书房的灯,跟在她后面往餐厅走。
晚饭已经摆上了餐桌,三菜一汤,两副碗筷,一盘餐后水果。
林筝和顾南枝面对而坐,一拘束,一随性,安静地对食让饭菜失去了它们的本来味道,留下的只有咽不下的堵和吞不干净的涩。
顾南枝的手艺不算出众,但平凡味道最能抓得住人心。
那是家的味道,也是林筝已经很久没尝过的味道。
“顾老师,谢谢您。”林筝低着头吃饭,顾南枝能看到她扬起的嘴角,看不到她黯淡的目光。
每个少年心中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林筝这个很简单——回到初二之前,一个家,两代人,三餐食,四季春,她想每天回家都能像今天一样,有人催她写作业,有人为她备晚餐,有人笑骂她不听话,还有人心疼她学习苦。
这是家该有的样子,林筝做梦都想找回。
顾南枝笑笑,加了块排骨放进林筝碗中,“真要谢我就多吃两口,你这一筷子一筷子地数米粒,我还以为是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有多难以下咽。”
林筝急忙摇头,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
简单咀嚼几次后林筝硬生生将米饭咽下去,抬起头说:“超好吃!我都被好吃哭了!”说话的林筝泪眼汪汪。
顾南枝眸子微敛,很快笑着抽了张纸贴上她的眼睛,“说的我差点就信了。”
林筝隔着纸捂住眼睛,向后仰着头,让眼泪肆无忌惮地浸入纸里,“真的好吃!”
顾南枝靠着椅背,脸上全无笑容,“信你了,感情抒发结束快点吃饭。”
“嗯!”林筝擦干眼泪,把纸揉成一团放在手边,抓起筷子就往嘴里塞东西。
顾南枝没再动筷子,做饭的人多是油烟味闻饱的,她也不例外,再有就是林筝的反应,小孩儿明明不是因为好吃哭,偏还要笑着伪装。
顾南枝没经历过林筝的心里的苦,不懂其中滋味,可仅仅只是作为旁观者,她仍然觉得这一幕让人心疼。
顾南枝把一直焐在手心的果汁推到林筝跟前,提醒她说:“喝口果汁,别干吃饭。”
林筝笑眯眯地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大半。
果汁的凉意很淡,入口酸甜,将堵在林筝心口的那口饭强行冲了下去。
很疼,疼得被林筝窝在心里的话纷纷跑了出来。
“顾老师,我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了。”林筝抿了抿嘴唇,与顾南枝对视着的眸子里多了些超越年纪的负担,“我父母很忙,每天放学回家,家里都只有我一个。他们给我钱,很多钱,可我不喜欢吃外面的东西,我宁愿饿着也不想总去外面吃,因为吃的次数多了,会被老板记住,我不喜欢被他们一眼认出来,甚至叫出名字的感觉,我也不喜欢他们总在背后说‘你看那谁家的小孩儿又来了,他爸妈干什么的啊,怎么老不在家?’,然后啊,我一不小心就把自己饿进了校医室。”
林筝始终在笑,越是灿烂的笑容背后越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心酸,“顾老师,您是不是把我晕倒的事告诉我妈了啊?”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顾南枝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有种错觉,自己的承认会成为某些人的‘帮凶’,和他们一起凌迟着林筝敏感的心,可她明明是林筝的老师,理应和她站在一边。
顾南枝的沉默没能击垮林筝的笑,她捧着杯子喝了一大口果汁,然后低着头笑嘻嘻地说:“您说完,我妈当天就在楼下帮我订了小饭桌,听说饭菜挺好的,很有家的味道,不过我没去吃。”
“为什么不去?”顾南枝问,话是脱口而出,林筝晕倒的事还历历在目,现在既然能有吃饭的地方,顾南枝自然希望她去。
林筝抬起头,黑亮的眼睛望着顾南枝,“那里不是家呀,我为什么要在别人的地方找家的味道?”
