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满堂喧哗的场面, 因为老爷子这一句微弱的、甚至带着喘息的话,突然僵住了。
老爷子已经瘫痪十年之久了,如今乍一恢复意识, 第一句话竟然骂李玉函为“逆子”, 这又是什么道理?
哪怕是拥翠山庄, 但这样不年不节的宴会, 更何况是李玉函夫妻早就准备好要给苏榆下马威的宴会,来的又能是什么了不得的人?
尽是些徒有其名之辈罢了。
面对这样的场景,这些人怎么能忍住不乱想乱猜?甚至只要他们出了拥翠山庄的大门,下一刻就能满江湖宣扬——这种世家的谈资,哪是那么好有的?
这个道理不仅他们自己心里清楚,李玉函柳无眉心里更清楚, 柳无眉尽管身子都软了, 但到底是从石观音门下出来的, 当即就要开口送客。
苏榆一直看着他们夫妻的反应,见柳无眉一张口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冲着她微微一笑。
柳无眉马上想起来苏榆给她和李玉函下的毒, 更是想起来刚刚为了嘴上痛快对苏榆的讽刺,身子一颤, 马上把嘴闭上,不敢再说一句话。
李观鱼没注意到私底下这些暗潮汹涌, 喘着粗气怒声吼道:“你这不孝逆子!竟然娶了这样的毒妇进门……”
“毒妇”二字一出,柳无眉当即脸色煞白,跪在地上的李玉函猛地抬起头, 反驳道:“她不是毒妇……!”
“病人刚刚恢复,受不得刺激。”苏榆一手扶在老爷子背后,另一只手迅速取出一枚药丸给老爷子含住,挑眉道,“还是说,你们是诚心的?”
这句话不可谓不诛心,哪怕江湖上再怎么不拘小节,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也是人人唾弃。
李玉函表情惶恐,像是完全没想过这样的场景,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他额头上渗出来。
老爷子像是完全寒了心,哪怕瘫痪也挺得笔直的身躯重重向后倒去,砸在太师椅的靠背上。
“儿女都是债啊……”李观鱼长叹一口气,像是这口气掏空了全身的力气,费力的扭头看向苏榆,“还未曾多谢神医妙手回春,否则还不知道我要被这逆子折腾多久!”
“父亲,我怎么敢折腾您呢?”李玉函急急辩解道,“您身体抱恙后儿子晨昏定省不敢有一日懈怠……!”
李观鱼一眼都没看李玉函,低低喘息了一阵,再睁开眼坐直身子时,依稀又有了当年第一剑客的神采。
“今日众多朋友都在,恰好替老夫做个见证。”老爷子说一句喘三喘,但在场无一人敢轻视这个枯瘦的老头,全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第一件事,神医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拥翠山庄之人,对待神医要比对待我还恭敬。”这句话虽然是说拥翠山庄,但谁不知道以老爷子交际之广阔,日后这整个江湖都要将他奉为座上宾!
“第二件事,犬子竟做出如此恶毒之事,都怪老夫教养无方。”李观鱼紧紧闭了闭眼,眼角似有一丝水光,“把家法拿上来!”
立马就有几个在两侧守着的侍卫拿了一根一掌宽的厚木板上来,这样的板子虽不必小板当时疼痛,但胜在厚重,落的都是内伤。
“既然这逆子得罪的是神医,全听凭神医处置!”李观鱼语气诚恳,而且这种处理方式在江湖中可是最平常不过的。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互相报仇报不尽,因为一件小事就要了别人性命的戏码屡见不鲜。
但苏榆还是不太适应这种处理方式,他宁可把人交给官府,也不愿意在这种情形下对人实施惩罚。
“这是李庄主的家务事,在下便不掺和了。”苏榆虽然这么说,但也知道李观鱼正在气头上,又是当着他这个苦主兼恩人的面,怎么也不会轻饶的。
如果李玉函真的被打的很重,恐怕自己也不会去求情。苏榆抿了抿唇,暗暗想到。
这是他最后的坚持了。
他已经尝到了太过善良的苦果,但在现代时他就曾看到过一句话,“善良本来没有错,错就错在善良没有锋芒。”
原话虽然记不清了,但意思大致相同,别人作恶是别人的事,但选择善良是自己的事。
但他也要努力多准备些保护好自己的手段了。
苏榆还在想着如何开始练武,那边李观鱼直接下令道:“既然敢凭借武功要挟于人,那就把他的武功废了,再将他两条腿打断!”
“父亲!”李玉函本来想着最多不过挨顿打,哪怕伤筋动骨也不过是养个一年半载,哪想到老爷子竟然直接要把他武功废了?
李玉函完全慌了神,膝行几步抱住老爷子的腿,惶然道:“父亲,我不过是想把神医请来给您医治,哪敢挟持神医呢?”
