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终章

高速公路的土坡下。

A市的高架桥架的不算完整, 在城中的时候还是林立的桥梁,出了城,就渐渐的没了桥的踪影, 道路两旁都是未经开采的土丘, 跑很久才能看见一个加油站。

彼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A市的初秋云霭含雨,天空暗沉沉的,显得很昏冷, 土丘旁边,摩托车还散发着余热,机甲翁振,被斜斜的砸在地上。

地上除了摩托车, 还倒着个人。

对方大概五六十岁的年纪,只有一副被生活掏干了的干瘪躯体, 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他头冲下,后脑上有一个洞,在往外流血。

如果这个时候有治疗过江元野脑袋的医生在此,左右观察一下,大概会觉得这个洞十分熟悉,无论是角度, 还是洞的大小,都跟江元野脑袋顶上的哪一个差不多大。

也就是说, 如果这位能侥幸活下来的话, 多数也会患上跟江元野一样的头疼症。

叶晨跪在土丘旁边吐,吐够了,他回过头踉跄的爬起来, 就看见江元野此时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带血的锤子,一边在把玩,一边垂着眸打量着叶蒋的后脑,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时候天色暗淡,远处是黄沙土丘,一眼看过去一望无际,天边堆着一座座楼层和未曾开发出来的工地,江元野的身影像是浸着纯粹的夜,他的影子也随着他一起,一下又一下的颠着手里锤子。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的像是正在做常规训练一样,可他的身上却沾着血,他的面前却是一个随时都会变成尸体的人。

叶晨肚子里酸液翻涌,他又想吐了。

特别是他想到地上躺着的这个是他爸的时候,胸腔里的复杂情绪全都变成了酸水儿,拱的他火烧火燎的难受。

他其实...没想到江元野能跟来。

他的计划挺简单的,他只想把他爸送进监狱里,让叶蒋好好改造,以后有命出来的话,他还是会给叶蒋一口饭吃,让他饿不死的,如果没命出来,他以后就当自己没这个爹就是了。

但他没想到,在土丘后面,他和叶蒋动上手的时候,叶蒋反倒比他凶悍的多,六十多岁的年纪,突然间爆发的身手竟然将他压制住了,直到关键时刻,江元野不知道从那里窜出来,一个榔头砸在了叶蒋的脑袋上。

当时,血喷了叶晨一脸。

叶晨一直在拿袖子擦,他的袖子上有他的呕吐物,有血,散发着酸臭的味道,他手脚冰凉,只是怔怔的看着。

地上躺着的人是他爸,是他这辈子最恨的人,他曾经想过无数次要给他妈妈报仇,要亲手送叶蒋去坐牢,因此他坚定信念排除万难报了警校,但当他站在这里,真的看到叶蒋的惨状的时候,却又根本都无法接受。

他从内心里排斥这一幕,畏惧这一幕,他不断的在擦脸上的血,将自己的脸擦的一片血红,血在他的脸上干涸,那味道让他浑身发颤,他双腿发软,忍不住蹲在地上,用手捡起来一把土,手指发软地往自己的脸上擦,试图把自己脸上的血腥味儿擦掉。

坚硬干燥的土糊到了脸上,粗糙的质感终于代替了灼热的血液温度,叶晨在此时才能正常呼吸,他偏过头,却看见江元野还蹲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掂量着手里的铁锤。

“你要干嘛?”叶晨有些防备起来了,江元野跟那个警察对话的时候他被拉去处理伤口了,根本不知道江元野在多年前曾经也是一个受害者,他只是被江元野这个阵仗弄的有些浑身发冷。

江元野之前的处事模式就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只不过那都可以用“性格棱角”“暴怒情绪”来解释,而现在的场景,却总让人觉得渗人。

他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只是今天经历的太多,让他无法用正常的思路去判断、思考,只能僵硬的问。

叶晨觉得,江元野应该是来找林酒的,江元野在林酒身上有多疯,叶晨心里有数,但现在,江元野不去找林酒,而是蹲在这里看叶蒋做什么?

叶蒋已经不行了啊!

叶晨这时候才记起来,叶蒋怕是要死了,刚才江元野那一下打的又准又狠,一般人谁能扛得住!