一句再正常不过的反问让顾南枝哑口无言。
林筝的反问没有错,花这种钱的根本不算上帝,只不过是高尚的‘乞讨’,早已成年的她尚不喜,何况是15岁的敏感小孩儿。
顾南枝站起来,从桌旁绕过,曲腿靠在林筝身侧问她,“希望我安慰你,还是想听听道理?”
说话的顾南枝语气平静,她不是喜欢多愁善感的人,既不能感同身受又何须故作姿态。
在林筝的故事里,她看得再清,靠得再近,也不过是个旁观者,注定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听她诉说,最多给予建议,无法左右。
林筝眉头一拧,反问道,“听道理?”安慰的话如果有用,她估计早就把自己说烦了。
顾南枝笑了声,“和我想的一样。”
顾南枝侧身,捏了块哈密瓜递到林筝嘴边。
她没说话,林筝亦没有反抗,乖乖张嘴咬住。
见此,顾南枝轻淡的眸子里笑意浮现。
肯吃就好,小孩儿难受了好哄,给吃给喝,她就会给你笑,怕就怕油盐不进。
眼下林筝还肯吃,就还有哄得余地。
“林筝,我们都是普通人,可能比上不足,但比下,说句绰绰有余也是恰当。”顾南枝懒懒的嗓音里裹满了温柔,“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十全十美。”
“我知道。”一直知道,所以从不奢求,只盼望偶尔能够得偿所愿。
顾南枝将水盘拉到林筝跟前,拿了叉子给她,“你出门有望得到前路,转身有回得了的去处,烦恼时有朋友,困难时还有老师。林筝,除了自寻烦恼,你的生活其实很好。”
林筝不知道说什么,低低咕哝了声,拿着叉子在哈密瓜上乱戳。
孩子气的行为让顾南枝哭笑不得,曲指弹了下她的手背。
“嘶!”林筝吃痛,放下叉子去揉手背。
顾南枝随手拿起叉子,叉了块儿哈密瓜喂到林筝嘴里,然后继续说教,“当然,老师说自寻烦恼很不尊重你的感情,那是你的家,家里都是你爱的人,他们无缘无故淡了亲情,最伤心的莫过于你,这些老师都明白,但老师还是有句话想说。”
“什么话?”林筝看着顾南枝,发音有些艰难。
现在的顾老师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投喂机器,她的嘴都快被哈密瓜塞满了。
顾南枝意识到自己喂得过于频繁,放下叉子说道:“困难不是你今天担心了,它明天就不会再来。”
“那我该怎么办?”林筝闷闷地说,短暂沉默后又开始笑,笑着笑着嘴角再也扬不起来,她从口袋摸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后,将私密相册里的一张照片拿给顾南枝看,“顾老师,这个困难我没办法面对。”
顾南枝接过手机,看着照片里的内容心跳渐沉。
照片只有半张内容,顾南枝看不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所有感官都被下方那个鲜红的印章占据——确认无血缘关系。
“林筝……”顾南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林筝,她用叉子戳了很大一块哈密瓜咬在嘴边,听到自己叫她时抬头,眼睛亮亮的,已经没了方才的难过,这是一种怎么样的自我修复能力,甚至连时间都不需要。
林筝很慢地眨了下眼,将剩下的一半哈密瓜全部塞进嘴里。
小孩儿腮帮子鼓鼓的,说话很含糊,“这份是我和爸爸的亲子鉴定结果,结果证明我不是他的小孩儿,我妈妈是他的妻子,可我不是他的小孩儿,顾老师,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顾南枝不知道怎么回答,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不等她去确认,又听到林筝开口,声音很娇气,隐约还有几分羞涩,“妈妈和爸爸是闪婚,刚开始过得很清贫,一年到头连买身新衣服都觉得铺张,可就算这样,妈妈也没想过放弃,她很爱爸爸,算是患难见真情的那种爱,很深。有一年生日,爸爸问妈妈想要什么礼物,她说很大很大,顾老师,您知道是什么礼物吗?”