对于一个平素仗着武功的人,若是废了他的武功,岂不是比死还不如?
柳无眉抢道:“您老人家大病初愈,何必动气呢?若是对我们不满,我们任打任骂,绝无二话!但让这么多朋友看这闹剧,也并非待客之道。”
李玉函冷哼一声,眼睛里似是有寒光闪过:“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你这样的媳妇,我李家是要不起了!”
“父亲……!”李玉函看着柳无眉摇摇欲坠的身子,咬牙收起恳求的姿态,退后朝着李观鱼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儿子愿受父亲惩处,还请父亲莫要为难于她!”
说着李玉函直接一掌拍在自己胸口,顿时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在老爷子脚边。
他虽然中了十香软筋散,但自毁武功靠的是一股巧劲,并不需要用到内力。
“你……!你、你好哇!”老爷子刚刚清醒,哪能受如此刺激?只觉得一阵气血翻涌,眼前一黑险些又晕过去。
柳无眉惊呼一声,扑到李玉函身边,替他拭去嘴角血痕,哭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李玉函握住她的手,安慰似的笑了笑:“不过是没了武功,你哭什么。”
他们二人在这仿佛一对苦命鸳鸯,苏榆替差点被气晕的老爷子顺着气,只觉得瞎眼。
[他爹都快气死了他还顾着媳妇呢?]
[重金求一双没看过的眼睛]
[有一说一,他们的爱情还挺深厚的]
[??宁莫不是琼瑶传人?]
[虽然他快没了命,但我失去的是爱情?]
[他们俩渣男贱女天生一对,赶紧锁死别祸害别人了]
老爷子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就见他们俩仿佛生离死别似的模样,搞得他才是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差点又是一口气背过去。
幸亏苏榆时刻关注着老爷子的状况,这才没再次酿成惨案。
“你……你真是被这毒妇迷了心窍!”哪怕再是绝世剑客,在面对自己儿子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普通老人而已。
李观鱼稳了稳心神,问道:“你宁可自废武功,也不肯休了她?”
李玉函握着柳无眉的手,坚定道:“绝不肯。”
柳无眉眼角还挂着泪,此时对着李玉函嫣然一笑,像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榆在一旁看着都觉得他们俩实属人间奇葩,老爷子更是怒火冲心,气喘道:“若是你执意如此,从今日起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李玉函乍听此言很是茫然了一下,然后叩头道:“是儿子不孝。”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的茫然已经褪的一干二净,拉着柳无眉直接转身就走。
苏榆看着他决绝的身影,陷入沉默。
你现在走了有什么用,你身上毒还没解,不是早晚还要回来找我的吗?
更何况到时候你不还是要拿着老爷子的名气给自己镀金,现在又何必这么清高呢?
他们走的倒是痛快,老爷子身体这个样子,还有这么多人没走,偌大的拥翠山庄竟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苏榆毕竟是外人,而且也并不想掺和进拥翠山庄的事。
所幸来的人虽然有沽名钓誉之嫌,但都颇有眼色,见状纷纷起身告辞。
等无事之后,苏榆就在李观鱼的盛情挽留下住在了拥翠山庄,完完全全是贵客的待遇,哪怕老爷子自己也比苏榆差了一筹。
其实苏榆答应留下并不是为了给老爷子调理身体——起码不是主要原因,而是因为既然他想练武,李观鱼岂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老爷子自己的武功自然不必多提,只看李玉函的心境竟然能与楚留香相斗,就知道老爷子教人的水平也是不差的。
更何况哪怕他自己教不了,他认识的那些个老朋友难道就能袖手旁观?
那些江湖前辈最是讲究一个道义,既然李观鱼说苏榆是他的救命恩人,那他的朋友自然也会把苏榆当救命恩人看待。
苏榆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却没想到在第一步这就碰了壁。
他厚着脸皮对老爷子提出想学武的想法后,老爷子看了他半晌,摇头道:“不是老夫不愿教你,实在是这武艺讲究一个根骨年龄,凡是学武,都是从稚儿开始……”
老爷子话没说尽,但苏榆已经懂了。
这言下之意不就是他根骨不成,年龄也大了么!
但若是轻易放弃,那就不是苏榆了。
一条路不通,还有无数条路,他的专业是医术,医毒不分家,以前是他不想用,可不是他不会用!
不至死但让人痛苦难耐的毒,他这里倒也有不少!
但他心里憋着一口气,等到柳无眉夫妻悄悄潜入进来想让他解毒的时候,苏榆直接冷哼一声,往他们身上又撒了一把药粉。
柳无眉本来就有心结,哪里受得了这个,直接招供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害您吗?”
苏榆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是石观音!”柳无眉抖着声音,一字一颤。