一想到叶蒋今天有可能死在这里,叶晨的心里就涌上一阵恐慌。

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被扼住了呼吸,他以为他会很痛快,但并没有。

和痛苦到一点动静都发不出来的叶晨相比,江元野就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他就蹲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个锤子,上上下下的抛着,盯着叶蒋冒着血的窟窿,流出来的血液在地面上涌动,流到了江元野的作战靴前。

江元野终于垂下眼眸。

他盯着那一滩血迹看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头去看叶晨,他问叶晨:“我听说,叶蒋最开始,杀了你的妈妈。”

叶晨本来整个人都僵住不动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偏过脸,单手撑在地上一阵呕吐,像是要把心肝脾胃肾都给一起吐出来一样,整个人都在剧烈的抖。

他吐完之后,才开口说:“不算他杀的。”

其实,真的不算。

那天叶晨是亲眼见到的,他看见爸爸喝多了开始打妈妈,他缩在角落里看着,不敢哭,不敢动,就瞪大了眼睛看。

妈妈开始跑,开始尖叫,邻居见多了也懒得管,妇联主任倒是来敲门了,但没敲开,也走了,家里只剩下妈妈的哭声,爸爸越大越凶,转头去拿条扫,妈妈害怕了,开始往门外跑。

跑起来的时候,妈妈摔倒了,一头撞上了地上的啤酒瓶子。

说不清是啤酒瓶子刺死了妈妈,还是妈妈自己把自己撞死了,反正在叶晨的眼里,他只看到妈妈的血一直在往外流,就像是现在一样,爸爸的血也一直在往外流。

那个画面在很久很久之后,一直定格在叶晨的脑海里,他时不时的会想起,那个时候的所有悔恨和难过,以及后来长大后受到的所有委屈和不公全都搅和在一起,变成了一句话——爸爸杀掉了妈妈。

只有把这些恨意全都具象化到爸爸的身上,他才能感受到片刻喘息。

但现在,爸爸死了,叶晨心里面沉甸甸的恨意瞬间就消散了不少,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开始给这个人辩驳。

他想,真不算是叶蒋杀的,虽然跟叶蒋也有关系就是了。

江元野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他捏着锤子手把的手指轻轻碾了下锤把冰冷的铁皮,然后才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杀了他?”

叶晨脑袋里乱糟糟的,他回,怎么没想过呢?他每一次想到他的妈妈,他都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叶蒋?

为什么当时他那么害怕,为什么他不敢站出来说一句话?为什么他不敢去给妇联主任开门?为什么他偏偏要缩在那里,什么都不做?

这些无数个疑问最终变成一句话,叶蒋死了就好了。

可是叶晨知道,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手上是下不去手的。

因为叶蒋是他的父亲,也因为他做不到。

他虽然口口声声的说自己恨叶蒋,但他知道,他更恨当时不敢站出来保护妈妈的自己,他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懦弱全都算在了叶蒋的身上罢了,他以前懦弱到不敢站出来保护妈妈,现在也懦弱到不敢站出来和爸爸清算,哪怕披了一层大义凌然的皮让爸爸去自首,也改变不了他的本质。

他这辈子都在跟叶蒋撇开关系,这辈子都在怨恨叶蒋,他不想变成和叶蒋一样的人,他做不到的。

没有得到回答,江元野似乎更不满意了,他的手几次调整姿势,似乎随时都准备再砸下去一锤子,却在几次动手的时候,又堪堪收住。

他知道叶蒋不会死,他控制的很好,人没那么脆弱,要死,还得再补一下。

他曾经想过很多次,要像是多年前一样,将这锤子抡过去,亲手报了妈妈的仇。

但他这一锤子真的要砸下去的时候,他满脑袋都是林酒的脸。

林酒会哭吧?像是以前一样,为了一点小事儿就嚎啕大哭,把自己哭得特别难看,那个时候,他可没办法给林酒擦眼泪了。

如果不想被林酒知道,那就不能被发现,不被发现的话,就要先解决掉叶晨,可外面还有警察,他来的时候又什么准备都没做过。

江元野想了又想,还是没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直到旁边的叶晨用嘶哑的嗓音说:“杀了他又能怎么样?以前的也回不来,不如把他送进监狱里,让他跟悔恨过一辈子。”

江元野像是没听见一样,没动。

在他这儿,没有“以前的也回不来”这一说法,也没有“让他跟悔恨过一辈子”的说法,他只想原原本本的还回去。

但就在这时候,江元野突然听见一阵破音的尖叫。

他一回头,就看见在好远好远的地方,林酒从一个土坡上跑下来,远远地奔着他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他的名字。

江元野缓缓地站起身来,没动,就眯着眼等林酒跑过来。

此时,苍穹上有一束阳光破开云层,照在林酒的身上,他滚着满身尘土跑过来,一头撞上了江元野的胸膛。

像是跑太急了,林酒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的用他的头顶着江元野的胸口,顶了两下,他才红着眼昂起头来,也不说话,只是含着泪看着江元野。

江元野嘴角一抿,半响,丢开锤子,伸手摁着林酒的后脑,把林酒含泪的眼摁了下去。

不管看了多少次,他都看不了林酒掉眼泪。

远处有风刮过,卷起一捧黄沙,盖起了地上的斧头,也眯了叶晨的眼,叶晨捂住额头的时候,好像听见了云霭翻涌,雾消雨散的声音。

被雾霭挡住了许久的太阳,终于又一次,刺破了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