顾南枝沉默地摇头,她的嘴边有千万句安慰想说,一看到林筝发亮的眼睛就沉得张不了口。
小孩儿在用全部真心在赞美父母的爱情,而她,只看得到这份赞美背后的心伤。
“妈妈说她想要爸爸的下辈子。”林筝笑得春光明媚,好像那份幸福也有她一份,转眼,她又被排除在外,“顾老师,我很确定妈妈爱爸爸,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那,我是从哪里来的?”
顾南枝无法回答,刚看到这个结果,她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冯海安婚内出轨,可当林筝说完后面的话,她茫然了,既无出轨可能,林筝和林杰的亲子鉴定结果又为什么会是这样?
“顾老师,我看过很多书,书里总说爱情会让人变得笨拙,我想我的父母也是这样。”林筝低沉的嗓音里有了丝丝点点的怨,“他们都是名校毕业的,是很聪明的人,可当爱情遭到挫折时,他们选择了逃避,也许他们是在用互不相见来换一个时过境迁,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以前,我以为可以,现在……时间过得太久了,我确认他们不会破镜重圆,那又何必继续拖着让彼此难受,也让我不知所措。”
“可能他们也有不舍,不甘心就这么散了。”顾南枝说,很牵强的理由,林筝信了,她抓抓头发,疑惑地问:“顾老师,您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什么都没做。”
小孩儿的疑惑浓得让人心疼,疑惑背后不也是逃避,她的父母想用逃避换一个雨过天晴的机会,她,想用逃避换一个冷清却完整的家。
她的逃避卑微得让顾南枝无法呼吸。
顾南枝按灭手机,将它扣在身后的桌上,“嗯。”她说,嘴角噙着笑,一样样数落林筝的‘没用’,“不吵不闹,不争不抢,连伤心难过都只能装作若有其事,我们林筝同学真是没一样本事拿得出手,可有一样,她能干得谁都比不上。”
林筝不解,软软地问她,“什么呢?”
顾南枝嘴角上扬,眼底的笑意加深,“遇到了一个好老师。”
林筝怔愣片刻,笑容很快爬上眉眼,“是!”顾老师很好,好得让她愿意把所有心事说给她听。
顾南枝注视着林筝落入灯光后异常明亮的眼睛,声音又软了几分,“林筝,以后再觉得难过了记得向前看?”
“向前?”前面会有什么?
顾南枝俯身,凑近林筝,用笑容将她干净的瞳孔占满,“看到了吗?”她问。
林筝傻傻地摇头。
顾南枝摸摸小孩儿脑袋,轻声道:“前面有我啊。”
林筝恍然大悟,一瞬间,她像从迷雾深林走到了彼岸花海,入目是渴望的暖阳,回头是心尖儿的人。
顾南枝,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好?
顾南枝伸手,拔出别在林筝头发里的笔,对她说:“手伸出来。”
林筝没有任何迟疑,乖乖伸手。
顾老师又要拿糖哄她了吧,不知道这次是什么味道的?过程酸点没关系,最后是甜的就行。林筝心想。
可惜,这次顾南枝口袋没有糖,她捏住林筝指尖将它带到自己面前,单手打开笔帽,俯身,专注地在林筝手心写下了一串数字。
“知道这是什么吗?”顾南枝问。
林筝点头,“顾老师的电话。”她看过一次就记住了的。
“嗯,那知道我把它写在你手心的意思吗?”
林筝看着掌心的数字,仔细思考。
半晌,摇摇头,“不知道。”
顾南枝托着林筝的手腕,掌心贴着她的手背,让她的手随着自己的动作握拳,然后再摊开,“你看,握起拳,它就在你掌心,摊开手,它在你面前,触目可及。这样,还怕吗?”
顾老师就在你身边,在你触目可及的地方,这样,还有什么可怕?
林筝抬起头,坚定目光闪闪发亮,“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